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是年, 薑玨犯上作亂,率軍圍攻京城,幸得太子薑璽與將軍唐久安守城平叛,挽救大雍於危難之中。
太子經此一事, 深孚眾望, 皇帝身體一時未愈, 遷居西郊別院靜養, 命太子繼續監國。
“什麽叫一時未愈?他那日在城下中氣不是足得很嗎?!”
薑璽對著案頭山一樣高的奏折欲哭無淚,“憑什麽一走了之,把這爛攤子交給我?”
“大約是看殿下厲害得很,陛下終於能歇一歇了吧。”
唐久安是過來吃飯的。這些天薑璽忙著料理朝政,唐久安則忙著安頓百姓, 兩個人都是忙得顧頭不顧尾,難得湊到一處。
唐久安原本覺得自己已經忙得夠狠了,沒想到薑璽比她還慘些, 滿眼血絲一看就是好幾夜沒睡過好覺了,此時一邊吃飯還一邊翻奏折, 嘴裏一麵跟唐久安抱怨。
唐久安聽了幾句, 問:“怎麽這些奏折裏都不提段其忠?”
薑璽歎了一口氣:“得意樓是皇家藏在暗處的東西,不能讓百姓得知道。”
唐久安點了點頭:“那這樣,罪名就是三殿下一個人背了。”
徐篤之才幹突出,政績斐然,非常之時,連升數級,已經是大雍最年輕的一位尚書, 日日在禦書房伺候,此時也在一處吃飯, 聞言拚命咳嗽。
世間哪裏還有什麽三殿下?隻有逆賊薑玨。
唐久安體貼地遞了一杯水過來,“慢慢吃。”
薑璽皺眉深思了一下,提起朱筆,寫下一句——薑玨死於亂軍之中,屍骨無存。
徐篤之:“……”
這些日子除了穩定朝局安頓百姓,京城上下衙門最要緊的事情就是通緝尋拿薑玨。
這是,不再捉拿的意思?
徐篤之還想問一句,但薑璽已經把奏折扔進批複完的那一堆,然後抄起飯碗繼續一麵幹飯一麵跟唐久安抱怨。
唐久安告訴他一會喝一壇酒,睡過去人事不知,一覺就好。
薑璽欣然同意。
徐篤之覺得大雍的未來略有點堪憂。
一時飯畢,徐篤之回官署忙碌,唐久安也準備起身。
已經展開另一份奏折的薑璽忽然嘿然一笑:“唐卿,請留步。”
唐久安一聽稱呼就起身得更快了,可惜薑璽料敵先機,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他笑眯眯地把奏折遞給她看:“禮部侍郎建議京城剛剛動**,京城應該辦點喜事,振奮民情,安定民心。”
“……”唐久安,“殿下,臣略識得幾個字,上麵明明是說免去三年賦稅,讓百姓休養生息。”
“一個意思,一個意思,”薑璽笑得眉眼彎彎,光輝燦爛,連日是的疲勞仿佛一掃而空,一雙眼睛熠熠生輝,“既免賦稅,又辦喜事,雙不是兩全其美?而今孤正監著國,年歲又不小,若是這時候迎娶太子妃——”
“——大都護今日回京,臣先走一步殿下免送!”
唐久安完全沒給薑璽說完的機會,行禮、轉身、後撤,一氣嗬成。
最後一個字落下,殿中已經沒有了人影。
薑璽抓著空氣,捶胸頓足。
又、給、跑、了!
*
西郊,梧桐院。
最深處的墳塋已經沒有了蹤跡,匠人們填坑。
皇帝坐在廊下,陽光灑在他身上,他的臉色有些蒼白。鬼醫的醫術非常人能夠消受,皇帝清醒是清醒,遭罪也是夠遭罪,“靜養”二字,並非全然是虛言。
關月指揮著在匠人在何處搭薔薇架,又在何處種月季花,然後走到皇帝身邊,輕聲問:“那裏……真的填掉嗎?”
“或者愛妃準備留著種樹?”
關月抿了抿嘴,沒有說話。
“朕早該這麽做了,放過她,也放過朕自己。”皇帝輕聲道,“就讓她回柳家原籍吧,那裏是她的故鄉,想必她也是願意的——畢竟離皇宮夠遠。”
周濤走來,啟稟:“北疆都護關山求見。”
皇帝命宣。
關月立刻把此事丟開,滿麵喜色。
關家兄妹倆多年未見,但皇帝召見,自然是先稟公事,再敘私情。後宮向來不幹政,關月與哥哥見麵畢,便同宮人準備茶水。
關山傷勢亦尚未徹底痊愈,再加上長途奔波,手上杵了個拐。
皇帝歎道:“當真是歲月不饒人,你我在馬背上搶酒喝的日子仿佛還在昨天,現在卻是病的病,殘的殘。”
關山跪下:“京城被圍,臣未能及時馳援,請陛下治罪。”
“你又不會飛,鞭長莫及,哪裏趕得過來?再者你被行刺在前,朕被下毒在後,我們兩個是被算計得狠狠的,一個都沒打算讓咱們活。而今病歸病,殘歸殘,咱們還活著,便是咱們贏了。”
皇帝說著,命周濤扶起關山,然後賜座。
議畢公事,皇帝話鋒一轉,忽然問道:“你覺得唐久安此人如何?”
關山道:“驍勇善戰,可為臣之繼,能保北疆二十年太平。”
“若是為後呢?”
關山一愣。
周濤低咳一聲,解釋:“太子殿下請了好幾回旨,要迎娶唐久安為太子妃,陛下尚未允準。”
關山沉吟片刻,緩緩道:“臣不知道唐久安為後如何,臣隻知道若是唐久安為後,大雍便少了一員大將,北疆繼任之選,需得另行栽培物色。”
皇帝指尖輕叩扶手,不語。
*
關山從別院出來,剛剛入城,就看見坐在石階上的唐久安。
唐久安身邊圍得裏三層外三層,有兵士也有老百姓,好在她個子高,眼力好,一眼就看見關山,然後便從人堆裏迎上來,俯身便要行禮。
關山伸手托住她:“我當得起飛焰衛統領的禮,卻當不起未來太子妃的禮。”
“屬下掛印而歸,大都護未曾追究,屬下便厚著臉皮當自己還是飛焰衛的人了。”唐久安單膝跪下,“飛焰衛統領唐久安見過大都護。”
關山扶起她:“唐將軍請起。”
戰事已歇,但戰後的安置撫恤仍是一大要務,兩人皆是軍中老手,幾句話功夫便將京中情形聊了個大概。
殘損的房屋正在修複,人們喊著號子往斷垣上架梁,京城雖受損,但底氣猶在,戶部拔款及時,衙門幫扶有力,修房子的人們有說有笑,主婦們端著一盆盆的雞蛋麵給眾人加餐。
“太子殿下將來會是個好皇帝。”
關山輕聲道。
“是的,他一定會。”
關山再交待了幾句,便要上馬車。
唐久安扶在車轅上,猶豫了一下,還是提醒道:“大都護,您家裏現在……可能和以前有些不一樣。”
關山點頭:“娘娘已經跟我說過了。”
說過是說過,但當關山回到國公府,還是僵了片刻。
老夫人癱瘓在床,關若飛已然成婚,臉上在守城之時被流矢所傷,留下了一道疤痕。
這一箭仿佛射去了他身上所有貴胄子弟的富貴風流習氣,整個人變得沉穩了許多。
這是關山一直期望看到的關若飛,可真正看到兒子長成自己心中期望的模樣,關山心中竟有一絲感慨。
以往關山回府,最高興的就是關若棠,老遠就能聽到她的笑聲,定要踩在高高的門檻上撲進關山的懷裏。
此時關若棠小臉明顯瘦了一圈,臉色蒼白,手捧一把匕首。
“他就在裏麵。”關若棠道,“我留著他,就是為了讓您親手處置他。”
房中,阮小雲靜臥在床。
那幾名黑衣人皆是段其忠的心腹精銳,阮小雲在受刀之後連斃數人,自己也付出了慘重的代價,至今無法起身下床。
此時阮小雲看著關山走進來,微微一笑:“大都護,恭喜您,您報仇的時候到了。”
關山不語,隻打量阮小雲身上的傷處。
幾乎每一處都傷在要害附近,偏離不到兩三分。
完全可以想見,每一處都是阮小雲生生偏開這兩三分,然後生受之,以最快的速度解決了對手。
不怕死,不要命,狠淩絕倫。
匕首抵上阮小雲的胸膛。
“後悔嗎?”關山淡淡問,“若是不去救我的女兒,你就不用死。”
“誰人不死?”阮小雲合上眼睛,語氣輕鬆,“我這輩子活夠了,早死晚死沒差別。”
鋒利匕首劃下,層層包裹的紗布裂開,露出阮小雲全身最重的那道傷口。
傷口大小和匕首別無二致,這一下刺得正中。
關山問:“為何不躲?”
“懶得。”
門外院中,關若飛和關若棠並肩而立。
關若棠臉色煞白,手在袖中握緊。
關若飛看了妹妹一眼:“你覺得爹爹會殺了他嗎?”
關若棠咬牙:“那是他該死。”
“哦,每天給該死的人用那麽多上等的補藥,真是舍得。”
關若棠怒道:“那是要吊得他的命,等爹爹來親自動手!”
“好好好,”關若飛立馬投降,轉而又問,“那你說爹爹動手了沒有?”
關若棠死死閉上嘴。
“吱呀”一聲,門從裏麵推開。
關山走出來,望定關若棠:“去見他最後一麵吧。”
關若棠身形晃了晃,關若飛下意識想去扶她,她挺住了,一步步走進去。
她的身體像是被冰石充斥,又冷又硬,可房內並沒有她想象中的慘狀,阮小雲如常一樣臥在**,隻是沒有像平時那樣逗她說話,他眉頭微皺,一臉困惑。
“你、你沒死?”關若棠呆呆問。
“你爹說,他有個好女兒,已經給他報過仇了,所以他這一刀便不捅了。”
“可可可爹讓我來見你最後一麵……”
阮小雲歎息:“確實是最後一麵。小棠兒,那位太子殿下不知道發什麽瘋,要我去接掌得意樓,從此之後我要改頭換麵,世上再無蝴蝶仙了。”
關若棠怔了一下,然後撲上去就把阮小雲一頓猛捶。
“你混蛋你無恥你王八蛋!”
阮小雲一麵咳,一麵笑。
小棠兒,罵人的本事還是須得再精進一些才是。
院外,關山父子倆向外走。
關若飛忍不住問:“就這麽饒過他了?”
“飛兒,你妹妹終究要嫁人,你我皆護不了她一世。”關山的語氣沉靜而平淡,仿佛說來隻是平常,“現在有人拚上自己的性命也要保護她,那麽便是再刺我一記也無妨。”
關若飛怔在原地好一會兒,看著父親杵著拐杖的背影,意外發現父親頭上已經有了白發。
他快步趕上,道:“爹,您幾時回北疆?我跟您一道吧。”
關山站住,幾乎懷疑自己聽岔了。
從小到大,關若飛聽到“北疆”兩個字就溜得比誰都快,即便被拎去了北疆,也會想方設法逃回來。
“我看唐久安是不會回去了,殿下這邊不可能放人,咱們未來的太子妃,更未來的皇後娘娘,總不能再去邊關領兵打仗不是?您身邊總需要一個得力的人。”
關山眼神微微震動。
“不過我要是去了,一年到尾的休沐能不能攢一起給我放了?我跟您不一樣,可不能一年到頭都在北疆蹲著。還有,我得帶個廚子過去,北疆的菜真的不行,天天吃大饢,真的要吃吐……”
“……”關山抬起拐杖,“……滾。”
*
大戰之時,薛小娥先是用自家的酒去犒軍,後來又捐出酒給守城軍士們做燃火箭,倉中酒全部告罄。
偏生嚐過酒的人對她的酒念念不忘,知道她捐酒的人也感念她的慷慨恩義,一時求購者如雲,直把薛小娥忙得腳不沾地。
往日薛小娥的鋪子夜裏都開著,但這日日頭剛偏西,薛小娥便要關門。
外麵排隊的客人不滿:“薛大娘你錢不賺啦?”
薛小娥一麵賠不是,一麵道:“先不賺啦,今天女兒要回來吃飯。”
客人們頓時道:“快去快去,莫讓唐將軍餓著。”
“多做些好吃的,唐將軍太辛苦了。”
“我這兒有才買的燒雞,新鮮熱乎!”
“我這兒自己釣的魚,還活蹦亂跳呢。”
“我有自己炒的瓜子!”
薛小娥待要推辭,很快就被熱情的人們淹沒,於是回家的時候,她兩隻手都拎得滿滿的。
桌上的菜肴卻擺得比她手裏還要滿。
唐久安和陸平正在埋頭鑽研一壇酒,酒是剛從地下挖出來的,壇子外的泥土還十分新鮮。
“你們這是在做什麽?!”薛小娥大吼,“誰讓你們動這壇酒的?!”
唐久安笑道:“娘,埋了這麽久,也該拿出來喝了。萬一再來一次圍城,這酒還不知道便宜誰呢。”
“呸呸呸烏鴉嘴!”
薛小娥罵歸罵,手上已經接過酒壇子,給三人斟滿。
這是薛小娥很早很早就埋在院中大樹下的,為唐久安出嫁準備的女兒紅。
酒是陳釀,菜是佳肴,薛小娥一嚐就知道,是三元樓的。
飯罷,陸平收拾碗筷,唐久安殷勤地要給薛小娥捏肩。
薛小娥道:“罷了,給你捏上兩下,骨頭都要散架。說吧,打算幾時走?”
唐久安和陸平雙雙頓住,陸平丟給唐久安一個“好生保重”的眼神,端著盤子迅速溜了。
唐久安囁嚅:“娘你……怎麽知道的?”
“你連三元樓的席麵都叫來了,還能有好事?”薛小娥白她一眼,“走了也好,太子妃是不好當的,皇後更不好當,咱們沒那命。你那死鬼父親隻納一個我就受不了,你又怎麽受得了將來的三宮六院?”
“……”唐久安沒說話,她其實還沒想那麽遠,她試探著問,“那我……過兩日去北疆了?”
“去吧。”薛小娥看著她,輕聲道,“我從前不想你上戰場,是怕你出事,可那回我看你的在城頭上保下了一座城的人……若是北疆的百姓也需要你的保護,那我……我不攔著你。”
唐久安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確認自己真沒聽錯,她一把把薛小娥抱進懷裏。
“北狄已經議和,我去隻是以防萬一,未必真有戰事,就算有,我也一樣把他們打趴下,娘放心。”
薛小娥給她抱得呼吸不暢,罵罵咧咧推開,問道:“殿下可知道?”
“……”唐久安,“還不知道。”
薛小娥道:“殿下怕是不會肯。”
唐久安:“那就先斬後奏。”
薛小娥翻出一個巨大的白眼:“這是造孽。”
*
戰後宮城的守衛尤其森嚴,宮門口一律架起拒馬障,羽林衛持槍負箭,通宵值守。
宵禁之下,別說有人會到宮門,就連大街上也隻有巡邏的羽林衛。
在這種情況下唐久安的出現就格外顯眼,還沒到宮門口,羽林衛就認出了她,一麵齊聲喚呼“唐將軍”,一麵已經去開宮門。
“……”唐久安身上監國太子的玉牌完全沒有機會動用,宮門就已經向她敞開了。
這個時辰薑璽還沒有睡,兀自在和滿桌奏折作戰,一臉的苦大仇深。
但抬頭看見進來的人,他的眼睛立即生出光彩,疲倦之色一掃而空,扔了朱筆就起身:“唐久安!”
唐久安晃晃手裏的酒壇,裏頭還有半壇子酒:“臣來給殿下解乏。”
“要解乏,有唐卿足矣。”薑璽隔著桌子探過身,半趴著深嗅一口,“唔,這女兒紅怕有幾十年吧?你從哪兒挖來這樣的好酒?”
唐久安左右看了看,也沒有杯子,就拿茶盞當酒盞,她手穩,酒水呈一線,涓滴未酒。
薑璽笑眯眯的,臉上有不自覺的笑意。唐久安做什麽事情都是這麽利落這麽漂亮。
唐久安這次是有備而來,不單帶了酒,還帶了下酒菜。
薑璽對著她向來有說不完的話,絮絮叨叨念了一大堆,唐久安一直都是現帶微笑,看著他的眼神有一種難得的溫柔。
“唐久安,”薑璽忽然警覺起來,“你是不是打算去北疆?”
“……?!”唐久安懷疑自己臉上可能寫了字,怎麽誰都能看清她在打什麽主意?“你讓人盯著我?”
“瞎說什麽,我現在哪裏有這個功夫?再說真讓人盯你能不發現?”
薑璽拈著酒盞,看著唐久安,“舅舅今天入宮來見我了。”
“大都護說了讓我回北疆?”
若如此,唐久安打算連夜就走。
“現在全天下誰不知道我想娶你,舅舅怎麽可能讓未來太子妃去鎮守北疆?”
薑璽說著聲音低沉了些,“舅舅老了,又受了傷,北疆後繼無人,我知道你看見了就會走。”
唐久安端起酒盞,喝了一口,有些沉默。
“我是大都護帶出來的,知遇教導之恩,不能不報。再者……”唐久安迎著薑璽的目光,目光疏朗清澈,“我打了這麽多年的仗,每一場仗在我眼裏都隻是升官發財的籌碼,這一次守京城,才明白我為什麽要打仗。”
護一座城。
保一國民。
她當了十多年的戰士,近日才明白自己為何而戰。
“殿下,我喜歡你,可能除了你,以後也不會再喜歡上別的人。但太子妃我怕是當不來,皇後就更別提了。”
唐久安滿飲一杯,擱下之後,重新斟滿,再給薑璽斟上,雙手捧著酒盞。
“殿下,這酒是我娘埋在槐樹下的女兒紅,據說是江浙一帶的風俗,家中生了女兒,就會為她埋下一壇酒,到出嫁之時才開啟。今天咱們就以此酒——”
“你說什麽?!”
薑璽大驚而起,險些撞翻酒盞,手忙腳亂穩住,繼而大怒,“唐久安,你怎麽不早說?!”
一麵說,一麵奪了唐久安手裏的酒,“這種酒怎麽能這樣喝?!”
然後扯著嗓子,朝外一連串地大喊:“來人,傳尚禮監!司天監!禮部!司珍局!尚食局!太常寺!”
*
片刻後,東宮寢殿。
寢殿布置一新,**被翻紅浪,繡著鴛鴦成雙,龍鳳花燭燒得正旺,映得壁上泥金紅漆的大紅喜字閃閃發亮。
唐久安被宮人圍擁著,像是被人潮淹沒,待七手八腳的人潮退去,唐久安身上已經穿上了大紅喜服,頭戴珠冠,抿一抿,嘴上甜甜的,還給塗上了胭脂。
“薑璽!”唐久安朝外喊,“你發什麽瘋?”
“別急別急,等一等,吉時還未到!”薑璽在外扯著嗓子應。
吉個鬼啊!
宮人們倒是訓練有素,紅綢喜帕往唐久安頭上一蓋,珍珠垂腳瑩瑩生光。
外麵傳來薑璽和旁人的抱怨聲,要讓司天監重算吉時,聲音紛雜,看來人數居然頗眾,其中薑恩的嗓音最是洪亮,“這一整年每一日的吉時都算過了,今兒就是子時三刻,誤了就得等明天。”
唐久安:“……”
時間雖然倉促,但陳設布置禮儀規矩樣樣俱全,顯然是這段日子早做了周詳安排——唐久安可算知道薑璽為什麽忙成那樣了。
待得吉時剛至,外麵賓讚齊頌,管樂齊鳴,寢殿大門被推開,薑璽走進來。
唐久安做事向來是不大講規矩的,此次也覺得頗有些荒唐,並且還有一絲意外的莫名緊張:“薑璽……”
“噓,新娘子蓋頭未揭,不要說話。”
薑璽的聲音聽上去也有一絲發緊。
緊跟著一根紅漆杆伸到蓋頭下,緩緩挑起蓋頭。
唐久安的心怦怦亂跳,緩緩抬頭,看到了燈下的薑璽。
薑璽一身太子吉服,大紅底,金繡,龍鳳祥紋遍地錦,一改近日的疲憊之色,風采奪目,一雙眼睛明亮得驚人。
“殿下,這是不是有點太過胡來了?”
薑璽目不轉睛地看著唐久安,耳朵停滯了好一會兒才接收到唐久安的聲音,他道:“哪裏胡來?樣樣都有禮部定的規製,一點兒沒有逾製。”
“誰家成婚爹娘都不知道?”
“嗐,這不是事急從權嗎?”薑璽道,“再說我請了幾回旨,父皇都拖著不理,我怕他是不想賜這個婚,隻好先斬後奏,將生米做成熟飯。”
唐久安:“…………”
薑璽嘴裏說話是順溜,但手裏握著那根紅漆稱杆卻是不知道如何安放,眼睛盯著唐久安不肯放開,一麵看,麵色一麵慢慢泛紅:“唐久安,你……你這樣真好看……”
也不知是身不由己,還是天賦異稟,緊張歸緊張,人卻是慢慢往唐久安那邊栽,越湊越近。
唐久安拿一根手指抵住了他的胸膛:“殿下,我要去北疆的。”
“我知道。所以咱們先把事辦了。”
唐久安歎了口氣:“辦完事我也還是要去。”
“知道。要去也得辦事。”
薑璽握住了唐久安的那根手指,順帶包裹住唐久安的手,拉到唇邊,輕輕一吻,“洞房花燭之夜,娘子莫要浪費春光。”
唐久安也沒有太糾結這個問題,要上路也是明天的事。
而此時,紅燭輕搖,公子如玉,殿宇中充滿著瑰麗的甜香,人就像花兒遇見陽光一樣,自然而然便要綻放。
當初那一夜荒唐是唐久安被丟在腦後的不堪回首,此時此刻卻冉冉重生,她覺得自己好像又一次喝到了春酒。
“看來我哪怕神誌不清,也很會挑人,不好看的,我不要。”
唐久安微微帶著酒氣,聲音低得像呢喃,攀著薑璽的脖頸,親了一口。
薑璽的呼吸立刻變得粗重,跟著就要低頭。
“等等,”唐久安抬頭,“那稱杆能不能放下?戳著我了。”
宮人們精心準備的稱杆被扔在了地上,轉眼被扔下來的紅衣所掩蓋,像紅豔的落花,蓋了一層又一層。
*
不管這場婚事合不合製,反正第二天一早,百姓們全都知道大雍有了自己的太子妃。
皇帝和關月知道自己有了兒媳婦。
薛小娥知道自己跟皇帝結了親家。
待薛小娥慌慌張張被禮部官員接進宮,正好和剛從別院回來的皇帝及關月撞在一處。
天下父母同心,三人目標一致,都預備將這對目無尊長的新人罵個狗血淋頭。
然而三人在東宮撲了個空。
薑璽帶著唐久安去了國公府,給老夫人敬茶。
有老夫人坐鎮,不論是誰,有天大的火氣都得憋著。
這條包括但不限於皇帝、關月、關山、薛小娥。
關若飛和關若棠則雙雙暗暗地對著薑璽二人豎大拇指。
牛。
皇帝等人殺到的時候,小兩口正在給老夫人叩頭。
薑璽朗聲道:“外祖母,璽兒帶媳婦來見你啦。”
皇帝在後麵七竅生煙。
身為帝王,身為人父,他非但不知道兒子成親,甚至連茶都沒有喝上一口。
關月老夫人原本被扶著坐在椅上,口角歪斜,目光呆滯,但此時,不知是哪一位神仙路過,隨手點化,老夫人的喉頭發出一聲響,緊跟著眼珠子一動,慢慢對準了麵前的茶。
“媳、媳婦在……哪裏?”
大約是因為長久未開口說話,老夫人這一聲低而含糊,但對於親人們來說,不異於天音。
“娘!”
“祖母!”
“老夫人!”
驚喜如旋風般席卷屋內,此時此刻,沒有任何人還記著罵人。
薑璽拉著唐久安的手,恨不能蹦起來:“早知道媳婦茶能治百病,我早該成親的!”
唐久安一麵護著茶,一麵目瞪口呆。
歡喜混亂間,一名下人呈上一隻錦匣:“外麵有人客人,說是賀殿下與太子妃娘娘新婚之禧。”
這是薑璽與唐久安兩人成婚後送到的第一份賀禮,薑璽興致勃勃地打開,隻見裏麵是一隻香囊。
香囊的布料上織的是萬字吉祥紋樣,絲絛綰著如意結。
唐久安心中一動,拿起來聞了聞。
非常熟悉的香味。
她下意識拉開口子在裏麵掏了掏,摸出一張小紙條。
百年好合。
子孫滿堂。
這禮物雖不值錢,但祝福卻著實是好彩頭,兩邊長輩一肚子的氣也被老夫人病愈的驚喜衝散了大半,再一看旁人都送禮,他們怎能落後?
於是賞賜的賞賜,送禮的送禮,連下人們都有孝敬,外麵也接二連三有朝臣貴冑的禮物送來。
皇帝再命二人去太廟給祖宗叩頭。
薑璽乖覺地先把給父母的禮補上。
一大堆禮儀流程走完,已是華燈初上時候,兩人才終於得空閑下來,來不及回東宮,直接就在宮城樓上喚來下人,問送禮的人何在,可有說什麽。
下人回道:“那人戴著鬥笠,看不清麵孔,不過說他就在三元樓,二位若是去找他,他隨時恭候。”
唐久安與薑璽互相看了一眼。
是薑璽。
之前徐篤之命人滿天下找薑玨,沒想到他大隱隱於市,居然藏身在京城。
與其說是讓他們去找他,不如說是讓他們去拿他。
薑玨這算是自首。
唐久安拿著香囊,低頭不語。
事情已經水落石出,慶豐五年三月十七,給唐久安下藥的人是薑玨。
事後將薑璽挪到牡丹樓的是薑玨。
受段其忠蠱惑,勾結外敵帶兵圍城的是薑玨。
但當初在京城,她唯一的朋友是薑玨。
之後一再讓她離開京城的,也是薑玨。
最後調離護衛,以身形配合,方便唐久安與薑璽施展偏羽箭殺了段其忠的,也是薑玨。
“要去嗎?”薑璽問道,“不帶人。”
“若是朝臣們知道,會說殿下在縱虎歸山。”
“朝臣們胡說八道的還少嗎?再說,反賊薑玨已經死在戰場了。”
薑璽道,“我們既然已經放了他一條生路,又怎麽還會去拿人?”
唐久安看著薑璽,穿著吉服的薑璽格外明媚,燈光照在他身上,比夏日的陽光還要耀眼。
這樣的耀眼仿佛能驅散人世間所有的陰暗、背叛、仇恨與報複。
“殿下,你真好。”
“該叫夫君了。”
唐久安張了張嘴,還未喊出口,自己先出了一身雞皮疙瘩。
她吩咐下人去三元樓找到那人,幫那人點一隻黃銅鍋子送上,算是她請的。
“告訴他:禮物已經收到,心意也已領收,願君保重。”
下人得令離去。
為著慶祝太子大婚,京城重新開了宵禁,街上人流如織,燈火輝煌,一如舊時繁華,戰爭仿佛不曾發生過。
唐久安站在宮樓上望著人群,輕輕地歎了口氣。
薑璽立即望定她:“……你可是後悔了?我告訴你,生米已成熟飯,你後悔也來不及了。”
唐久安輕聲道:“薑璽,大雍沒有帶兵打仗的皇後。”
“嗬,從咱們起便有了。等父皇養好了身體,我不監這國了,就去北疆找你。”
薑璽看著她的眼睛,目光與聲音皆是一般的認真與溫和。
“你想去北疆便去北疆,你想上戰場,便上戰場,你是我的妻子,是大雍的太子妃,是臣民未來的皇後,可你同樣是唐久安,我希望唐久安想做什麽就做什麽。”
他身後是宮樓飛翹的屋簷,飛簷下,長街燈火蜿蜒,像是滿天星辰墜作天河,瑰麗恢宏,美得如夢如幻。
唐久安忽然有一種感覺——她這一生應該是受到了滿天神佛庇佑,所以酒醉之後隨後抓個人春風一度,也能遇見薑璽。
何其有幸。
“夫君說得有理。”
“那是自然——”薑璽一語未了,猛然頓住,眼睛放光,“你說什麽?”
“我說你說得有理。”
薑璽抓著她的肩,“不是!前麵那兩個字!”
“殿下說得有理。”
“唐久安,你耍賴,你有種再說一遍!”
“臣一介女流,哪來的種?”
“唐、久、安!”
薑璽抓狂的聲音被拋在身後,唐久安轉身,臉上帶著怡然的笑意。
前方,是熱鬧的長街,喧騰的人群,快活的人間。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