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薑璽剛開始坐牢的時候, 認為坐牢最可怕的事情,應該是牢房又暗又黑又冷又髒。
過了一段時間,他的想法變了,最可怕的是沒有人說話。
除了送飯, 薑璽平日裏見不到半個人影。
薑璽原來隻是覺得自己做完牢會變成一個胡子拉渣的流浪漢, 後來他開始覺得等坐完他可能會變成一個瘋子。
為了不讓自己發瘋, 薑璽給自己找了三位朋友。
分別是大中小三隻老鼠。
老鼠鑽進來覓食的時候被薑璽抓住, 用布條拴在牢裏,每天送飯的時候分它們一點。
朋友們很好養活,吃東西毫不挑剔,並且對這個有吃有住的地兒感到滿意,沒有兩天便不再吱哇亂叫試圖逃跑。
薑璽和朋友們談心。
“你們說我得被關到什麽時候?”
“買錯一頂冠子, 不至於終身□□吧?”
“我那爹雖不是什麽好爹,但虎毒尚不食子呢,他不會對我這麽狠吧?”
“好吧, 關著就關著,你們說他能不能把禁令解了啊?這時候誰能來給我探個監, 我出去就給他升官。”
“不對, 出去我估摸著就不是太子了,不能隨便給人升官,但好酒好菜好禮肯定要備著。”
“你說東宮那幫人,並時念經似地跟在我身邊,煩都要給他們煩死,但這會兒若是有人來給我念念經,我定要請他吃飯。”
這時候薑璽聽到了鐵鏈聲。
他所在的乃是深牢大獄, 要經過一道又一道鐵門。
這會兒並非飯點。
薑璽一整個激動起來,撲到柵欄前, 眼巴巴地看著獄卒領著一人走來。
那人錦袍玉帶,身段修長,風流貴氣,乃是他的親親好表哥關若飛。
“表哥!”薑璽遠遠便朝關若飛伸出手,就差沒有當場流下熱淚,“原來這世上待我最好的人是你啊表哥!”
關若飛上前一步,頓了一下,伸手握住薑璽的手。
薑璽立刻發現了他的猶豫,“嗬,嫌我髒是不是?嫌我髒就別握啊!”
關若飛:“你在這種地方關了這麽久,還沒有學會安生些?”
“我若安生了,早晚要在這裏往生。”
薑璽好不容易抓著個人,急忙問起外頭的情形。
關若飛一一告訴他。
“娘娘還在禁足。”
“三司正在詳查此案,可惜尚無頭緒,太學生徒時常在外靜坐遊行。”
“迦南使團離開了,但不少迦南商人貨物還未發完賣,仍留在京中。”
“京兆府為防百姓與迦南人之間再起衝突,每日巡邏的人手增加了數倍。”
薑璽點點頭:“老夫人可還好?你看著她點,別讓她跑宮裏求情,父皇這次是動了狠心。”
關若飛沒接話,開始打開帶來的椿箱。
裏麵有三四碟小菜,外加一壺酒。
薑璽這些日子吃的是牢飯,太子殿下花為肌骨雪作肚腸,哪裏吃得下?多半是用來喂老鼠。這會兒終於見到人能吃的東西,當真要哭了,挾起一顆蛟盅就往嘴裏塞,然後……
“老傅打翻鹽罐子了嗎?”
鹹死了。
再嚐另一道,是牛肉,硬如生牛皮,嚼了半天竟然嚼不動。
換作從前薑璽立馬得吐,此時硬是咽了下去。
又嚐了另外兩道。
一道燉海參,一吃滿口沙子。
一道魚湯,腥得像十條魚在這湯裏洗過澡。
薑璽抬頭看關若飛。
大牢幽暗,他又太過激動,竟然沒有發現關若飛身上的錦袍雖然和往常一樣華貴,但卻寬鬆不少,常係的蹀躞帶也緊了兩個扣。
關若飛竟消瘦得厲害,且眼窩深陷,異常憔悴。
薑璽慢慢把那口湯咽下去,忽然一把攥住關若飛的手。
關若飛“嘶”了一聲。
他之前的猶豫並非嫌棄,而是因為手受了傷,手腕腫起一大圈,一片瘀青。
“怎麽回事?”薑璽盯著他的手腕問。
關若飛笑:“沒什麽,跟府兵過招被拍了一下……”
“關若飛,”薑璽抬眼盯著他的臉,“怎麽回事?”
關若飛笑得比哭得還難看:“都說了沒什麽——”
薑璽隔著柵欄捉住他的衣襟,兩名昔日裏皆是風光無限的王孫公子皆是落魄憔悴,薑璽大吼:“告訴我怎麽回事!”
*
獄卒提著燈籠,送關若飛出鐵門。
皇帝的禁令其實已經撤去三天了。
獄卒原以為這道門檻會被人踏破,自己會忙得腳不沾地,結果三日過去,隻來了這麽一個。
不過想想也是,迦南貢品一案懸而未決,文公度的性命卻是再難複生,而今外頭天怒人怨,太子聲名掃地,東宮之位眼看是保不住了,誰還會往這裏湊?
他正這麽想著,就聽見大牢深處傳來“砰”地一聲響。
因為此地過於寂靜,這響聲十分突兀。
獄卒急忙趕過去,就見薑璽一頭撞在壁上,整個人緩緩軟倒,額前一片鮮紅。
“來人!來人啊!”
獄卒驚恐尖叫。
獄卒們迅速把薑璽抬出去就醫。
天牢裏關押著當朝太子,羽林衛一直在門口值守,此時正值周濤過來巡視,聽完獄卒的回稟,沉聲道:“傷者不宜挪動。”跟著吩咐人去請禦醫。
獄卒並非不知道這個道理,但太子若真死在了大牢,大家隻怕都沒想活,所以想趁著還有口氣,先送出大牢再說。
於是懇求周濤通融,救太子要緊。
周濤不緊不慢,先探了探薑璽的鼻息。
就在周濤伸手的同一時間,“昏死”的薑璽抓住了周濤的刀柄,拔出了佩刀,擱在周濤頸邊。
“周大人,我有急事要出門,還往周大人通融一二。”
周濤:“私縱囚犯,亦是死罪,殿下盡管動手。”
薑璽冷笑:“你以為我不敢殺你?”
周濤眼皮都沒有多眨一下:“殿下要殺便殺。”
“……”
薑璽倒轉刀柄,將刀口對準了自己的脖子,“周大人,我撞傷是假的,但血是真的,你要不要猜猜看我敢不敢往脖子上也劃一道?”
他衣袖隨著動作滑落,露出鮮血淋漓的手臂,上麵的傷口十分明顯。
他的語氣並不如何狠厲,但眼神-不再如從前那樣明亮和悅,透著一股子孤狼才有的絕望氣息。-
周濤眉頭深皺,側身讓開道。
薑璽:“牽馬來。”
周濤一揮手,片時便有人牽過來一匹馬。
薑璽一手持刀,單手上馬。
“殿下,您手上的傷應該先包紮——”
周濤的話還沒有說完,薑璽一夾馬肚,馬兒撒開四蹄,奔出大牢。
他在大牢裏待得太久了。
薑璽胸中冰涼。
他一直在等,等著皇帝撤去他的太子之位。
至於三司到底查得怎麽樣,他並沒有很關心。
反正朝堂到處充滿這種勾心鬥角,不是我算計你,就是你算計我。
可他忘了,文公度的死激起了滔天民憤,這民憤就像洪水一樣,無法衝進天牢裏找薑璽,便衝進了護國公府。
國公府中有府兵,防守之時,不慎傷了一名百姓。
那名百姓被抬回家中,還不及醫治,便死了。
事情從此開始,一發不可收拾。
關若飛嚴命府中人等不得傷人,如此受傷的便是府中人。
最後關若飛隻能將下人全部譴散,以免傷及無辜。
“京兆府呢?五城兵馬司呢?”
在牢中剛剛聽聞時,薑璽大怒,“這些人全是吃幹飯的嗎??”
“若不是有他們,殿下今天怕是見不到我了。”
關若飛苦笑。
薑璽從未在關若飛臉上看見這樣苦澀的笑容。
那個鮮衣怒馬風流倜儻的少督護仿佛變了一個人。
薑璽不相信國公府被圍攻,能讓他如此。
“表哥,”薑璽聽見自己的聲音發緊,“你是不是還有什麽事瞞著我?”
關若飛看著薑璽。
國公府如今就是一葉在風雨中飄搖的小舟,他獨自撐著那條小舟,已經筋疲力盡。
“父親……在北疆遇刺,生死不明。祖母……祖母在公府被闖那一日,氣極中風,一直未醒。”
關若飛嗓音低啞,“我已上書求陛下準我帶上祖母與妹妹一道去北疆,陛下已經恩準。殿下,我今日來見你一麵,明日便走。”
“殿下,你在牢裏,娘娘在宮中,雖要受些苦,但也不失為一種保護。”
“在案情查明之前,殿下萬勿離開此地。”
“外麵……太糟糕了。”
*
馬兒出了大牢,一路直奔國公府。
周濤帶著羽林衛,緊緊咬在後麵。
薑璽沒有管他們。
去國公府的路,他最熟悉不過。
每一次踏上這條路,都知道路的盡頭是一扇熟悉的大門,他還未到近前,大門便會打開,外祖母會早早地等在門口,在外祖母的身後,關若飛和關若棠永遠在吵吵鬧鬧。
門內的花園裏永遠有花盛開,天空永遠蔚藍。那裏是一座永遠安然的神仙洞府。
可是現在國公府外圍滿了人。
每個人手裏都拿著武器,每個人臉上都有著憤怒。
一口黑漆棺木正對著大門,披麻戴孝的婦人帶著兩三個孩子跪在棺前痛哭。
“關若飛,你出來!”
“你們關家人有本事偷貢品,沒本事出來見人嗎?”
“還文大人命來!”
“殺人償命!關家不得好死!”
薑璽在罵聲中翻身下馬,擠進人群,走向府門。
眾人見他形容落拓,不知是哪裏跑來的江湖客,便問道:“義士,你也是來為文大人討還公道的嗎?”
“義士可是要替天行道,懲惡揚善?”
薑璽沒有說話,沉默地擠到了大門口,叩響門環。
旁邊人提醒他:“別叩了,他們不會開門的,太子得勢時他們慣會作威作福,現在太子倒台,他們就是隻縮頭烏龜——”
薑璽一腳把那人踹飛。
“怎麽打人?!”
人群中爆發尖叫。
“他是……他是太子——太子薑璽!”
那次迦南人鬧事之際,有不少人在麵館外見過薑璽,此時終於認了出來,尖聲厲喝,“他就是害死文大人的真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