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唐久安平時除了教箭術,也不大愛說話,沒事時總有幾分懶洋洋的,再加之昨晚瞧見她在母親麵前宛如被訓過的小羊似的,趙賀對她便沒有多少敬畏。

此時月光淡淡,刀光閃閃,唐久安不緊不慢的語氣裏透著一絲讓趙賀膽寒的涼意。

很久以後趙賀才知道那是從沙場裏浸淬出來的殺氣。

趙賀當機立斷,放聲大嚎:“大娘!薛大娘!救命啊!!!”

薛家酒鋪又被人叫做大娘酒鋪,因為薛小娥是家中獨女,年輕時被稱為薛娘子,如今便是薛大娘。

薛小娥正從前院鋪子裏對完賬目過來,聞得這殺豬一般的嚎叫聲,出來一瞧,怒道:“唐久安!你這不認人的毛病什麽時候能改改?!他是昨日跟太子殿下一道來的大人!”

陸平道:“薛姨,小安知道的,我告訴了。”

薛小娥更怒:“那還不放人進來!”

趙賀驚恐且委屈:“大娘,我是奉殿下之命來買酒的,不知為何唐將軍將我當作了小賊。”

薛小娥叉起腰:“唐、久、安!”

唐久安沒法,收了刀。

薛小娥客客氣氣地把趙賀請進去。

今日宮裏的太醫特地出來驗了酒,引來許多街坊圍觀,太醫讚薛家的酒好,尤其是泡的各式藥酒十分地道。

於是薛家酒鋪今天的生意空前紅火。

趙賀是特意打聽過的,張口便要買薛家最有名的蛇酒。

薛小娥樂嗬嗬去取酒,趙賀表示要跟著去,薛小娥道:“哪有讓客人親自去取的理兒?客人等在這裏就好了。”

叮囑唐久安不得無禮,要好生招呼趙賀。

趙賀表示很不想被唐久安招呼。

方才那把刀足有七尺長,此時正負在陸平身後,幾乎與陸平一樣高。

切他的腦袋絕對就跟切西瓜一樣脆溜。

尤其唐久安還在不斷打量著趙賀,更讓趙賀覺得頭皮發麻。

“趙都尉……”

唐久安才開了個口,趙賀的腿便一軟,立即道,“唐將軍,實不相瞞,我確實是跟著您來的,但我也是奉命行事啊!”

這點唐久安自然明白,她想說的是另外一點:“我看你有點……嗯,似乎不是特別高。”

陸平默默讚許:好,有進步,至少把那個“矮”字吞回去了。

一拉家常,趙賀就放鬆多了:“我是吃百家飯長大的,打小就跟個猴子似的,能吃飽就不錯了,哪裏還管高不高呢。”

“那是怎麽當上東宮率衛的?”

東宮率衛是從羽林衛中遴選的,羽林衛多是出身世家,偶爾也有多餘的名額便讓一些平民補錄,但有一項條件是絕不會放寬的,那就是身高。

朝廷招軍有木梃,乃是一根刻有尺度的棍子,低於五尺五寸者不得入選。

羽林衛的標準當然比普通軍隊高得多,底限是五尺七寸。

平民補錄羽林衛,要求更高,非五尺八寸不可。

而趙賀骨架甚是秀氣,身量最多五尺五寸,入鄉軍都是勉強合格。

趙賀腦中警鈴大作。

承認自己是聽命跟蹤,是因為不說唐久安也知道。

坦白自己出身卑微,是示弱以表誠意。

但自己被選進東宮的原因,那是萬萬不能說的秘密。

一旦說出來,殿下雖然沒有七尺長的斬/馬/刀,就算拿西瓜刀也能把他細細切成臊子。

“這點確實不合宮中規矩,但我實在不便奉告。”趙賀誠懇道,“另外奉勸將軍一句,關於這點將軍千萬少打聽,因為此事關乎殿下私情。若是殿下得知,恐有不便。”

唐久安原也是隨口一問,畢竟個個如狼似虎的東宮率衛裏夾了個瘦小的趙賀,著實有些顯眼。

但趙賀這麽一說……

唐久安就多想了一些。

趙賀,市井平民出身,樣樣不合規製,依然被薑璽招入東宮,還獲封都尉,隨身侍奉。

再加上今日練箭之時,薑璽用力甩開她的手,再加上關若飛親口所言,薑璽不喜女子。

……哦。

唐久安再度打量趙賀,就看出了一些原來沒有看出的東西。

比如這趙賀個子雖不高,但麵薄腰細,也算眉清目秀。

唐久安深深道:“趙都尉放心,此事自都尉口出,自我耳入,從此禁絕,我絕不會再問半個字。”

趙賀隻見她兩隻眼睛都寫著“我懂了”三個字,也不知道她到底領悟到什麽。

但隻要她別再問,那就是阿彌托佛,萬事大吉。

等薛小娥取了酒來,趙賀起身告辭,臨行試探問:“隻要將軍當殿下的老師,殿下就會讓我跟著將軍,還望將軍莫怪,我也是身不由已。”

唐久安心說你和殿下是什麽關係?我怎麽敢怪你?當即便道:“都尉客氣,以後也別跟了,直接進來喝茶吧。”

趙賀沒想到她這樣好說話,放心離去。

唐久安送客到門口。

陸平問道:“他說的是什麽?”

“噓,”唐久安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此乃尊者諱,你知道的越少越好。”

說罷,負手回轉,語氣頗為老成的樣子,“這就是為官之道啊,小平兒,你不懂的。”

陸平:“……”

雖然不大明白,但一定有問題。

*

接下來幾天唐久安特意觀察了一下。

東宮宮人雖然多,但宮女基本隻做一些端茶倒水打簾子的簡單活計,近身侍奉的全是內侍。

偶爾有宮女越界,薑璽還會不喜。

唐久安心道:果然。

薑璽隻覺得唐久安除了盯著他學箭之外,還總用一種高深莫測的眼光打量他,尤其是每當趙賀來回事的時候。

薑璽心中相當窩火:“十日之內,我必讓她滾出東宮。”

關若飛十分讚成:“好好好,她不教你了定然會回北疆。”

他也就不用跟著受苦了。

薑璽鄙夷:“她人在東宮又不會去國公府尋你,你為什麽這麽乖,天天跑來?”

關若飛苦著臉:“她讓來,我若不來,她一定會找上國公府。”

跟著又道:“再說就算我不來,你也不會放過我。”

薑璽點頭:“那倒也是。”

“……”關若飛翻白眼,“前年若不是因為帶你去北裏,我也不會被我爹扔進大營……”

這話一說出口就發現不對,薑璽已然變了臉色。

三年前的春天,關若飛約了薑璽一起去明月坊見見世麵,結果薑璽沒等到,先等到回家休假的關山。

當即就被關山拎回家裏關了禁閉,最後還被拎去北疆受折磨。

那一晚對關若飛來說著實不堪回首,對薑璽來說也一樣。

薑璽直接跑錯了地方,去的是牡丹樓。

跑錯地方便跑錯地方吧,那晚同薑璽在一起的女伎卻找不到了。

關若飛也不知道薑璽經曆了什麽,這一次經曆居然成了他的逆鱗,碰也碰不得。

這會兒見薑璽要翻臉,趕忙轉移話題,問薑璽打算怎麽趕。

薑璽陷入沉思。

這幾日他無一時不在思索,把過去用過的招式全過了一遍,愣是沒有一招能用上。

近來皇帝退朝了就讓關貴妃侍駕,因此關貴妃的蓮子羹好幾日不見了。

這日皇帝繞到東宮瞧了瞧。

薑璽和關若飛正在練箭,唐久安靠在樹下坐了把椅子,頭上頂上一片荷葉遮太陽,半眯著眼像是要睡著了。

練箭的兩人交換一個眼神,慢慢放下了手裏的箭,揉一揉酸脹的手臂。

沒揉幾下,兩支箭分別從兩人頰邊劃過。

兩人瞬間繃直了身體,立刻重新開始練起來。

樹下,唐久安放下弓,繼續打盹。

東宮門口,周濤見皇帝注目良久,低聲道:“臣去說說她。”

“不必。”皇帝道,“難得有人製得住他,吩咐禦膳房給唐將軍備些飲子解暑。”

*

禦膳房很快送了綠豆湯來,說是陛下旨意。

唐久安過去接旨。

綠豆湯盛在豆青色瓷盅裏,這回明顯隻得一份,隻給唐久安一個人。

薑璽和關若飛在大日頭底下練得大汗淋漓,嗓子眼冒火,盯著那隻瓷盅,隔老遠仿佛都感覺得到涼氣。

關若飛直著眼,喃喃道:“三元樓的百合蓮子羹最好了,不見半點苦氣,清甜不膩……”

此言猛然觸動薑璽:“你以前是不是說過京中有個得意樓?”

得意樓據說源遠流長,前朝時還在京中最顯要的位置有一座雕梁畫棟的酒樓。而今歲月更迭,改朝換代,得意樓的存在隻有極少的一部分人知道。

有人說得意樓傳承至今,深不可測。

也有人說此得意樓根本就非彼得意樓,隻不過借了個名頭而已。

不管如何,得意樓幹的主要營生沒有變——隻要你花得起價錢,你就可以在樓內買到一切想要的。

這種地方是權貴人家的最愛,作為平京第一貴公子,關若飛自然知道。

“你要請外麵的人來對付她?”關若飛壓低聲音。

“不然怎麽辦?”薑璽咬牙,“又不能傳謠說她調戲太監。”

“要不說她調戲你?”關若飛有點猶豫,“得意樓可貴可貴了——”

薑璽一腳就踹過去,然後一眼瞥見傳旨的太監已經走開,唐久安單手拎著瓷盅,像是喝茶水似的,一麵喝著綠豆湯,一麵朝這邊走來。

薑璽和關若飛迅速分開,各自拿起弓,繼續練箭。

*

東宮的平靜讓整座皇宮都引以為罕,唐久安走在宮中甬道裏,不時有宮人呼朋引伴悄悄觀望。

“喏,就是她。”

“大半個月了,還沒被趕出宮。”

“厲害呀。”

外頭人人豔羨,唐久安自己卻是在發愁。

原因無他,半個月了,薑璽還是一支也射不中。

關若飛除了那日意外一箭射得不壞,其餘的也是一如既往地平平。

回家路上唐久安還在思索。

近日因為生意太好,薛小娥多招了些人手去西山腳下的酒坊釀酒,陸平也去幫忙。

唐久安獨自一人,街上人太多,她照常抄近路,牽著馬進了一條小巷。

甫一踏入,心頭忽然滑過一絲涼意。

這種天生自帶的警覺在戰場上救過唐久安好幾次命,她當機立斷就地一滾。

弓弦聲響,箭矢從四麵八方射來,每支箭後麵都係著一根繩子,像一張羅網,兜頭向唐久安罩下。

不遠處的小樓上,薑璽“咦”了一聲,“這是弋射之法?”

弋射所用的箭應是短小而重,主要不是為了殺死獵物,而是用箭尾的繩子將獵物捕獲,因此又稱之為“繳射”。

可這些人的箭雖然短些,箭尖卻依然鋒利,同樣能傷人。

薑璽皺眉:“你沒有告訴他們不能搞出人命?”

就算他再怎麽亂來,也不可能真要臣子的命。

“放心吧,再三交待,隻給吃點苦頭而已。”關若飛嘖嘖道,“得意樓還真是有點東西。”

埋伏的人一看此擊得手,正要操家夥下去,就見那些繩索忽然間像是萬流歸宗似的,全到了唐久安手裏。

唐久安笑吟吟地:“狐家兄弟?”

這聲音……

狐家兄弟當中的老大一震:“……老酒鬼?!”

在關若飛這樣的貴人眼中看來,得意樓養了無數的能人異士,隻要花得起錢,這些人能做到世上任何事情。

但實際上得意樓隻是發布任務,缺錢的能人異士們便來接受任務而已。

唐久安缺錢了就是這麽幹的。

由於她一直缺錢,所以她在京城那一年,接的任務比誰都多。

有些任務需要多人配合,因此她也認識了不少人。

其中之一就是狐家兄弟。

接任務之際,大家都不會以真麵目示人,一是幹這一行有風險,二是很多人都有主業,隻是臨時來掙錢,被熟人看到還蠻丟臉,所以皆是以化名打交道。

狐家兄弟卻是個中例外,他們共有五人,乃是親兄弟,來自南方某座偏遠村落,因為地近迦南,地形相近,亦是擅長射獵。

他們在京城是專門靠接任務為生的。

唐久安跟他們組了幾次隊,發現他們箭術非但水準不錯,且不相上下,不分先後。這點十分難得。所以她一時興起,幫他們做了弋射箭陣。

弋射可以困人,改良後的箭尖亦有直接的殺傷力。此陣在京中未逢對手,讓狐家兄弟在得意樓聲名鵲起,身價飛速飆升。

但唐久安可以輕輕鬆鬆破解。

這不是秘密,她在做箭陣的時候,一並把破解之法給狐家兄弟演示出來了。

唐久安的意思是送佛送到西。

狐家兄弟當時臉上的表情十分精彩,難以形容,唐久安覺得他們是感動壞了。

此時乍然相逢,狐家兄弟不得不出來相見:“老酒鬼,你……你回來了?”

唐久安是他們的佛,也是他們的魔。

是箭陣讓他們在京中站穩腳跟,他們的身價越來越高,在京城有了自己的大宅,奴仆如雲。

但這箭陣唐久安一手可破,隻要唐久安願意,隨時能讓他們的箭陣形同虛設。

他們無比慶幸唐久安離開了京城。

但現在唐久安回來了。

唐久安聽出狐老大聲音裏深沉的顫抖,深為感動:“是啊,一別許久,我心中亦是十分想念兄弟們。”

小樓上,薑璽目瞪口呆:“這怎麽回事?不是說好了要伏擊嗎?怎麽還聊上了?”

關若飛也很不解:“也許……是他們江湖中人的什麽禮節,打架之前要互相通個姓名什麽的?”

小巷中,唐久安問:“你們接這趟活賞金多少?”

“五千兩。”狐家老大道,“不過老酒鬼你放心,就算是五萬兩我們也不會對你動手的。”

“五千兩?”唐久安的眼睛慢慢睜圓,“你們能掙這麽多了嗎?”

“這全虧了你給我們的箭陣!”

狐家小弟隻有十七八歲,三年前一起接活的時候他還是個半大孩子,而今個頭正在飛長,眼睛卻還是一派天真,不知兄長們所憂,隻知歡喜。

“我們一出手,就沒有逮不著的人,現在我們已經在京城住上大宅子啦!還養了下人,有人給我們洗衣裳做飯!酒鬼姐姐你有空來我們家喝酒呀!”

狐老大尷尬微笑:“老酒鬼定然忙得很,不一定有空。不知老酒鬼你到底得罪了誰,這趟活我們不接了,老酒鬼你自己小心。”

接也沒有意思,反正打不過。

“是不是傻?那可是五千兩。”唐久安把收在手裏的箭繩扔給狐老大,“來,錢分我一半,隨便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