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西山腳下有大片農田, 大大小小的農莊坐落其間。
唐久安和周濤守在一座農莊外。
今日一大早,皇帝便帶薑璽來此地。
這裏曾是皇帝少年之時的讀書之所。
農莊不大,所以有人在裏麵吵架的話,外麵也聽得見。
皇帝勸薑璽娶阿度聞果公主, 薑璽幹脆利落地反對:“我隻娶我喜歡的。”
不得不說皇帝到底是明君, 動之以情曉之以理, 告訴薑璽身為太子便要為天下子民擔起責任, 不能以私人之情愛衡量得失。
薑璽:“這太子愛當誰當,我才不想當。”
如此幾番下來,泥人兒也要發火。
周濤滿麵肅穆,隻是讓羽林衛和東宮率衛都走遠些。
唐久安努力有樣學樣,裝作什麽都聽不到的樣子。
就在唐久安以為這場爭執會以“孽障”二字作為結束的時候, 裏麵卻漸漸靜下來,皇帝似乎換了懷柔之策,父子倆沒有再爆出什麽大動靜。
但薑璽顯然是硬的軟的都不吃, 片刻後皇帝拂袖而出,臉上帶有著明的怒容。
唐久安帶著人跪地恭送聖駕。
薑璽久久沒有出來。
趙賀問:“大人, 要不要進去看看殿下?”
唐久安想了想, 走進去。
唐久安原以為皇帝少年時代的故居定然會有專人悉心打理,結果院內的荒草都高到了膝頭,快要淹沒青石小徑。
穿過小徑,唐久安來到農莊最裏邊的後院。
後院便是沒什麽雜草,種著好幾株梧桐樹,此時樹葉早已凋落,在地上鋪了厚厚一層。
當中一棵梧桐樹下, 有一個高高壘起的土堆。
薑璽就蹲在土堆前,與土堆倆倆相望, 秋風掃過,枯葉飛旋,唐久安感覺薑璽的背影看上去都有幾分淒涼。
唐久安在薑璽身後停下腳步。
“知道裏麵是誰嗎?”薑璽問。
唐久安嚇一跳:“裏麵埋了人?!”
薑璽瞧她一眼:“廢話,墳裏麵自然要埋人。”
唐久安:“這是一座墳?!”
誰家把墳起在自家院子裏?
而且無碑無銘,連個名字也沒留下。
“聽過我父皇和柳皇後一見鍾情的佳話嗎?”
唐久安點頭,隨即一驚:“這裏頭是柳皇後?”
“怎麽可能?皇後自然是葬在皇陵裏。”
薑璽道,“我那父皇為君清明,為夫癡情,簡直就是個完美無瑕的聖人,可居然在這裏埋了一個女人。”
片刻之前,皇帝把他領進這後院。
“娶喜歡的人?嗬,即便是一國之君,也未必能得到自己喜歡的人。這墳塋中的女子,朕愛之,恨之,痛之,想要將她挫骨揚灰,又不願從此失去她的最後一點東西。於是朕把她留在這裏,這樣她便永遠也無法離開朕。”
“璽兒,這便是喜歡。君王若隻求喜歡,那便不配當一個君王。”
“你是東宮儲君,是未來的天子,你要肩負起自己的責任,莫要重蹈朕的覆轍,一生飲恨。”
薑璽眨了眨眼:“所以除了柳皇後和母妃,父皇還有喜歡的人?她誰啊?怎麽死的?”
皇帝大怒離去。
若是在周濤這裏,定會深深感慨皇帝對太子的寵愛之深,都這樣了愣是沒想過換一個。
這座墳塋是皇帝的一生這痛,皇帝是揭開自己的傷疤也規誡薑璽。
唐久安的思路則更離譜些:“陛下這是……金屋藏嬌?”
“……”薑璽,“……你見過這種金屋藏嬌?”
唐久安沒有。
她停了停開口道:“殿下,聯姻之事……”
“不知母妃知不知道……”薑璽像是沒聽到唐久安的話,起身便走,“我得去問問。”
*
關月日日都要豔冠群芳,帶來的衣飾塞滿了好幾輛馬車。
因著阿度聞果的到來,關月頗有一種危機感,對著鏡子比了又比,總覺得首飾上缺了點什麽。
迦南盛產黃金與翡翠,因此首飾製造工具十分了得,迦南首飾天下知名。
每次與使團一起來的定然還有商隊,關月命人去找迦南商隊,看看有什麽新鮮貨色。
薑璽過來的時候,就聽見關月吩咐下去:“要大的,多的,越閃越好,絕不能輸,知道嗎?”
宮人領命。
薑璽道:“他們懂什麽是好看?等我回京了替母妃好好尋一尋,包管母妃容光絕豔,萬人仰慕。”
“璽兒啊,你現在哪裏還有功夫管這種小事情。”
關月拉著薑璽的手坐下,“聯姻之事你可千萬不要和陛下對著幹,人家迦南好不容易來朝,你是太子,身上挑著天下,可不能再任性了。”
薑璽問道:“母妃,我是太子,我也是您兒子,你難道不想我娶一個喜歡的人?”
“傻孩子,母妃比誰都盼著你好。你是男子,三妻四妾隻是尋常,除太子妃外,還可以娶側妃,還可以封美人,以後遇上你喜歡的,盡管娶就是。哪怕你隻同心上人一個天天好呢,別人也說不了什麽。聽母妃的,這種事情男子吃不了虧。”
薑璽皺眉:“若我真娶了我喜歡的人,她卻不能成為我的妻子,那我不是喜歡她,而是委屈她。世上有誰喜歡一個人就去委屈她的?母妃,這種日子您自己還沒過夠嗎?”
關月頓住。
薑璽自悔失言:“我……我就是隨便一說。對了,母妃,你知不知道父皇除了聊皇後,還喜歡一個女人!”
這話成功地轉移了關月的注意力,尤其是聽到那個女人被埋在西郊農莊之後,關月難以置信。
世人皆知,皇帝唯一心許之人,就是柳皇後。
這麽多年過去了,皇帝仍然不能聽人提到柳皇後,失去心愛之人的傷痛從未稍離。
哪怕受寵如關月,也深深知道,皇帝心中有一個位置永遠屬於柳皇後。
現在竟有第二個?
*
留在京城的關老夫人雖然沒能來秋獵,但身心意都在西山,知道了迦南公主求嫁的消息後,立即派人來找薑璽。
“老夫人說,您萬萬不能答應這樁婚事。”
傳話的是關老夫人身邊的老嬤嬤,亦是從小看著薑璽長大的。
“聽說迦南人從小與蟲蛇為伍,發髻裏都藏著蠍子,和那種女人同床共枕還能睡得著覺?”
“枕邊人務要知根知底,你棠兒妹妹就很好,嫁到東宮,都是自己人,和你一條心……”
底下巴啦巴啦,一堆薑璽耳朵都快起繭子的老調重彈。
薑璽耐著性子聽完,把人打發走。
關若飛知道薑璽不樂意,道:“你昨晚不在席上,沒瞧見阿度聞果,嘖嘖,那可是真正的美若天仙,真的不考慮一下?”
薑璽:“滾。”
頓了頓,道:“取酒來。”
關若飛道:“唐久安不是禁了你這帳篷裏的酒嗎?”
薑璽瞪他。
關若飛隻得讓自己的隨從去取酒,然後問道:“唐久安怎麽說?她是希望你娶,還是希望你不娶?”
薑璽發了一回怔,良久,淡淡道:“我娶不娶,跟人家又沒什麽關係。”
關若飛知道剛來西山那晚薑璽布置了一整個山穀的琉璃燈,但關於那晚薑璽絕口不提,關若飛問不出半個字,又不敢去找唐久安打聽,這會兒忍不住問道:“你倆現在到底是個什麽關係?”
什麽關係?
師徒之名。
叔嫂之分。
“酒呢?”
薑璽不是好酒的人,但此刻他是真的想喝醉。
“酒來了,殿下。”
簾子從外麵被挑開,泛白的陽光隨著唐久安一道進來,外麵那個隨從手足無措,他拿著酒和盞剛準備進門就遇上了唐久安,你說巧不巧?
關若飛原是賴在椅子上,一見唐久安,反射性坐正挺直。
再觀薑璽,原是癱坐在鋪著虎皮褥子上,身體似乎僵了一下,人卻沒有動,依舊大咧咧癱著。
唐久安放下酒盞,斟上酒。
薑璽眼望帳頂:“老師不是說這帳篷裏的都歸老師嗎?”
“是,所以這壇就算是臣請殿下吧。”
關若飛:“……”
等等,有沒有人記得這其實是我的酒?
唐久安遞了一盞到薑璽麵前。
薑璽頓了一下,還是接過。
唐久安拿另一盞與薑璽手裏的酒盞輕輕一碰,一仰頭,先幹為酒。
薑璽看著她,原本憊懶無神的眸子微微有了點光亮,他也一口飲幹。
被晾在一旁的關若飛:“……”
得,真的沒有人記得。
這地方待不得了。
關若飛起身。
他的動作並沒有房間放輕,但那兩個人好像完全沒有看見屋子裏少了一個人。
關若飛在外麵恨恨地放下簾子,杵在門口,低聲吩咐下去:“太子殿下有要事,任何人不得打擾。”
率衛聽令,列隊布防。
帳篷內,薑璽問:“不是不讓我喝酒?怎麽現在又找我喝?”
“人不痛快的時候,喝點酒會痛快些。”
“我怎麽不痛快了?”
“殿下不是不願意娶迦南公主嗎?”唐久安有點訝然,難道她看錯了?
唐久安臉上時常是沒什麽表情的,她自己純然是發呆放空,但看起來眼角眉梢卻總有一點肅殺之氣,很是生人勿近。
可一旦有了表情,就會特別鮮活。
比如她此時訝異,左邊眉梢挑起,眼睛微微睜圓,眸子漆黑光潤,像浸了水的黑棋子。
不知道是不是一碗酒下肚,薑璽心裏頭開始有點發熱,他問道:“我不願意又如何?”
“不願意就不娶。”
唐久安又斟了一碗,遞給薑璽。
薑璽接過,扣著酒盞的手有點用力,指節微微發白:“你是武將,難道不知道聯姻的好處?”
“殿下,世上之所以有臣這樣的武將,就是為了人們可以選自己喜歡的人,可以做自己喜歡的事。”
唐久安的酒盞再次與薑璽手裏的一碰,她的嘴角微微勾起,露出了一個笑容。
“殿下也是人,自然也可以。”
她說完,正要喝了那盞酒,手腕忽然被薑璽握住。
薑璽握得很緊,眼睛緊緊地盯著她。
唐久安形容不出來他的視線,那眸子深處好像有兩團火焰,隨時會燒出來似的。
不過他最終還是摁住了那兩團火,聲音微微喑啞:“多謝你,唐久安。”
唐久安:“食君之祿,分君之憂,是臣的本分。”
“那你不是應該聽我父皇的?”
“畢竟殿下才是臣的頂頭上司。”
薑璽低頭笑了一下。
這個笑容讓唐久安有一種心安的感覺。
仿佛那個飛揚明亮的薑璽回來了。
“以殿下的性子,不用臣說什麽,殿下也不會答應這場聯姻吧?”
“那是。”
薑璽接過酒壇,開始倒酒,“大雍還沒有敗落到需要太子賣身才能穩固社稷的程度,若非得出賣兒子的婚姻才能換來太平,我父皇還算什麽明君?我可不能壞了他老人家的賢名,所以堅決不能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