第62章

景眠調整氣息, 卻怎麽都無法恢複呼吸,從濕熱輕顫,到不受控製地粗重起來,他像被一隻無形的大手扼住喉嚨, 沒有一絲餘地的勒緊。

在近乎窒息的幾秒間,

他倏然蜷起身體。

抿住被咬得發白的唇,景眠從鍵盤上挪開手, 垂落身側。

他艱難地吸了口氣。

在場館無數的觀眾以及直播鏡頭外網民們萬眾矚目而詫異的目光下, 電競椅被反作用力滑開。

Sheep從原本的鏡頭中消失,而在人們看不到的設備遮擋的視野之後,少年蜷坐在地麵上, 大口地喘著氣。

在這之下, 是人聲鼎沸暗光閃爍的全國賽場。

……

場館的直播設備默默記錄下了這一幕。

眾人陷入嘩然。

【嗯?】

【woc…什麽情況】

【發生什麽了?】

【Sheep…怎麽這是?】

【工作人員怎麽過去了?】

【全國賽選手中途離席!?】

於此同時, 攝像頭也捕捉到了賽場邊替補席和觀眾的反應,玩家們發現, 不僅是他們陷入疑惑,就連在場的主辦方都一臉茫然。

【是不是身體不舒服啊?】

【不太可能吧?剛才還打的好好的】

【對啊,Sheep這場狀態非常好,怎麽幾秒鍾的功夫, 就突然就放下設備, 被工作人員帶著離席?】

【到底怎麽了!?賽點看得我正激動呢】

【……難道是人有三急?】

誰都沒預料到眼下情況的發生。

主辦方和場助也懵了, 他們麵麵相覷, 迅速派人組織秩序,示意後台趕緊插播廣告,秩序員安撫場館台下安靜下來, 並讓另外幾個工作人員追出去。

賽區和替補席不允許走動,隊友們從一開始的茫然, 到後來急到熱鍋上的螞蟻。

這種狀況一直持續了十多分鍾。

彈幕逐漸陷入了無法理解的煩躁:

【急死我了,為什麽連一句解釋的話都沒有,就算有什麽再急的事,三秒鍾都抽不出來嗎?】

【Sheep場場戴口罩,嘴巴金貴的很。】

【就事論事,戴口罩沒問題,但作為一個正規且有基本職業素養的電競選手,起碼應該把比賽打完。】

【從來沒見過在這麽正規的比賽中途離席的電競選手……】

【這可是全國賽啊】

【主播出身就是牛逼,想不打就不打了。】

【把幾十萬用戶和自己隊友當猴子耍著玩呢?】

【上麵說人有三急的那位,十分鍾過去了,再急也該解決完了吧】

【幾十萬人等他一個,真牛。】

【就這麽對待比賽?】

【虧我之前好喜歡Sheep……以為他熱愛電競,可以為了戰隊付出一切,是我瞎了。】

【先都別這樣說啊,我是一路追過來的老粉,眠眠不是這樣不負責任的性格,會不會是生病了?】

【總之,誰都有不方便的時候,嘴下留情吧。】

偶爾也會出現維護Sheep的留言,卻很快被大規模反駁吞沒,幾乎陷入了癱瘓狀態:

【再不舒服,最後幾分鍾堅持不了?】

【還能這麽洗,是別人拿刀架他脖子上逼他放下鼠標了?】

【無語+1】

【不負責任、沒有團隊擔當的電競選手,這邊建議踢出戰隊,取消參賽資格。】

【不,永久禁賽吧。】

*

冷風侵襲周身,一瞬間吹透了薄衫,發梢浮動。

景眠僵直著身體。

不知不覺,他被帶到了電競館的寬闊場地。

預備好的急救人員跑著過來,景眠微微眯起眼,四周皆是黑暗,唯一的光源,是走廊最盡頭的那盞窗。

窗戶大開,映入眼簾的是繁華閃熠的街路,紛雜的車流洶湧擁堵,燈光閃爍霓亮,時不時傳來笛鳴。

街角的路燈被繁茂樹蔭浸染,留下了陰暗潮濕的磚路,偶爾有夜裏出行的路人踏青乘涼。

視線有些艱難恍惚。

口罩早已被急救人員摘下。

吃力而粗重的呼吸卻並沒就此減緩。

景眠抬起頭,茫然地看著視野裏的一切,眸光被燈光一點點映亮。

一邊看著,卻不斷有淚水從眼眶裏溢出。

深藏在腦海裏的畫麵,如同閃回般,不斷在模糊的視線裏浮現,連帶著聲音,刺激著耳膜。

“景眠這孩子,不太和別的小朋友交流。”

班主任是一位清瘦的女士,戴著金絲眼鏡,抬手推了推鏡腿,道:“大概是不熟悉新環境吧,但自從他轉學進來,算起來也快兩個月了,每天還是獨來獨往的。”

景眠背靠著教室的牆,隔著一道半掩著的門,在裏麵默默聽著。

他一動不動,眼睫下的眸子在發呆。

宋知念的聲音有些詫異:“一直…沒交到朋友嗎?”

“嗯,孩子有點社交恐懼。”班主任問:“在以前的小學景眠有沒有玩得好的小朋友?”

宋知念:“有。”

她沉吟了幾秒:“不僅如此,同班的小朋友都很喜歡他。”

班主任歎了口氣:“換了新環境確實容易這樣,這不怪孩子。”

“不過,我有些好奇,為什麽不在原來的小學讀了?”

宋知念:“是我丈夫公司遷移的原因,這裏離市中心近,況且,眠眠他爸的意思,也想讓眠眠接受更好更正規的教育。”

班主任:“原來是這樣。”

“但眠眠真的很乖。”

她道:“雖然是從那種不太正規的街道小學轉過來,卻比我們這規範化教育下的孩子還要聽話,我教過上課要端正坐姿,手臂要疊在桌沿上,隻有景眠乖乖地維持這個姿勢,整整一上午。”

“每次眼保健操,午睡,唱國歌,戴紅領巾…眠眠都是最乖最聽話的那一個。”

“還有啊,之前的手工課,老師教孩子做手鏈,班裏那些混小子都覺得不夠男子漢,還拿零碎材料扔女孩子。”

“但你看,眠眠做的手鏈多好看。”班主任拿過給宋知念看:“挑了個吊墜是小星星的。”

宋知念接過。

她放在手心裏,怔愣道:“真的好漂亮。”

“是啊。”班主任:“這樣的孩子,誰會不喜歡呢。”

宋知念微微蹙眉,詢問:“會不會是因為太乖了,讓別的同學產生了排斥感?”

班主任搖頭,似乎不太理解,笑道:“怎麽會呢,乖還不是好事。”

宋知念怔愣半晌,才道:“對眠眠來說,不是好事。”

“我倒希望他任性一點。”

班主任:“眠眠媽媽,你的意思是…?”

“我愛人工作忙,平日回家的時間很少。”

宋知念聲音輕緩,卻莫名帶著絲憂慮:“我生眠眠的時候,產後大出血,從那之後身子骨比較弱,他爸爸在眠眠小的時候,沒少提起這些。”

“眠眠可能覺得,這都是他的錯。”

宋知念抿了下唇,聲音有些啞:“他或許覺得,如果乖一點,爸爸就會喜歡他。”

“也能更經常回來看他。”

……

班主任臉色湧上詫異。

“可是,景眠才八歲啊。”

她追問:“是孩子和你說的這些?”

宋知念搖了搖頭:“不,眠眠從來沒和我說過,隻是……作為母親的直覺。”

*

放學回家的路上。

景眠握著宋知念的手,比平日裏顯得要更沉默寡言一些。

“媽媽。”

“嗯?”

景眠開口,聲音有些小:“我以後會有朋友的。”

宋知念腳步一頓,低頭看向穿著校服、發梢被風微微拂起的景眠。

景眠抬頭,朝她撐起一個柔軟的笑容:“媽媽,別擔心了。”

宋知念怔了半晌。

她揉了揉景眠的腦袋,輕聲道:“我沒有擔心,我的眠眠是什麽樣的孩子,我最知道了。”

“等他們慢慢了解你之後,肯定搶著和我兒子做朋友。”

景眠聽著聽著,也跟著笑起來,眼睛像是彎起來的月亮:“媽媽太誇張了。”

宋知念:“我沒有誇張。”

走過下一個路口,宋知念忽然從包裏拿出了什麽,細碎的光影隱隱閃爍,像是被縮小的銀河,其中鑲嵌著一顆星星。

她問:“這是你做的?”

景眠一抬頭,發現是那條小星星手鏈。

臉頰幾乎是一瞬間就紅了,他轉過腦袋:“不,不是我。”

宋知念唇角藏著笑:“是嗎?老師可說是眠眠做的呢,還說是班裏做的最好的。”

景眠頭越來越低,隻留給媽媽一個腦袋頂,他小聲道:“隻有女孩子才會做這些,我做了一個,被同學嘲笑娘,以後不會做了。”

宋知念微微皺眉:“誰說隻有女孩兒才能做手鏈,戴星星?”

在林蔭旁,能隱約輕聞樹葉沙沙作響的夏日氣息,宋知念停下腳步,她俯身,沉靜的聲音道:“我的孩子,可以穿花哨的外套,可以留頸發,可以化妝,用帶香味的紙巾……也可以喜歡粉色。”

“因為媽媽愛你,愛你的一切。”

宋知念握住兒子的手,和景眠目光平視:“就算媽媽不在了。”

“你以後也會遇到一個人。”

“她可能是女人,也可以是男人。”宋知念垂眸,把手鏈戴在景眠的手腕上,小星星順著邊緣垂落下來,熠熠發亮:“他理解你的失落,為你撐傘,陪你寫漫長的詩,代替我愛你。”

……

景眠睫毛微顫,輕聲說:“不會有人像媽媽那樣愛我。”

“會有的。”

宋知念聲音溫柔且堅定,道:“一定會有。”

景眠似懂非懂,還是點點頭。

但心裏還是不相信的。

這個世界上所有人都會拋棄他,

但媽媽是例外。

無條件愛自己的人,隻有那個願意給他戴上小星星的人。

宋知念站起身,握住景眠的小手,朝家的方向慢慢走。

她忽然問:“眠眠是不是想哥哥了?”

景眠一驚,立馬抬頭:“沒有。”

“哥哥一走,我就已經忘了。”

宋知念輕輕一笑:“跟媽媽還說謊。”

景眠語塞地紅了耳朵,好半天都沒說話。

景眠不說,宋知念也不追問。

直到小小的身影經過紅薯攤的時候,終於開口。

“哥哥走之後……就很難再交朋友了。”

景眠盯著自己忽遠忽長的影子,低聲道:“我也不知道為什麽。”

宋知念:“每個階段都會有不同的朋友。”

“哥哥隻是陪伴你走過一段路的人,並沒有義務陪你走完全程,所以你不能怪他。”

“眠眠,你可以去愛別人,但不能依賴對方。”

宋知念鼻息輕歎,柔聲道:“媽媽身體不好,所以很依賴爸爸。”

“但這種關係並不健康,我也需要快點振作起來,爸爸是你的英雄,媽媽也應該是。”

景眠笑了笑:“媽媽就是我的英雄。”

“是嘛?”

宋知念晃了晃景眠腕部的手鏈,逗他:“那為什麽沒把手鏈送給英雄?”

景眠:“……”

景眠的耳垂,像是蒸熟的小螃蟹。

“老師說了。”

景眠的聲音越來越小:“要送給自己最思念的人。”

宋知念愣了下,忍不住問:“難道是爸爸?”

景眠低頭,垂眸看著手鏈上的小星星,沒說話。

宋知念握著景眠的手,在街路上慢慢走著,

他們的影子被夜色無限拉長。

宋知念忽然笑了,捏了捏景眠的手心:“我們下個周末,去看爸爸好不好?”

景眠:?

他有些茫然的,點了點頭。

景眠問:“怎麽去?”

宋知念:“我給李師傅打了電話,他是爸爸的司機,記得嗎?爸爸忙,媽媽就拜托李師傅來接咱們。”

景眠腳步倏然一停,訝異道:“要開車出去嗎?”

宋知念笑了:“當然啊。”

“這次不用擠公交了。”

“!”

景眠和宋知念擊了個掌。

對於景眠來說,這是一個好事不斷的星期。

周末就可以去看爸爸了。

另外,他還在學校裏交到了朋友。

或許是那次家長會過後,老師和同學們叮囑了什麽,再次回到學校時,景眠發現,開始有人主動和自己說話了。

他的朋友是本班同學,每當景眠體育課落單時,他們就會拉著景眠一起玩。

雖然他們經常會用自己的筆和橡皮,管自己借作業抄,有時候還會翻看自己的錢包,拿一些去買汽水。

但景眠想著,自己錢包裏的錢其實並不多,隻夠晚上買文具,還有早上的牛奶。

自己可以省一點用零花錢,比起讓媽媽擔心自己沒朋友,這些其實並不是問題。

直到一天。

一個男生正翻開自己的錢包,視線卻不經意般,落在了鑲嵌照片的小夾層上。

“這是誰啊?”

景眠寫作業的手一頓,回答:“我哥哥。”

這引起了旁邊幾個男生的注意。

“你不是獨生子嗎?”

景眠默默把錢包收起來:“不是親哥哥,是鄰家哥哥。”

“這麽帥的鄰家哥哥?!”那人驚訝道:“深藏不露啊眠眠,你要是早說自己有這麽漂亮的哥哥,何必之前總是獨自一人呢。”

在他們一再追問下,景眠硬著頭皮說了一些關於哥哥的事,而且現在,那人已經離開他很久了。

那人聽著聽著,忽然一拍大腿:“我想起來了。”

景眠一怔。

“我說怎麽看著眼熟。”男生說:“任星晚是吧?”

“他沒離開臨城,而且就在我朋友的學校上初中,你不是說他的生日是15號,那不就是這周末嗎?”

另個人說:“你這麽一說,我也想起來了。”

“聽說任哥辦了生日聚會,就在長臨會所的二樓舉行,時間在晚上七點,收到邀請的時候不知道,原來他就是你的哥哥。”

“我們幾個都會去。”

“景眠,你要去嗎?”

*

周末那天。

李師傅準時來到家裏,接宋知念和景眠離開。

家裏用車的時候不多,所以即使是上學,景眠也經常和媽媽一起擠公交,如果趕上精力充沛時,還會步行放學回家。

所以難得能坐上爸爸的小車,景眠一般都會比平日更活潑。

隻是今天,宋知念卻難得發現,景眠好像有些坐立不安。

手裏還緊緊握著那條星星項鏈。

宋知念摸上景眠的額頭,探了探,問:“眠眠,哪裏不舒服嗎?”

景眠搖了搖頭。

憋了有好一會兒,他忽然道:“可以先不去爸爸那裏嗎?”

“我、我想去一個地方,在八點之前,我隻要十分鍾就好。”

宋知念問:“嗯?什麽地方?”

“哥哥…他在長臨會所過生日。”

景眠小聲道:“我想把星星送給他。”

……

原來手鏈是給哥哥的啊。

宋知念心中了然。

她朝主駕駛開口:“李師傅,麻煩在前麵調個頭。”

李師傅:“好咧夫人。”

景眠握著小星星,感覺心房都被染亮了。

雖然現在已經七點五十,但景眠想,如果車子開的快一點,應該能在八點趕到。

不知道那時候少年還在不在。

他太久沒見到哥哥了。

他想,隻想見一麵哥哥,把禮物給他就好。

“媽媽,快點。”

景眠小聲道。

宋知念捏了捏景眠的耳朵,笑道:“李師傅,開快一點。”

“好。”

像是自己要見那個人的這件事受到了鼓舞,景眠心底湧上雀躍,沒什麽意義地重複:“媽媽,快點。”

“好好。”

宋知念溫柔地、輕輕應著。

景眠抬起頭,看向宋知念。

隻是,透過宋知念背後的車窗,景眠凝固的瞳孔中,隨之而來的,是一輛高大而極速駛來的大貨車。

……

“媽媽!!”

一聲猛烈的撞擊聲,伴隨著擋風玻璃強烈的震感,劃破空氣般,炸裂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