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唐久安, 你上來。”
“殿下,恕臣不能。”
唐久安臉上有泥灰,有血跡,但眸子清明, 神情鎮定。
“我打了十年的仗, 每一場仗對我來說都隻是一個立功升官的機會, 到了今天我才明白, 這世上還有比升官封侯更重要的事情值得人不顧生死。殿下,我是大雍的將軍,為保護大雍而死,是我的職責所在。”
“我命你上來,正是為了保護大雍。”薑璽發力拉動繩索, “有更重要的事情得你去做。”
唐久安從來沒有在薑璽臉上看到過這樣鄭重的神情,她順著力道翻落在城牆:“什麽事?”
“父皇病倒,武威營投敵, 城中內亂,敵我懸殊, 父皇多年來冷待三哥, 三哥一旦攻入京城,父皇首當其衝,後果不堪設想。我要你把父皇母妃和外祖母帶出京城。”
唐久安盯著薑璽:“……你已經在做城破之後的打算?讓我送人,你是不是不打算守這京城了?”
薑璽低了低頭,一笑:“這城守下去也隻不過是徒增傷亡,三哥要的是京城,又不是廢墟。等你們一走, 我就帶著文武百官出去獻降,好歹能保全百姓, 不必受這戰亂之苦了。”
“可現在在城外的不單是三殿下,還有迦南人,三殿下肯保全百姓,迦南人可不一定——”
薑璽打斷她:“你也知道底下還有迦南人,還敢往下跳?”
唐久安:“……”
長風吹過,戰火未歇,短暫的停頓後,薑璽慢慢地道:“唐久安,我以監國太子的身份命令你,帶父皇母妃等人出宮。”
火光映著薑璽的臉,小小火焰亮在薑璽的眸子之中。
唐久安單膝跪下:“臣,領命。”
周圍殺聲沸騰,火光衝天,唐久安的臉深深映在薑璽眼中。
“去吧,唐久安,我把我最重要的人都交給你了。”
*
得意樓掌管著通往城外的密道,這是薑家曆代家主才知道的秘密。
皇帝突然昏迷,薑璽臨危受命,段其忠才破除前例,向薑璽透露。
一行人中,皇帝與關老夫人昏迷,關月滿麵淚痕,憂心忡忡望著何三。
唐久安:“鬼醫你能不能行?”
何三一麵跟著內侍急奔,一麵替內侍背上的皇帝搭著脈,聞言暴怒:“我氣都跑不勻還能不能行?你見過誰這麽對大夫的嗎?!”
何三是唐久安回宮路上順手抓到馬背上來的,那時候何三正帶著金銀細軟被裹挾在亂民之中,並且已經有人發現了他包袱裏閃閃發光的黃金,所以何三看見唐久安經過,便像是看見救星,大聲呼救。
結果唐久安隻帶上他的人,根本沒管他的包袱。
何三一路破口大罵。
“治好了這位貴人,回頭還你十隻包袱。”
何三看在十隻包袱的份上忍氣吞聲,渾身本領一樣一樣往皇帝身上使,但始終不見起色,快到出口的時候,何三豁出去了:“媽的老子不信治不了你!”
唐久安聽見身後傳來關月驚呼,以及段其忠的怒喝,她停下腳步回頭,看見何三再也不顧忌“這位神秘貴人”的身份,開始施展地獄級別醫術。
“讓他試試吧。”唐久安道,“死馬當活馬醫。”
關月:“……”
段其忠:“大膽,你說……誰是死馬??!”
唐久安望著密道頂,節省體力,沒說話。
但她是站在何三身前的,長刀微微擋住了段其忠和關月。
段其忠大怒:“唐久安,你莫不是要反?我知道了,你本就和城外那逆賊交好,你們是一夥的,打算裏應外合是吧?娘娘,此人絕不可信,不能將陛下交到她的手裏!”
關月淚眼望向唐久安。
唐久安向她搖頭:“娘娘,臣不是。”
唐久安的目光平和,仿佛不是在走逃亡之路,而是在閑庭信步。
這樣的鎮定感染了關月,關月原本惶急的臉慢慢平靜下來,啞聲道:“段卿,唐將軍是璽兒選中的人,我相信璽兒。”
*
黑夜過去,晨曦不顧人間戰火,依舊像以前那樣照亮在南城門。
大朝典之時剛剛修繕過的城門原本光鮮明亮,此時憶被薰得漆黑斑駁,銅釘也失去璀璨光澤,不單黯淡還布滿傷痕。
城中青壯年男子全都上了城頭迎敵,但城外全是久經沙場的精兵,局勢越來越不利。
“殿下,箭快射完了!”
趙賀急急來稟。
“知道了,先將傷兵換下。”
晨光中薑璽的臉上混合著血與汗,眼神卻絲毫不亂,讓趙賀生出另一種異樣的熟悉感——這眼神和唐將軍好像。
莫名就讓人心裏很安定。
然後趙賀就聽薑璽接著道,“再準備白幡。”
趙賀疑心自己聽錯了。
白幡,又稱降幡。
“殿、殿下是想來個兵不厭詐嗎?”
比如假裝投降然後把人引進甕城裏關門打狗?
“詐什麽詐,咱們就這些人,能詐多久?”薑璽懶洋洋歎了口氣,宛然還是從前在東宮裏的憊懶太子,看了看天色,“時間差不多了。”
他們應該已經出城了。
一時白幡備好。
薑璽吩咐:“打開。”
趙賀手抓得緊緊的,不想鬆開。
他在宮裏待了這麽些年,有些事明白得很——薑璽降了,全城可保,但薑玨絕不會容許薑璽活著。
薑璽伸手要奪白幡,就在趙賀差點兒脫手的時候,另一隻手伸過去,穩住了白幡。
趙賀抬頭,又驚又喜。
趙璽則是隻有驚,沒有喜。
“唐將軍!”
“唐久安?!”
唐久安讓趙賀接著守城,然後接過了白幡:“殿下這是要獻城投降?”
“沒有,不過是備著以防萬一。”薑璽飛快否認,“你怎麽回來了?父皇他們——”
唐久安跪下:“殿下的命令臣已經遵照執行,陛下、娘娘與太夫人皆已送出城外,臣尋了何三為陛下醫治,隻可惜無功而返,直到臣離開時陛下仍未見起色。還有若棠小姐不在府中,臣實在沒有時間去尋人,還請殿下恕臣失職之罪。”
薑璽急忙去扶:“你這是做什麽?”
“殿下下的是太子令,臣唐久安前來赴命,自然得講些規矩。”
唐久安說著起身,然後道,“殿下要我做的我已經做到了,職責已完,我當然要回來。”
唐久安的目光筆直地迎著薑璽的視線:“在公,我是守城之將,不能放棄我的城池;在私,這裏有我喜歡的人,我要和他同生共死。”
薑璽完全震住,不能言語。
一支流矢飛來,唐久安抬手接住。
下一秒,唐久安整個地被薑璽抱進懷中。
體溫隔著衣料傳遞,薑璽的心跳宛如戰鼓一樣劇烈。
“殿下,這裏是戰場。”唐久安提醒,“想來殿下也不是一心赴死的人,掛白幡到底是有什麽打算?”
薑璽依依不舍放開唐久安,從懷裏掏出一枚銅錢。
這銅錢唐久安很眼熟。
絲絛半殘,上麵的字跡也有些模糊。
“還記得它嗎?”
唐久安當然記得,當初在禦池裏撈到的破爛之一,但因為是有人祈福之物,所以又扔了回去。
“我把它撈起來,是因為,這枚銅錢很可能是柳皇後與他人定情的信物。”
唐久安:“!!!”
薑璽的計劃是用這枚銅錢把薑玨引過來。
唐久安:“他完全可以不承認。”
“那不重要。”薑璽道,“重要的是他走近了。”
唐久安明白了:“你要偷襲暗算?”
“說這麽難聽,正如師父所言,那叫擒賊先擒王。”
柳皇後是薑玨最最在乎的人,以柳皇後的遺物為餌,薑玨絕不會無動於衷。
眼看著薑玨在一支小隊的保護下打馬上前,薑璽和唐久安交換了一下視線。
薑玨此舉十分冒險,但迦南姐弟不能阻止,說明迦南人在此戰之中隻是輔助,並非話事之人。
城牆上,唐久安張開了弓弦,箭尖對準漸行漸進的薑玨。
薑玨在盾牌小心翼翼的護衛中抬頭,揚聲道:“小安,你當真要殺我嗎?”
唐久安隱身在暗處,並沒有露麵。
他猜到了。
他當然應該猜到,他本就是非常聰明的人。
隔得太遠,其實看不清眉目,但薑玨溫柔含笑的麵容仿佛就在唐久安眼前,透過銅鍋溫暖的熱汽緩緩顯現。
“對,我要殺你。”唐久安道,“三殿下,我殺的不是昔日舊友,而是犯我大雍的賊寇。”
箭矢如飛,離弦而去,對準薑玨的胸膛。
“叮”地一下,被盾牌擋開。
但箭矢攜帶的力道巨大,舉著盾牌的兵士踉蹌後退。
唐久安第二支箭旋即又至,箭意中沒有一絲遲鈍猶豫。
薑璽拿起弓,趙賀將最近的幾壺箭送到兩人身邊。
箭如雨下,可薑玨周身護衛周全,箭矢全被盾牌擋住。
忽地,堅實的地麵像水一樣起了波動,冒出滾滾煙塵,護衛小隊陷落,陣形大亂。
這是薑璽命人連夜從城內地下挖出去的陷阱。
箭壺中隻剩最後兩支箭,兩人一人一支上弦。
混亂之中,馬踏人陷,空隙大開,兩人有十足的把握,將薑玨一擊斃命。
時空仿佛有片刻的凝固,薑璽腦海中那個永遠溫和善良的兄長,同唐久安心中那個永遠溫柔沉靜的好友,宛如水中雙生之花,隔著過往歲月,合二為一,帶著微笑,凝望著兩人。
兩人同時閉了閉眼睛,再睜開時,眸子裏有著同樣的決然與狠厲。
犯我家國者,罪不容誅!
“住手!”
就在兩人將要鬆開弓弦之際,叛軍陣營中有人高聲道:“若你們想要弑君,就射一箭試試!”
煙塵散去,說話的人露出真容。
唐久安和薑璽都堪稱神箭手,可在這一刻,兩人忍不住懷疑自己的眼睛。
居然是段其忠。
皇帝最最信任的段其忠。
此時皇帝正被段其忠抓在手裏,何三的地獄式療法竟真的起了效用,陛下已經清醒,隻是刀刃就擱在皇帝頸邊,皇帝一個字也說不出。
“段其忠!”薑璽大怒,“你侍奉父皇多年,竟敢犯上作亂!”
“正因為我侍奉陛下多年,才知道陛下的真麵目。”
段其忠揚聲道,“昔年柳皇後才德兼備,母儀天下,陛下竟受關貴妃媚惑,將柳皇後沉入禦池致死!太子品性純良端方,聰穎好學,陛下卻無端將其廢黜,反扶關月之子薑璽位鎮東宮。薑璽生性頑劣,不服管教,京中百姓,怨聲載道,邦外四鄰,離心不睦,實乃亂我大雍的大罪人!”
唐久安冷笑:“你們昨天還說是奉了陛下密詔勤王,怎麽今天陛下就成了罪人?你那兩片嘴是什麽做的?變得也忒快。”
段其忠根本不接話茬,繼續道:“……而今太子薑玨長成,理應承繼大統,撥亂反正,還天下一個太平安樂——”
就在段其忠侃侃而談的時候,皇帝猛然厲聲道:“薑玨——非我血脈,乃是柳氏與他人所生——”
刀刃立刻壓上皇帝的脖頸,拉出一道細長的口子,段其忠陰□□:“陛下,請慎言呐。”
薑玨緩緩回頭:“父皇,您為了保全城頭上的那個兒子,還真是無所不用其極啊。”
“他不是!”
一個喘籲籲的聲音從城頭上傳來,老皇叔薑恩顫巍巍爬上台階,在他的身後,幾名禦林衛抬著的明黃錦匣。
“皇子薑玨乃陛下與柳氏婚後八月所生,人人都說是柳氏早產,實則其父另有他人,乃是太學生徒玉揚,後柳氏入宮,玉揚亦混入羽林衛,柳氏確非暴病,而是被陛下撞破奸情,羞愧難當,投水自盡!”
“現有宗譜玉牒在此!”
宗譜玉牒乃是帝王族譜,上麵記錄著皇族子孫的出生、婚嫁、生育、繼嗣、封爵、死亡等等諸事,每十年修造一次,隻有皇帝與掌管宗族的宗親才能翻閱。
玉牒之中,在薑玨的名字上以朱砂勾去,旁注:“非薑氏血脈。”
“柳氏混淆皇室血脈,罪大惡極,原本當誅,而你薑玨更是我薑氏的汙點,本不該存活於世上!是陛下仁慈,才饒你一命,你並但不知感恩,反而犯上作亂,以致生靈塗炭!”
薑恩怒目,睚眥欲裂,“當初我就不該由著陛下心軟,早該一劍刺死了你,讓你與你們通奸的父母一道去見閻王!”
薑玨冷淡一笑:“你們為了抬舉關家那個女人,抬舉關家女人的兒子,連玉牒都敢擅改,膽子著實不小。”
“三哥,”城頭上,薑璽揚手把銅錢扔了下來,“你應該認得上麵的字跡,你自己看吧!看完你就知道,你為何會叫一個‘玨’字。”
薑玨記得自己問過名字的由來。
當時母後還是父皇唯一心愛的女子,父皇與母後下棋,他坐在父皇懷裏擺弄棋子。
父皇告訴他,他的名字是母後所取。
“你母後閨名玉姚,薑家到你這一輩又從玉,便為你取名為‘玨’,雙玉合一,乃大吉祥。”
母後微微一笑,沒有答話,隻是在取棋子的時候,眼角好像掠過一抹憂傷。
那個時候的薑玨看不懂母後的神情,時隔多年,薑玨終於懂了。
“玉揚玉珧,與子偕老。”
“玉珧玉揚,與子偕臧。”
“三哥,我最後再叫你一次三哥,”薑璽道,“段其忠是父皇的心腹,先皇後的事情他不可能不知,可他依舊還是引你起兵造反。他手裏掐著這個秘密,未來就算你登上皇位,他要廢了你也是易如反掌,因為,你根本就不姓薑!”
“胡言亂語!你以為太子殿下會受你挑撥嗎?!”段其忠冷喝,“再不開城門,休怪我手下無情!”
在段其忠的身後,唐久安看到了一群黑衣人。
關月正在黑衣人手中,因為掙紮太過,被黑衣人一記手刀敲暈。
在小巷伏擊她的黑衣人,在紹川殺死虞嫻的黑衣人。
所有的疑團都在此時揭曉。
他們的主人就是段其忠。
隻有段其忠知道皇帝最重的那個心事,也隻有段其忠能模仿私印,將周濤調去西山別院,然後在太妃壽筵之時派阮小雲行刺。
隻有段其忠才能遮蔽皇帝的耳目,由薑玨瞞天過海,糾集兵力。因為段其忠本身就是皇帝的耳目。
甚至連逃生密道都是段其忠獻上的,這樣他便可以光明正大挾持皇帝。
“我還專門去送了他一程……”
唐久安喃喃。
“段叔放心,我知道誰才是真心對我好,是段叔告訴我母親死於何人之手,是段叔教我裝廢人以保全自己,也是段叔為我聯絡迦南,培植勢力,我之所有,盡來自於段叔。我的母親已經死了,我的父親不配為父,而段叔於我,便是再生父母。”
薑玨恭恭敬敬道:“我若入城,當尊段叔為亞父,共享天下。”
“臣為末屬,豈敢居功?”段其忠言辭懇切,隻是眼角眉梢,難掩得意。
宗譜玉牒薑玨都不信,這枚小小銅錢算什麽?
皇帝已經在他的手裏,太子眼看就可以拿下京城,從今往後什麽共享天下?隻要他想,他隨時都可以把薑玨轟下王座,自己坐上去。
他已經在陰影得蟄伏得太久,終於要等來屬於他的光明。
薑玨轉身,振臂高呼:“攻城!”
兵士們吹響號角,應命而動,其餘三門的叛軍同樣以號角相應。
小隊仍舊在薑玨身邊保護。
薑玨揚聲:“統統去攻城,我乃天命之子,沒有人可以傷到我!”
段其忠心中發笑:什麽天命之子,還不是因為離城牆夠遠。
不過他在得意樓多年,親眼見識過唐久安的箭術,為防萬一,他悄悄往後躲了躲,拿薑璽當了個人盾牌。
薑璽與唐久安站在最高處的位置,可以清晰地看見左右方向有煙塵四起,那是叛軍在向南門集結。
而箭壺裏的箭,各自剩下最後一支。
城下萬馬奔騰,城頭星火四賤,薑璽和唐久安慢慢張開了弓。
箭尖對準薑玨。
三個人就如同狂風巨浪中的錨點,三個錨點自成小世界,周遭一切皆成虛幻紛亂。
箭矢破空而來。
段其忠敏銳地聽到了聲響。
而薑玨依然站在他麵前,保持著雙臂高舉的姿勢,仿佛在向上天祭獻。
段其忠知道自己可以推開薑玨,也可以出聲提醒,但段其忠沒有。
薑玨的身份被當著這麽多的人麵揭穿,這個太子已經不大好用了。
反正京城馬上就要落入自己的手中,到時在宗室中另選一個無能的傀儡,一樣也不錯……
突如其來的痛楚打斷了他的思路。
他慢慢地低下頭,看到了斜插進胸前的兩道箭尾羽翎。
為什麽……
怎麽可能……
他的身體緩緩向後倒,眼睛睜大了望向天空,仿佛指望上天能給他一個答案。
薑玨緩緩回身,居高臨下,俯視著段其忠。
“那叫偏羽箭,是小安最拿手的。”
段其忠永遠聽不到了,他的眼睛裏帶著野心與不甘,凝固成最後的震驚。
薑玨看著那兩支箭,溫和低語:“……隻是沒想到,阿璽也練得這樣拿手了。”
他拾起段其忠手裏的刀,走向皇帝。
皇帝跌倒在一旁,他雖已醒來,但身上的毒素並未全解,猶十分虛弱,但看著刀尖臨近,皇帝閉上了眼睛,臉上有一種近乎解脫的輕鬆。
薑玨:“你想死?”
“朕不想,但若是他們的孩子要朕死,朕便把命還給他們便是。”皇帝合著眼睛道,“璽兒能除去禍首,自然亦能護國護民,朕沒有什麽好擔心的了。”
當年他初入太學,對柳玉珧一見鍾情。
繼而求娶,柳氏一族不敢抗婚,更不敢告訴他,柳氏已有心上人。
他懷著甜蜜美夢迎娶了自己心愛的女子,覺得自己以帝王之尊還能享受這世間最平凡溫暖的幸福,真是上天眷顧。
他沉浸在自己的幸福中,對一切異樣視若無睹。
孩子出生得比預期早,宮中早有議論,但他覺得,是早產。
柳氏在婚後變得端莊沉靜,與從前判若兩人,他覺得是柳氏忠心履行後職,實在大雍之福。
柳氏常常出神,做著手裏的衣裳說是送給他的,他卻一直沒有穿上,他覺得是柳氏太過辛苦,他還勸她放下針線,多多歇息。
直到,段其忠來報,皇後寢殿似有男子出入。
他不敢相信,險些要斬了段其忠。
段其忠以性命擔保,求他親眼一觀。
他抱著殺心讓段其忠死得瞑目,結果,在**看到了衣衫不整的一對男女。
男子身上解開一半的,正是他苦等多日卻一直等不到的新衣。
男子叫玉揚,他認得,早就認得。
柳氏才高貌美,生性熱情飛揚,他第一眼看到她,是在三月裏,初春的陽光照在她身上,她卻比陽光還要耀眼。
以至於,所有在她身邊的人,都退縮淡化,變成一片淡漠的陰影,從來沒有進入過皇帝的視野。
在皇帝眼裏,玉揚與景和虞嫻並沒有什麽不同。
是在那個晚上,在一刻,柳氏擋在玉揚身前,眼中重新有著熱烈奪目的光彩,他才知道,自己錯了。
“朕殺了你的父親,卻不知道該怎麽處置你的母親,她在半夜說服宮人放她出去,第二天一早,朕再看見她,是在禦池之上……”
“朕不後悔殺了你父親,任何一個丈夫都應該去殺了登上妻子床榻的男人,但朕很後悔求娶了你的母親,她並非有意隱瞞,隻是不敢據實相告,因為天子一怒,血流飄杵,沒有人受得起。”
“你的眼睛和你的母親生得很像,但鼻子和臉卻很像你的父親……玨兒,玨兒,你知道你母親為什麽給你取這個名字了嗎?玉珧玉揚,雙玉呈祥。”
刀尖微微垂下,薑玨低低地“嗯”了一聲。
在看到銅錢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了。
小時候母親教他讀詩,讀得最多的,便是這一首。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與之偕老。
這一句,母後總是寫了又寫。
他小時候以為是自己寫得不夠好,所以母親總是一遍又一遍地教,於是他便將這四個字臨摹了再臨摹,已經刻入了骨髓。
皇帝閉目等死,刀光卻久久未落。
隻聽到“當”地一下輕響。
皇帝睜開眼睛,隻見刀落在地上,眼前已經沒有了薑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