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有本事別躲在人堆裏, 給我站出來!”
薑璽道,“你是誰?我有沒有罪,自有三司主審,公法過堂, 自有大雍律說了算。你算老幾?有什麽權利指認誰是真凶?你可看過卷宗?可勘察過現場?問訊過證人?你們什麽都不知道, 在這裏充什麽青天大老爺?斷什麽案?!”
回答薑璽的是一塊石頭, 不知從何處飛來, 正中薑璽的額頭。
鮮血滑下額頭,混著原先尚未幹涸的血跡,讓薑璽看起來宛如從地獄裏爬出來的凶神。
“是誰?給我出來!”
薑璽暴怒,“文公度活著,也沒見你們給過他一個笑臉, 現在他死了,你們一個個倒成了孝子賢孫,在這裏給他哭起喪來了!”
“即便要哭喪, 哭到鎮公府算怎麽回事?!不是拿我當真凶嗎?那就去宮門口哭,去天牢口哭, 去禦座前哭!”
“你們去不了, 就來鬧鎮國公府!他們做錯了什麽?落進別人圈套買下神龍冠的人從來就不是他們,是我!”
“有什麽事,衝我來!”
就在最後一個字剛落地,薑璽身後的大門忽地打開,兩隻手從門內伸出來,把薑璽拽了進去。
隨後又“砰”地一聲,猛然關上。
拉薑璽進來的是關若飛和關若棠。
牢裏光線昏暗, 薑璽隻瞧出關若飛瘦,此時天色明亮, 薑璽才發現關若飛不單瘦,而且臉色灰敗,像是耗盡了所有生氣。
關若棠向來飽滿心形臉也瘦了一大圈,衣衫胡亂紮著,係著圍裙,手指頭得通紅,梳頭時最少要四個丫環侍候的國公府大小姐,此時頭上隻隨便挽著一發髻,頭發淩亂,臉色蒼白。
關家兄妹也在看薑璽。
薑璽看上去比他們兩個加起來還要慘。
頭發打結,胡子拉渣,身上的衣服不管料子多麽好,繡工多麽精細,在獄中搓揉了這麽些時日,早就變成了鹹菜幹。
而且薑璽在獄中雖然沒有什麽心事,但被養刁的舌頭怎麽也吃不下獄中的夥食,早瘦得形銷骨立,那一身鹹菜幹布口袋似地掛在身上,迎風晃**。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我看你如此之慘,料你看我應如是。
差點兒沒抱頭痛哭。
最後還是關若飛開口勸薑璽別跟外頭的百姓對著幹。
“越是跟他們對著幹,一旦有傷亡,便又生出新的事端。”
關若飛語氣沉痛,外頭那副棺木便是最好的佐證。
關若棠也道:“就是,讓他們鬧去吧,等我們走了,看他們帶能鬧什麽。”
薑璽看著兄妹倆:“你們又沒有犯錯,為什麽要走?這裏是你們家,我看誰能逼你們走。”
“不,我有錯。”
關若飛低聲道,“若非我在大年三十不告而別,把祖母氣得不輕,祖母也不知道後麵一動怒便……是我,是我害了祖母。”
“哥哥,你這個算什麽?我才是大錯特錯。”關若棠笑得諷刺而淒愴,“聽說那個刺殺爹爹我的刺客是個戲子,正是用我送他的手鐲將爹爹騙出了大營,是我害了爹爹!”
薑璽沒有說話。
說不出口。
是我害了你們。
是我驕縱任性,自以為是。
是我天真狂妄,鼠目寸光。
薑璽沉默地看著二人,半晌道:“帶我去見外祖母。”
關老夫人躺在**,瞪著眼睛望著床頂,嘴角歪斜,被扶起來後亦說不了話,隻有喉嚨裏“嗬嗬”作響。
老嬤嬤是少數怎麽譴也譴不走的下人,她在給關老夫人喂粥。
喂一口,溢半口,粥與口涎一起往外淌。
關若棠看見這樣的景象就想哭。
老夫人最愛潔淨體麵的。
薑璽在窗外沉默地看著。
他沒有進去。
以他現在的樣子,進去隻不過陡惹老夫人難過——如果老夫人還知道難過的話。
他看著老夫人現在的模樣,眼前出現的卻是老夫人從前的樣子,滿麵慈笑,滿頭珠翠,杵著一把鑲滿珠寶的禦賜龍頭杖,說一不二,威風八麵。
從前那個世界明明那麽好,他到底是怎麽樣一手把它喪送成現在這個模樣的?
薑璽轉身,帶著兄妹倆去柴房找繩子。
關若棠問找繩子幹嘛。
薑璽沒有回答,抬手在她後頸切了一記手刀。
關若棠軟綿綿暈倒,薑璽把她扶好,捆在椅子上。
“!!”關若飛,“這是做什麽?”
“受了這麽多日的冤枉氣,你咽得下?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出口氣,把領頭的綁去官府,告他一個滋事擾民侵犯民宅?”
關若飛猶豫:“可萬一事情鬧大……”
“管他呢,就是要鬧大,父皇才會鎮壓這幫亂民。”薑璽道,“反正我是咽不下這口氣,今天非給他們一點教訓不可。再說周濤帶著羽林衛在外頭呢,不會眼看著我們出事,你走不走?”
關若飛狠狠一咬牙:“走!”
這麽多天,他也確實受夠了!
他拿起繩子,剛走到門口,脖頸上就同樣挨了一下。
他遲鈍地轉過頭去:“殿下你……”
“沒辦法,不用這招,想捆你會有點費事。”
薑璽扶住他,聲音很低沉。
“這裏是你們的家,你們哪裏也不用去。”
這是關若飛暈過去之前,最後聽到的話。
*
國公府門外,已是鬧得不可開交。
京兆府早已把此地列為重點巡邏對象,時刻有人盯著,薑璽到來引起**,徐篤之立刻帶著人過來控製場麵。
百姓的怒火在薑璽被拉進大門之後達到頂點,撞門的有之,往院內砸石頭扔東西的有之。
更多的人在破口大罵。
徐篤之在人群中來回奔忙,動之以情,曉之以理,懾之以威,但群情依舊如沸,徐篤之焦頭爛額。
近來的局勢可以稱之為詭異。
自從太子入獄、貴妃禁足之後,北疆又傳來了關山被刺的消息,如日中天的關家明顯有傾倒之勢。
京中之人,無論朝野,皆慣於見風使舵。
單是百姓出於一時義憤,鬧不了這麽大,也鬧不了這麽久,是一些有心人想要渾水摸魚,所以故意煽風點火,且不想這把火熄下去。
倒了一個關家,能喂飽多少家族。
又有哪個家族,不想取而代之?
但這些人隱於百姓身後,就像一滴水隱於大海,很難抓到把柄。
而且完全可以想象,這種人不止一個兩個,京中有點本事的,大約都想來分一杯羹。
這些日子他已經查出點蛛絲馬跡,卻被府尹按下不報。
府尹語重心長道:“篤之,此事牽連甚廣,你我查不起。”
徐篤之無奈。
十年寒窗,聆盡聖人之訓,哪個讀書出仕之人不想安天下順萬民?可現實便是如此,縛手縛腳,即便心有抱負,也無法施展。
府尹還道:“篤之,你如此年輕便已是少尹,前途不可限量,莫要輕易冒險。在官場之中,切忌冒進,本府倚老賣老,贈你一字記之為‘穩’。記住了,一切隻要穩住,保你平步青雲,穩步上升。”
徐篤之隻有躬身:“謝大人教誨。”
府尹亦是狀元出身,當年亦曾滿腔熱血,頭角崢嶸,而今宦海沉浮,磨平了棱角,變成了這副模樣。
徐篤之仿佛看到了自己十年後的樣子。
他感覺得到棱角被磨平時的疼痛,一點點被磋磨,一點點變得圓滑,然後變得不再像自己。
他看著眼前混亂的人群,有些疲憊,也有些絕望。
個中害群之馬不除,此事絕難平息,百姓也不得安寧。
再折騰下去,門前棺木,不知道還會多出幾具,孤兒寡母,不知道還會多出幾家……
就在這個時候,國公府的大門再次打開,有人走出來。
徐篤之好一會兒才認出那是薑璽。
這位太子生就好皮囊,向來是錦衣華服不辭其繁,金冠玉帶不辭其貴,每一次瞧見,薑璽仿佛都在將世間至寶全披掛在身上。
但此刻,薑璽蓬頭垢麵,衣衫陳蔽,額角還帶著傷,上麵草草地包紮過,依然還是有一圈血跡滲出來。
薑璽一出來,人群更是像煮沸了的鍋,所有的罵聲與石頭都衝著薑璽湧去。
衙役們豎起盾牌,圍在薑璽身邊。
無論如何,保護太子是第一要務。
石頭砸在盾牌上啪啪作響。
薑璽問徐篤之:“佩劍先借我用一下好嗎?”
劍乃君子之器,少尹持劍乃是官家禮節,是以徐篤之雖然不會武,但官袍腰間依然會佩一把劍。
徐篤子微有遲疑。
此情此景,他怕薑璽會暴起殺人。
薑璽:“放心,我不會用來見血。”
薑璽如此落魄狼狽的模樣徐篤之從未見過,但徐篤之同樣沒有見過的,還有薑璽如此深沉平靜的眼神。
徐篤之解下劍,雙手捧上。
薑璽接過,插在兩邊門環上,等於給門環上了把鎖,從外麵堵上了門。
然後薑璽回身,正要開口時,忽然臉色一變,一把扯開一名擋在他身前的衙役。
衙役踉蹌後退,跌坐在地上,緊跟著一人撲到他的盾牌上。
竟是那名披麻帶孝的寡婦。
這寡婦竟是兜頭往盾牌上撞。
若非太子拉這一下,這寡婦一下撞實,又是一條人命。
“你不要命了?!”衙役十分後怕,忍不住喝道。
“我男人死了,我領著三個孩子,哪裏還有什麽活路?!”
女人坐地大哭,“就讓我死了隨他去吧!”
薑璽在女人麵前蹲下:“你真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