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任先生離開的這兩個小時。

景眠在家裏沒睡著。

他想了很久。

腦袋裏亂亂的, 人往往會在冷靜過後開始回想自己說過的話,或是別人說過的話,而這一次,顯然是後者。

比如任先生忽然提到的, 寶寶的事情。

自同性婚姻政策發布不久, 科技生子的概念也逐步走入人們的視野,甚至從申請培育倉, 到寶寶真正降臨到這個世上, 也需要十個月。

不過,聽說申請條件很嚴格,手續辦理也相當繁瑣。

但目前, 這些還不算是真正讓景眠擔心的問題。

……因為他有點不確定。

那隻是先生一時興起的葷話, 還是真正有過這樣的打算。

由於昨晚體力消耗大, 外加景眠沒怎麽睡到覺,任先生一走, 臥室空**起來,有點孤單。

景眠勉強清醒了一會兒,開始迷迷糊糊,犯起瞌睡。

直至被自己的電話聲吵醒。

景眠摸索著拿起手機, 發現來電人是裴醫生。

很快接起來, 景眠道:“裴醫生。”

“你好小景。”裴醫生的聲音頓了下:“在睡覺嗎?”

“沒有, 隻是今天沒課。”

下午第一節的C語言臨時取消, 教授在群裏提前一天發了通知,景眠第二天一早才從先生口中得知這個消息。

景眠問:“有什麽事嗎?”

裴醫生聲音很溫和:“沒什麽要緊事,距離我們上次見麵快兩個月了吧?”

“藥是不是快吃完了?你要是沒什麽事, 可以來這兒一趟,順便隨診複查一下。”

景眠連忙坐起身:“好, 我現在過去。”

藥確實快吃完了,小盒裏隻剩下三粒,本來自己這兩天忘了這茬,沒想到裴醫生竟然還幫他記著。

景眠道:“謝謝您。”

裴醫生笑了:“謝什麽,像個小大人似的。”

景眠下床,換了身保暖的衣服,拉好拉鎖。

任先生說要兩個小時才能回來,景眠算了算,現在剛過半個小時,他打車去醫院,取完藥再回來,可能會和任先生回來的時間剛剛碰到。

景眠決定回來的路上買兩碗小餛飩。

就說自己餓了,出去買飯,順便也給任先生帶了一碗。

拖鞋一碰地,景眠感覺腳下有點癱軟。

小腿連接腳腕的地方還是軟軟漲漲,輕飄飄的。

下樓的時候扶了扶手,景眠低頭穿好鞋,剛出門,冷意拂過麵龐,刺激的他眯了下眼睛。

再抬眼時,剛好看到不遠處有個男人,三十來歲,麵容有些熟悉。

景眠快速在腦海裏搜索了一圈,想起來,對方好像是任先生不久前新聘用的司機,姓葉,先前的師傅家裏有事,請了幾個月假。

對方很快也注意到了景眠。

男人笑著打招呼:“景先生?”

景眠停住腳步,微微頷首,叫了聲:“葉師傅。”

葉師傅看景眠穿戴整齊,剛從庭院出來,於是問:“景先生是要出門嗎?”

景眠點點頭。

葉師傅笑了笑:“我送您過去吧,正好剛給車做了保養,現在正停在車庫呢,隨時都能出發。”

任先生有專門負責他行程的司機,而葉師傅負責主內。

所以確切來說,葉師傅算是景眠的專屬司機,全權負責景眠的出行。

景眠思緒運作一圈,竟一時沒想出拒絕的理由。

隻好點頭:“麻煩你了。”

而且葉師傅送他,的確更節省時間一些。

葉師傅轉身去車庫提車,道:“客氣了景先生,我份內的事。”

景眠坐上副駕,葉師傅問他去哪兒,景眠沒有直接說醫院,而是換成醫院對麵的一家麻辣燙館。

葉師傅一聽就笑了:“現在年輕人都喜歡吃這個,我刷新聞,有的為了嚐嚐某地的麻辣燙,特意坐火車高鐵去的,口味還選的特辣,景先生別這麽吃,很傷胃,任總知道會擔心的。”

一提到先生,景眠耳朵一豎,道:“葉師傅,這次去就別和任先生提起了。”

葉師傅心領神會:“保證不說,景先生放心。”

景眠點了下頭,放下心來。

一路上,葉師傅和景眠閑聊了很多,嘴角一直上揚著,看起來心情極好。

就連景眠都察覺到了,又緩緩駛過兩條街區,他忍不住問:“葉師傅最近有什麽好事嗎?”

“感覺您心情很好。”

男人愣了下,笑意愈深了,葉師傅有點不好意思,道:“其實是我家寶寶。”

“他叫葉閑。”

“剛三個月大,昨天剛學會趴著撐起上半身,別人問他爸爸是誰,他抬起小手,指向我。”

“雖然離會說話還要挺多月份,但他現在竟然能認出爸爸是誰。”葉師傅的神色欣慰,溢於言表:“高興的我晚上都沒睡好覺。”

景眠怔愣了下,道:“恭喜。”

“謝謝景先生。”葉師傅在下一次紅燈時,緩緩停下車,等候期間,用手機打開相冊,給景眠看寶寶的照片:“您看,這是他第一次撐起身的樣子,堅持了二十秒呢。”

景眠垂眸。

他看向那張照片,隨即眸子流露出詫異,道:“…好可愛。”

這句是由衷的讚歎。

葉師傅收起手機,有點不好意思:“我好像是那種喜歡曬娃的討嫌家長,您見諒。”

景眠搖搖頭:“不會的,寶寶很漂亮。”

下車前,葉師傅將車停到了餐館的不遠處。

景眠目送著車離開,這才過了馬路,走向對麵的那家醫院。

他敲門,在裴醫生應聲後,推門進去。

醫生讓景眠在桌對麵坐下,隨即給他倒了杯水,熱氣飄飄。

幾句閑聊後,裴醫生問:“這兩個月怎麽樣?有發作過嗎?”

景眠回答:“有,兩次。”

裴醫生拿筆的手頓了下:“兩次?”

“嗯。”景眠猶豫了瞬,說:“第二次大概不算。”

“我弟弟幫我送了藥,沒有完全發作。”

裴醫生問:“什麽情況下發作的?”

景眠:“回景家的時候。”

裴醫生蹙起眉梢:“果然。”

“兩次間隔多久?”

景眠想了想:“一個月左右。”

“比之前頻繁太多了,本來之前已經穩定下來,我還在考慮藥物減量,延長複查時間。”裴醫生在電腦上敲字,歎了口氣:“以後盡量少回本家,對你病情恢複不好,如果推脫不過,就帶你先生回去。”

景眠覺得這條建議雖然可行,但衝擊力太大,尤其對於景國振和李喬。

外加上景家是軟肋,承載著他太多消極與負麵,並不是景眠想向任先生呈現出的一麵。

所以即使生病,景眠也不想拿先生出來當擋箭牌。

但這些無法和裴醫生解釋,景眠還是小小點頭。

裴醫生又詳細問了發作時的細節,開了藥,就診快結束時,景眠似乎遲疑了幾秒,開口問:“我現在的情況,是不是不能接觸小孩子?”

裴醫生:“?”

“當然可以,景洛就和你相處的很好。”裴醫生:“為什麽這麽問?”

“不。”

景眠似乎在斟酌如何開口,道:“要比景洛更小…類似於嬰兒。”

裴醫生從幾秒的詫異慢慢反應過來,接著,男人露出笑意:“是要考慮要寶寶了嗎?恭喜啊。”

景眠一怔,倏然耳後發燙:“現在不確定,還沒和先生提。”

“哦哦。”裴醫生笑得溫和:“那也要恭喜。”

景眠也跟著笑了笑。

隨即,他小聲問:

“我適合嗎?”

裴醫生:“嗯?”

男人有些茫然,沒明白小景這句話的意思。

景眠臉上的表情如常,沒有刻意表現出自卑或是自我懷疑,而像是發自內心似的,很認真地在問他:

“我這樣的人,有資格撫養孩子嗎?”

“當然。”

裴醫生有點心酸,又心疼,他抿了下唇,道:“你會成為一個很好的爸爸。”

“小景,你小時候第一次就是在我這裏就診,一直到你畢業,結婚,我幾乎是看著你長大的。”

裴醫生緩緩道:“所有的一切,你都值得。”

“而且養寶寶不是一個人的事,你的愛人也會在這個過程中陪伴你,說不定你會因為這個全新陌生的體驗,成為一個更棒的人。”

景眠握著一次性紙杯。

杯子裏的熱氣緩緩升騰,浸染上景眠的眼睫,濕漉漉的,蘊散開來。

景眠輕輕道:

“我……我考慮一下。”

從醫院出來時,恰好顯示出任先生的來電。

景眠垂眸,接通。

原來任先生已經回家了,卻沒見自己身影,景眠發現先生雖然沒遲到,但是提前了快半個小時。

任星晚道:“現在在哪?”

景眠吞了下口水。

醫院自然是不能說的,相應的,麻辣燙也更難以開口,畢竟比起麻辣燙,泡麵忽然就變得無害起來。

景眠隨口報了一個靠近醫院附近的地址:

“世紀廣場。”

任先生的聲音傳過話筒,道:“我接你。”

景眠怔了下,有點心虛地答了聲:“好。”

任先生的聲音略沉:“到那大約二十分鍾。”

“別在外麵等。”

景眠應聲地回了“嗯”。

他說:“我發定位給你。”

掛斷電話後。

景眠揣好手機,朝廣場的方向走去。

一邊走,一邊感受到冷意沿著衣領侵襲進脖頸。

他想,任先生大概沒察覺到端倪。

雖然上次在男人麵前展露出狼狽的一麵,但以先生的角度,大概隻會以為是自己因為景家的事,而情緒失落,卻很難會聯想到是自己病了。

景眠忽然想起離開家前,自己打算給任先生帶小餛飩來著。

於是,他停下腳步,走到拐角那個熟悉的餛飩店,卻發現今天關門。

景眠有點失落。

雖然任先生說別在外麵等,但廣場附近沒有商場,大多都是獨立的店麵商鋪,景眠繞了一圈,看到不遠處通往廣場的一條綿長的石子路階梯。

台階很多,導致景眠所處的地方海拔也很高。

大概幾十層石子台階,從這個角度,景眠可以俯瞰到廣場很遠的地方,看著和他一樣的人們變成小小的身影。

於是,景眠在最頂的台階坐下。

給先生發了位置,接著,他拉好拉鎖,防止有冷氣侵入。

景眠獨自一人坐在那兒,發呆。

不知道時間過了多久,隻是在漫無目的地悄然流逝。

直到感覺肩膀一沉。

一件寬厚的外套披上了自己的周身,帶著溫暖的餘溫和熟悉的淺淡香氣,牢牢包裹住自己,冷意被悄無聲息遮擋在外。

連帶著帽子也被戴上了。

遮住了景眠的一小部分視線。

景眠心倏然一跳。

——是任先生。

任先生出現時,俯身半蹲在景眠的麵前,與自己視線齊平。

“怎麽坐在這?”男人低聲道。

手也被先生捂住,涼意被溫燙點點浸染。

景眠忽然感覺全身上下每一處都被任先生保護起來。

景眠解釋道:“不冷。”

“先生。”

任星晚:“嗯?”

景眠低頭,眼睫垂下。

他忽然抬起手,拉開拉鎖,手伸進外套裏麵,不一會兒,景眠小心翼翼地拿出了什麽,道:“…我們愛吃的那家餛飩鋪沒開。”

“所以買了烤紅薯,是旁邊一個老爺爺開的攤。”

景眠小聲道:“還很熱。”

“小時候哥哥經常買給我吃。”

景眠雙手抱著,遞給俯下身的男人,探尋著問:“先生還吃這個嗎?”

任先生視線頓住。

像是凝滯了一般,男人沉默了許久。

久到景眠以為對方沒打算收下。

任星晚伸手,接過還有些燙手的包裝袋,低聲道:

“一直都喜歡。”

景眠眨了下眼睛,默默把另一個也遞給任先生。

原來,兩個都是給先生買的。

任先生接過。

男人低聲問:“想回家嗎?”

被包裹在外套裏的景眠點點頭。

任星晚剛要起身,卻忽然被一隻手,輕輕拽住了衣角。

那隻手掌心連帶著指尖,似乎被剛出鍋時的紅薯燙的,依舊有些泛紅。

抬眼時,恰巧與對方投來的視線相觸。

景眠抿了下唇,似乎有些緊張,聲音也隨之很輕:

“任先生。”

“我們要個寶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