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空氣變得有些寂靜。

入冬後的楓葉已然飄盡, 剩下繁密的枝條,風一吹過,發出窸窣的聲響。

景眠就坐在那兒,有些忐忑地、等著先生的回答。

同時, 聽到自己逐漸蓬勃的心跳。

男人唇瓣動了下, 景眠心也跟著一緊。

“好。”

他聽到任先生的聲音。

接著,周邊陷入安靜, 如同萬籟俱寂。

景眠:“……?”

嗯?

先生…答應了。

所以, 就這麽愉快地決定了?

如此重大的決定,從景眠提出到夫夫兩人達成一致,總共不超過五秒鍾。

甚至, 在聽到先生沒有猶豫的肯定回答時, 景眠還有點沒反應過來。

景眠眼皮一跳, 心神漸漸放緩下來。

果然,果斷理智的任先生, 在這方麵依舊斬釘截鐵,討論是否養崽的過程依舊絲滑流暢,毫不拖泥帶水。

但,或許是景眠忐忑過度。

竟有一點平淡而又草率的錯覺。

說不上失落, 但又沒有想象中那樣鄭重, 像是討論吃什麽晚餐一般, 自然卻又隨口定下。

但景眠眼裏還是露出了笑意。

“恭喜。”

唇邊霧氣蘊散, 景眠輕聲道:“先生要當爸爸了。”

任星晚微微怔住。

景眠好像從沒這麽近距離地與先生平視,就連男人細微的表情變化,都能描摹察覺。

任先生是真的好看。

或許記憶中的哥哥本就漂亮得讓人屏息, 歲月穿梭而逝,如今的先生, 眉眼像是染上了揮不開的墨,瞳任卻是淺的。

鼻梁高挺,唇色極淡,無論是薄暮交織的光影,還是心跳放緩的深夜,都能勾勒出對方深邃卻柔和的輪廓。

景眠忽然有種,哥哥回來了的感覺。

“我們要有寶寶了。”

任先生緩緩道:“是值得慶祝的事。”

“嗯…?”

景眠迷茫,點點頭:“對。”

接著,景眠察覺自己忽然被攬住了後腰。

下一刻,先生掌心收緊。

景眠忽然感覺腳下一空,失重感襲來,男人的掌心向上攬起,牢固的力道穩穩托著自己。

景眠:“!!”

竟是被任先生抱起來了。

這是一個帶著寒氣的擁抱,唇邊繚繞的霧氣卻濕意連綿,輕弱溫暖。

所以景眠一點都不感覺冷。

他被任先生抱著,轉了兩個圈。

景眠眸光滯住。

接著,心跟著砰砰直跳。

以景眠的理解,任先生這應該是順應自己的話,在慶祝。

……

雖然方式直接簡單,

心底卻成功地湧上雀躍。

他被抱在懷裏,卻又像是被捧在手心上。

剛才那股略感失落的虎頭蛇尾,此刻取而代之,被巨大的歡喜填滿。

任先生問他:“緊張了?”

景眠抿了下唇,還是點點頭:“有一點。”

先生看著他:“因為跟我說緊張,還是因為寶寶緊張?”

景眠如實道:“都有。”

但想了想,因為先生緊張是暫時的,而因寶寶降臨而緊張恐怕還要持續十個月,於是他謹慎回答:“但還是養寶寶這件事,更讓我緊張一點。”

任先生淡淡笑了下:“當然會緊張。”

聲音變得溫柔,先生輕聲道:“自己還是個寶寶。”

景眠喉結微動。

…感覺心髒快要爆炸了。

任先生說話時嗓音略沉,不僅沒什麽起伏,一向冷淡寡言,也極少笑。

沒想到這樣的先生,心底卻藏著煙花。

所以,耳廓都跟著麻起來。

景眠問:“先生呢,緊張嗎?”

任星晚低低的:“嗯?”

景眠學著先生問的樣子,回問男人:“會因為我的話緊張,還是會因為我們的寶寶緊張?”

任先生沉默了幾秒。

像是看著自己,又像是在回想自己的問題。

接著,男人啟唇。

“有關你的事,”

任先生聲音停了下,徐緩而低:“我都會有些緊張。”

景眠怔愣住。

幾秒都沒有應聲,訝異淹沒了理性和思緒,導致大腦有點宕機空白。

接著,是湧上脖頸的熱度,燒斷了弦。

景眠抿了下唇,感覺喉頭有些幹澀:

“先生,我們回去吧。”

任星晚:“需要放你下來嗎?”

以往這種時候,景眠都會自覺地答:“好。”

但今天此刻,不知為什麽,話到嘴邊,景眠咽了下口水,道:“…不需要。”

任先生並沒因為自己的回答而露出什麽表情,男人語氣如常,道:“那就抱著你回去。”

景眠點了下頭。

回家後,景眠找到了那個APP。

APP界麵寫的很詳細,他和任先生需要攜帶結婚證和身份證,前往地點在同性婚姻局,離家有點遠,另外還需要填寫很多張申請材料。

小台燈照亮了屋腳,影子被無限拉長。

景眠坐在任先生書房的辦公桌旁,拿著先生的筆,一筆一劃地填寫信息。

任星晚在旁邊看著他,每寫完一張,就在頁腳簽字。

材料填好後,被任先生將身份證連同結婚證一起,被放進了文件夾。

第一步是申請,第二步是體檢和留取樣本,測試結果在三天左右,如果一切順利的話,他們距離在培育倉第一次見到自己的寶寶,可能僅剩下小半個月。

又如同結婚一樣,他們沒和任何人提及。

而是獨自的、悄悄下了決定。

他和任先生的故事裏,要闖入一個新的小生命了。

這一晚。

景眠頭一次緊張到睡不覺。

但在任先生提出如果睡不著可以履行義務的話後,景眠立刻表示有了困意。

落地窗外投進微弱的光,勾勒出床鋪柔軟的曲褶,和淡淡的夜色交織。

到最後,景眠竟真的困覺了。

或許是疲倦和高度緊張席卷了神經,一旦鬆懈下來後,腦袋陷入枕頭中,景眠睡得很沉。

觸感和視線都是黑沉的,卻漸漸的,有光線透進來。

接著,整個視野被明亮的街道包繞。

景眠睜開眼。

很快,被周邊陌生的環境籠住視線,他緩緩睜大眼睛,瞳仁縮緊。

——逼仄的樓道,泛黃的樓牆表皮,屋簷下方積聚的水洞,雜亂匯聚的電線杆,以及地上被深色汙水衝刷過的井蓋。

一邊走過被磚頭鋪成的坑窪地麵,景眠揚起腦袋,聞到炒菜的油香,同時,他還看到各家各戶窗台掛著曬幹的濕衣服,離得近一點,有一顆滴落在自己的肩膀上。

啪嗒一聲。

景眠立刻用小手噗嚕掉,感受到掌心濕潤的觸感,又默默用手心擦了擦褲子。

“……”

難受在這一刻達到了巔峰。

他抬起頭,艱難問:“媽媽,我們以後要住在這個地方了嗎?”

宋知念低下頭,柔聲道:“嗯。”

她道:“看到前麵那張貼牛皮癬的小廣告嗎?”

景眠:“……?”

“再往後兩棟,就是我們的新家。”

景眠望過去時,看到了媽媽所說的地方,仿佛被淹沒在了一眾破敗的樓棟中,看不出異樣分別。

景眠愣住,喉嚨滾動。

苦澀的鼻音,輕輕“嗯”了一聲。

被拉著手,走進濕潤冷潮的樓棟門,這裏沒有密碼,外門也不需要鑰匙,好像誰都可以闖進來。

景眠進入單元樓棟後,才發現這裏沒有電梯。

走到二樓,窗戶都是一格格的,玻璃落了灰,不僅沒有電梯,就連樓梯間的扶手掉了皮,處處斑駁。

景眠瞳孔湧上震動。

很快,他猶豫著停住腳步。

景眠抿住酸澀的唇齒,小聲問:“媽媽,這裏為什麽沒人清理?”

“外麵的門也沒有鎖,壞人會進來。”

景眠越說,越覺淚珠湧上了眼眶,他問:“爸爸去哪了?”

宋知念蹲下身,指腹蹭過景眠的眼睛,輕聲道:“爸爸去當英雄了。”

景眠:“英雄?”

“對,咱們家的經濟狀況,遇到了一點小小的挫折。”宋知念並沒有編出什麽童話故事搪塞景眠,而是將原原本本的事實告訴他:“所以現在,爸爸要出去賺錢,讓媽媽和眠眠在不久的將來,過上好日子。”

景眠一怔。

“所以,不能住以前的家?”

宋知念:“對。”

宋知念:“爸爸破產了,以前的房子就不能住了。”

景眠不太能理解破產的意思,但既然不能住以前的房子,證明破產是一件很不妙的事。

於是,他道:“我想和爸爸一起去。”

宋知念說:“不行。”

“你太小了。”宋知念笑著道:“但在這段時間,誰也不落隊,爸爸負責主外,我們負責主內。”

“媽媽負責給你和爸爸做好吃的,你作為小男子漢,負責保護新家,不讓壞人偷溜進來,給爸爸一個驚喜,好不好?”

景眠點點頭:“好。”

超級好哄的小朋友站在一旁,等著媽媽拿鑰匙開門。

新家很小,宋知念放下行李,拉開窗簾,她擼起袖子,開始收拾落了灰的昏沉房間,鋪床和抬東西,擰抹布擦地,景眠坐在一旁,手裏被塞了根小冰棍。

整理大半後,

已然日落西山。

景眠肚子咕嚕叫了一聲。

宋知念脫下手套,洗了手,笑著揉了揉景眠的臉頰。

“餓了吧?媽媽帶你出去吃飯。”

景眠點了點頭,任由揉的說不清話。

這裏雖然是老破小,卻充滿著生活氣息,不僅是早市,即使夕陽落幕,周邊也有無數的小館和路攤叫賣,到了下班的時間,菜市場也相當熱鬧。

景眠緊跟著宋知念,他們找了家麵館,景眠還是第一次坐在塑料凳上,不太熟連地用著一次性筷子,小口小口地吃麵。

吃完晚飯,宋知念帶著景眠去市場買了菜,又去隔壁買了一些日用品。

景眠才四歲,走累了,步伐也開始變慢。

尤其是回家的路上,媽媽遇到了街道社區的管理員大媽,停下腳步聊起來的時候。

這種樓房沒有物業,街角盡頭有個社區,停水停電或是廁所堵塞時才會偶爾管理。

景眠坐在新買的小凳子上,手裏拎著一條魚。

魚是死的,有股腥味,所以很快讓景眠偏移了注意力。

趁宋知念說話時,景眠慢慢站起身,被不遠處推著車的大爺吸引了注意,因為他聞到烤紅薯的香氣。

於是,景眠抱著魚,小跑著跟了過去。

跟著跟著,他忽然聽到了一聲玻璃破碎的聲響,夾雜著女人的喊罵聲,於是不禁停下腳步。

順著聲音望過去,景眠什麽也沒看到,聲音來源似乎位於巷子拐角的深處。

奇怪的是,這聲音不小,雖然讓這邊的人成功一停,但也僅是幾秒。

人們又恢複平時的模樣,仿佛什麽都沒發生。

景眠正發愣著,忽然聽到旁邊餛飩鋪的老板歎了口氣,道:“嘖嘖,又是那家。”

“那家女人又發瘋了。”

“是啊。”

“苦了她家的孩子,才十歲。”

“別管了別管了,小心人家瘋到你頭上。”

……

景眠眨了眨眼睛。

小孩的注意力總是容易被新的事物吸引,尤其是這種未見其人隻聞其聲的情況。

景眠拎著魚,朝著那條巷角走過去,因為有點害怕,純是靠好奇心驅使,所以等到聲音的來源寂靜許久,他才真正走到了轉角。

視線不受阻攔後,景眠看清了眼前的場景。

視線堪堪頓住。

這條巷角通著一處破舊的樓棟,離自己家並不遠,女人似乎已經走了,玻璃碎片還在,混雜打濕的塵土,一片狼藉。

靠在牆邊,景眠看到了一個不認識的男孩。

比自己高很多,令人矚目的是,那個少年正垂眸,擦著鼻梁滴下的血,如果仔細看,眼角和唇角也帶著淤青。

似乎聽到自己停住的腳步,那人抬起眼。

“……”

視線相碰了。

景眠喉嚨輕輕動了下,這是他短暫的人生裏,第一次有了“好看”的概念。

溫柔清俊,唇紅齒白,漂亮到令人驚豔的程度。

在這種地方出現這樣的人,簡直格格不入。

但同時,景眠也感受到了對方眼裏的冷意。

一直盯著陌生人看很不禮貌,景眠聽媽媽說過。

這種時候有兩個選擇。

要不就主動打招呼,要不就尊重對方、默默走開。

不知為什麽,景眠有點不想選擇後者。

於是,他遲疑著抱著魚,退了小半步。

“你好。”

景眠吞了下口水,手心緊張地握住魚腦袋,小聲道:

“…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