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兩人聊的都是些小時候的趣事。
然後說起那晚壽筵上的事。
徐篤之道:“芳菲一直說要帶姑母和表妹上門向你道謝, 隻是自從宮中回來,身子便有些不爽,所以還在家裏養著。”
唐久安這才知道虞夫人居然是是虞芳菲的姑姑。
徐篤之解釋:“姑母喜靜,性情有些孤僻, 不願小輩對外說起。”
屏風後, 薑璽冷笑。
原來是文公度的侄女婿, 說不定狀元都是走了門路。
“虞姐姐病了?”
“倒也不算病, 隻是倦怠些。”
唐久安笑:“這個我知道,婦人好端端沒精神,可能是有喜喲。徐哥哥你是不是要當爹了?”
徐篤之搖頭:“不是喜脈。也不上來,她這症狀有兩年了,時不時便有些倦怠, 什麽事都提不起勁頭。如今正吃藥養著,用的還是你文姨的方子。”
文惠娘因為和文公度同姓,唐永年又是文公度下屬, 特意經營走動,與文家交情甚好, 甚至聯了宗, 認了親戚。
文惠娘的醫術在貴婦圈中頗受歡迎,於婦科一道甚有造詣,加之徐家和永慶侯府從前的交情,虞芳菲一直由文惠娘醫治。
屏風後,薑璽的茶杯重重頓在桌上,茶水濺出來,隔壁都聽到了動靜。
不過唐久安也沒有在意, “文姨若是看不好,何不找太醫瞧瞧?”
“太醫早瞧過了, 也說不出名堂,還是文姨還擅治一些。”
薑璽再也忍不住,冷哼一聲。
這次唐久安聽得清清楚楚,“殿下?”
薑璽轉過屏風,大咧咧往位置上一坐。
三人皆要起身行禮,薑璽抬手按住唐久安,任由另外兩人跪伏在地,也不命人起身。
唐久安隻見他麵上陰沉,眼帶火氣。
“徐篤之,你知不知道文氏那賤人對唐久安做過什麽?居然對那賤人一個一口文姨,還要她上門治病,你還算是唐久安的朋友嗎?!”
徐篤之訝異,抬頭看向唐久安。
在人們眼中,文惠娘是位賢妻,亦是位良母,衣食住行從未虧待過唐久安,有時候待唐久安甚至比自己的女兒還要好。
他和虞芳菲都為唐久安感到高興。
“這有什麽?”唐久安渾不在意,“文姨既治得好虞姐姐,是好事。”
“好個屁啊。”薑璽十分生氣,一五一十把文惠娘送宮帖的事情說了,“見微知著,唐久安這麽大了她還敢動鬼心思,可知小的時候都幹些什麽好事!”
徐篤之震驚:“小安,這是真的嗎?”
薑璽簡直想踹他一腳,還問?當他這太子是說書的嗎?
唐久安:“事大概是這麽回事……”
“你為何不早說?!”徐篤之痛心道,“小時候問你在家如何,你都說還好,我和芳菲竟不知道你一直在文氏手下吃苦!”
“……”一個兩個的都在為這些個小事生氣,唐久安不是很能理解。
徐篤之向薑璽行禮:“文氏每日傍晚會為賤內請脈,臣先告退。”
薑璽點頭準了,徐篤之退出雅間下樓,走得太急,險些摔了一跤。
徐篤之原不是這麽急脾氣的人,唐久安有點奇怪。
薑璽冷聲道:“醫者有仁心方能有仁術,像文氏那樣藏奸之人,誰知道會不會好好給人治?他掛念嬌妻,自然心急。”
又道:“唐久安,你腦子怎麽長的?真的是不知道好歹嗎?別人對你不好你看不出來?跟朋友在一處難道不聊自己的難處嗎?都聊什麽?櫻桃?枇杷?”
唐久安隻見他嘶嘶往外噴火氣,等他噴完才回憶了一下,點點頭:“好像是的。”
薑璽給她氣死。
氣完又有點心疼。
他在皇帝處受了氣,遭了罪,還有母妃和外祖母溫柔嗬護,還有關若飛可以一起抱怨。
但唐久安,好像什麽也沒有。
京城雖大,十三歲的小姑娘卻無處可去,無人可訴,最後遠走北疆。
“為什麽我不能早點認識你?”薑璽咬牙道,“我若早點認識你,誰也休想欺負你。”
唐久安道:“已經很早了。”
他十三,她十五,早在八年前他們就遇見過了。
薑璽覺得還不夠:“得在你出生就遇上才好。”
“……”唐久安提醒他,“臣出生的時候,殿下還沒出生。”
薑璽:“………………”
就還是好氣!
他劈頭去罵陸平:“你也是,這麽大個子難道就是個擺設?她不說,你不會幫她說?她的朋友跟她的仇人混在一起,你也不知道提醒?就知道吃!”
陸平因知道要回北疆了,京城這些精致吃食眼看就要吃不上,因此吃得格外認真,就連跪下來行禮時手裏還抓著一隻紅豆玫瑰糕,趁沒人在意他,小口慢慢啃。
這會兒被薑璽嚇得一抖,紅豆糕差點兒掉地上。
唐久安給薑璽倒了一杯茶。
雖然有些大不敬——但罵罵咧咧的薑璽讓她想到一些呲牙咧嘴護主的小狗。
於是嘴角便微微上翹,笑意清淺明淨。
薑璽錯眼看見,一方麵想接著罵人,一方麵又被那笑意點染得心頭軟軟,中氣頓時不那麽足了,“……就知道笑。”
說出來不像訓話,倒像是撒嬌。
“殿下,這家的紅豆糕很好吃的,臣方才還和小陸兒說,回北疆的時候多帶一些路上吃。”
唐久安拿了塊糕給薑璽,“殿下也嚐嚐。”
薑璽接過糕點。
比之宮裏的精致點心,這塊糕略顯粗糙,還有點掉渣。
是酸甜口,加了山楂。
這點酸化解了紅豆和玫瑰的膩,唇齒間皆是一片甜香。
好吃的,但是酸。
薑璽覺得心裏好酸好酸。
她要走了。
那日在禦花園大樹下,他問她能不能不走。
她想也沒想便說不能。
因為她是武將,理應戍衛邊疆,那裏才是她施展抱負的天地。
唐久安看見悶頭吃糕,濃而長的眼睫低垂,不知為何看起來有點可憐,好像下一瞬就要哭出來似的。
“殿下不喜歡就別吃啊。”這孩子怎麽這麽實誠?不喜歡還硬吃,都快把自己吃哭了。
薑璽惡狠狠把糕點往嘴裏一塞:“我喜歡。”
*
回宮的路上,薑璽異常安靜。
趙賀很怕薑璽這樣一言不發的時候。
因為這多半是薑璽想搞事情。
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太子爺一旦搞事情,身邊的人就很容易遭殃。
回宮之後薑璽開口:“你說,要讓一對夫妻沒好日子過,怎麽做最快?”
趙賀心裏打了個抖:“殿下您……看上了有夫之婦?”
然後就挨了一腳。
趙賀伶俐地跪回來:“小人知錯,殿下請明示。”
“就唐永年家。”薑璽道,“要怎麽著才能讓姓唐的一家永無寧日?”
趙賀想了想問:“……這一家子裏,包括姓……包括唐將軍嗎?”
然後又挨了一腳。
“唐久安跟他們算屁的一家子!”薑璽怒,“你沒看唐久安拚死拚活就不想跟姓唐的一家子?!”
趙賀心說這難怪我嗎?就在不久之前,您嘴裏那個“姓唐的”還是唐久安。
“那小人知道了,這事極好辦。”趙賀心想自己立功的時候來了,“殿下就等小人的好消息吧。”
薑璽這才消了點氣:“辦好了,有重賞。”
趙賀先謝過,退下時候,薑璽喚住他:“那家鋪子裏的紅豆糕,買些回來。”
*
過了兩日,一大清早,唐久安在打掃院子,聽見有人叩門。
打開門發現是薑璽。
其時天剛亮不久,晨曦籠罩在桂枝巷。
唐久安忍不住眨了眨眼,疑心自己看錯了。
太子殿下向來愛睡懶覺,此刻就出現在這裏,定是天黑就已經起身。
於是唐久安肅容問:“可是出什麽事了?”
“母妃要見你。”薑璽看著唐久安,有點呆呆地道。
唐久安每日清早都要練拳,外加清掃院子,此時微微出了一層薄汗,細碎發絲貼在濕潤的肌膚上,整個人就像是一枚從冰鑒中拿出來的一杯葡萄酒,杯壁上還沁著水珠。
讓薑璽覺得有點口幹,好想喝一口。
唐久安答應著:“臣馬上就來。”
她請薑璽進廳上坐,薑璽卻沒去。
他站在院中,看著綠蔭蔭的香樟樹,看著樹下的水井,想到了自己第一次來這裏的時候。
不自覺微微笑起來,又有點酸楚。
唉,以後即便再來,也不可能在水井旁看到她在洗頭發了。
唐久安動作很快,梳洗一番,換了身衣裳。
不過她雖然學會了入宮麵見貴人須得更衣梳洗,但所謂的“梳”依然是隨手一抓,隨便紮了一支木簪便完。
她的頭發豐茂,額前頸後,碎發甚多。
薑璽手指抬了抬,有心想給她重新紮一下,又覺得陽光照在她的碎發上,毛茸茸的,就……很可愛。
“小安,吃飯啦!”
廚房裏飄來陸平的聲音。
薑璽站住腳步:“你還沒吃早飯?”
唐久安:“無妨。”
宮人貴人傳召,太子親臨,哪有等她吃飯的道理?
薑璽:“我也沒吃。”
“……”唐久安一想他起這麽早,確實是可能真沒來得及吃,“那,殿下就一起吃點兒?”
“嗯。”
陸平捧著大盤的包子出來,就見薑璽熟門熟路自前頭進來,身為主人的唐久安則落在後頭。
“……”
陸平一麵行禮一麵覺得,是不是有哪裏不太對?
薑璽爬起來就往這邊趕,原先還沒覺得,一聞著包子香,肚子咕咕直叫,瞬間就解決了兩三個。
這倒激起了唐久安的勝負欲,她吃得比薑璽還快。
陸平悄悄給自己留了兩個,又給薛小娥留了兩個——薛小娥昨夜出酒,清晨方睡,此時還沒起。
薑璽最近開始覺得禦膳房徒有虛名,而民間風物反而更加美味,比如今日這包子,又比如前兩日的紅豆糕。
“你做的?”薑璽問陸平。
薑璽一跟陸平說話,陸平就非常緊張,生怕薑璽不滿意,結結巴巴才答了個“是”字。
薑璽照例還是看他不順眼,太黑,太高,塊頭太大,膽子太小,跟著唐久安太久……還是未來贅婿。
但此時倒沒有罵人,隻盯著陸平半晌,末了,道:“手藝還行,到了北疆要好好照顧她。”
陸平忙答個“是”字。
及至兩人出門,他也沒有再挨罵。
陸平覺得今天太陽可能是打西邊出來了。
*
皇帝寅時就要上朝,關月也是習慣早起的。
此時已經駕臨南苑有一會兒,賞了一回花,又瞧了一回在林間徜徉的仙鶴。
然後就見薑璽領著唐久安過來。
關月也有點意外:“你親自去請的?”
她的絕世懶蟲兒子什麽時候這麽勤快了?
薑璽:“如此方顯誠意。”
關月有點感慨,也有點欣慰,孩子長大了,好懂事。嗚嗚,有那種未來聖明天子的風範了。
關月向唐久安笑道:“殿下說,將軍征戰沙場,有一匹良駒萬為重要。唐將軍救駕有功,本宮有一匹寶馬相贈。”
圉官牽了一匹馬出來。
天下名馬,以北狄為首,唐久安長年在北疆,閱馬無數,“寶馬”二字耳朵都聽起繭子了。
但看到這匹馬的一瞬間,她心裏還是忍不住“哇”了一下。
它的皮毛呈淺金色,油光水滑,宛如一匹上等的緞子,在陽光下走來,整匹馬閃閃發光。
它看見薑璽便嘶鳴一聲,甩了圉官,向薑璽走來,拿頭把薑璽拱來拱去,還把腦袋搭在薑璽肩上,鼻孔呼呼出氣。
顯見得高興壞了。
唐久安一看就知道了:“這是殿下的馬?”
“嗯。”薑璽摸摸馬兒的頭臉,從圉官手裏接過一隻水囊,拋給唐久安,“它叫元寶,最喜歡喝酒,你喂喂它,它會喜歡你的。”
“元寶?”
像薑璽這麽講究的人,唐久安以後他會給馬取一些“翻羽”“奔霄”之類的名字。
“你看它的顏色,像不像金元寶?”
馬匹占滿唐久安的視野,唐久安的瞳仁都變成金色了,她由衷道:“像,太像了。”
“喜歡嗎?”
唐久安喃喃:“太喜歡了。”
薑璽微笑,把韁繩遞給她:“試試。”
唐久安是懂馬的,知道元寶出自西域,被稱為汗血寶馬,中原以“天馬”呼之,向來視為重寶,價逾千金。
天馬背部與頸部都很長,胸廓很窄,大腿亦是細長,頸長頭部便高,甚至高過騎士的手,若是天馬不願意,便憑這長脖子甩幾下,騎手便控製不住韁繩,此為天馬有名的特性“抗韁”。
天馬桀驁,難以馴服。
眼見元寶對薑璽如此親密,薑璽顯然花過大功夫。
唐久安一時沒接,問:“殿下真要把它送給臣?”
“不是我送,是母妃送。”薑璽道,“或是父皇有事,世上最傷心的人便是我母妃。所以母妃比任何人都感謝你用金簪擊落那第一支袖箭。”
關月麵上微紅:“送馬就送馬,別說有的沒的。”
又道:“唐將軍,你先試試。我原說挑別的馬送,這馬認主,若是它不肯跟你走,我還有一匹棗紅馬,亦是極好的。”
薑璽直接將韁繩塞到唐久安手裏:“若能馴服,它便是你的。但它若不服你,也不會隨你走。”
果然韁繩到了唐久安手裏,元寶“噌”一下便抬起了腦袋,嬌也不撒了,後蹄不安地踏動,目光戒備地看著唐久安。
名馬通靈,唐久安身上有一種讓馬匹們畏懼的氣息。
薑璽提醒:“它會踹人。先給它喝酒,喝了酒它心情就好了。”
唐久安直接把韁繩還給了薑璽。
“……”這就放棄了?
薑璽這念頭還沒有轉完,就聽唐久安道:“殿下,臣冒犯了。”
她張開雙臂,抱住了薑璽。
陽光灼熱,大地光亮,天空微微搖晃,薑璽又嗅到了那絲橙花般的氣息。
他沒有動。
神魂已在刹那間離竅,飄向九重高天。
唐久安不單抱了他,腦袋還學著元寶的樣子在他肩上蹭了蹭,又攬著他的肩,在他肩頭拍了拍。
元寶輕嘶了兩聲,眼中戒備之意大減,後蹄不再不安地踏步了。
唐久安革囊遞給薑璽,自己拿著碗:“殿下,倒酒。”
薑璽倒酒。
“……”唐久安,“殿下,您沒拔塞子。”
薑璽拔塞子。
然後頓住不動了。
唐久安:“……殿下,可以倒了。”
薑璽倒酒。
酒水嘩嘩,滿出碗外。
酒香四溢,元寶已經在期待地嘶鳴,薑璽卻仍然在倒。
酒濺濕了衣袍,兀自無覺。
“……殿下?”
唐久安按住薑璽的手,再不停,他得把自己澆透。
手背上溫熱幹燥的熟悉觸感喚回了薑璽的神魂。
薑璽緩緩低頭,看見了滿溢的酒碗,看見了自己澆濕的衣袍,看見了不停催促的元寶,看見了眼睛和嘴都微微圓張的母妃。
最後視線定格,看見了略有些訝異和擔心的唐久安。
轟地一下,那個擁抱延後而至,直擊腦海。
薑璽把革囊往唐久安懷裏一塞,轉身就走。
步伐又急又快,險險把自己絆倒。
丟、丟死人了!!!!
唐久安不明所以,問關月:“殿下沒事吧?”
關月嘴角抽搐:“沒、沒事。”
唐久安便放心了。
與舊主人之間的親密已經給元寶表演完畢,元寶不再認為她是敵人,在她手裏噸噸噸喝了一碗酒。
唐久安嚐了嚐革囊裏的酒,摸了摸元寶的臉:“原來你喜歡喝這種啊。”
元寶拿臉蹭了蹭她。
唐久安笑了。
馬的喜歡就是這樣簡單明確。
一旦被接納,駕馭一匹馬對唐久安來說不在話下。
元寶亦許久沒有跑得這樣痛快過,人與馬俱十分快活,下馬的時候感情已經建立,元寶蹭著腦袋又想討酒喝。
……沒想到是個酒鬼。
唐久安想了想,問關月身邊的宮人有沒有糖。
有宮人翻出一塊。
唐久安要來,喂給元寶。
元寶得了新寶貝,十分歡喜,開始把腦袋放唐久安肩上撒嬌。
“璽兒得了這馬,花了三個月,天天往這兒跑,才把它馴服。”關月歎道,“你居然隻花了一個時辰。”
唐久安笑道:“臣這一個時辰是正是占了殿下三個月的便宜。”
若不是有主人的親密對待,元寶才沒有那麽容易放下戒備。
“這天馬騎起來是什麽感覺?”關月忍不住問。
“像飛一樣。”唐久安道,“它是臣騎過的最快的馬。”
元寶長嘶一聲,十分驕傲的模樣。
關月豔羨,“我能摸摸它嗎?”
唐久安:“臣瞧它對您毫無戒備,應該對您很熟,您可以隨便摸。”
關月小心翼翼伸出手,馬匹穩健的心跳透結實溫熱的肌肉透上來。
“那時候璽兒天天來馴馬,我擔心他出事,便時常過來看著。”關月輕聲道,“我小時候就一回騎馬就摔下來過,後麵過了好久才敢騎。”
“娘娘也會騎馬?”
唐久安問完便想起,關月亦是將門之後,其父關老將軍便是名將,其兄關山更是兵馬嫻熟。
“小時候臣的外公教臣騎馬,臣也是摔下來過,後來到了軍中看見怕就害怕。”
關月意外:“那將軍是如何練就這一身騎術?”
唐久安笑:“後來敵軍破城,臣搶了一匹馬想要衝出城門,生死關頭,哪有什麽怕不怕?反正人比馬凶,馬就怕了。”
關月歎息:“你戍衛邊疆,甚是不易。”
“哪裏,是臣的本份。”唐久安說著,問關月,“娘娘要試試嗎?天馬名不虛傳,真的能讓人騰雲駕霧,直似能上九天。”
關月有點渴望,又不大敢:“我許久未騎了。”
唐久安道:“臣陪您。”
關月終於意動,由唐久安扶上馬,唐久安隨後翻身而上。
元寶撒開四蹄,再度放飛。
風從耳旁呼呼而過,關月感受到許久許久未曾感受的快樂。
她入宮之時父親已經亡故,兄長尚未出頭,身世背景全無,皇帝又專情於柳皇後一人,她無聊之時,時常會來南苑騎馬消譴。
每次騎在馬背上,仿佛就能回到在父兄嗬護下的少女時光。
但母親勸說她,皇帝喜歡是柳皇後那種嫻靜優雅的女子,讓她最好還是別騎了。
關月便沒有再騎了。
不單是因為身為妃嬪需要皇帝的恩寵,更因為,當陛下還是太子時,走過太學課舍的窗前,窗內那個小他兩級的太學生徒就喜歡上他了。
時隔多年重新騎上馬背,關月先是有點生疏,全靠唐久安控韁。
然後,她慢慢適應了節奏,自己掌握了韁繩。
元寶與其說是跑,不如說是“滑”,身體幾乎不曾晃動,馬背上的人直有一種飛翔的快感。
“你說得對,真的像飛!”
關月大笑道。
唐久安微笑。
看得出來關月很開心。
母親們年紀大了之後,好像都不肯輕易開心。
但每一個母親都曾是無憂無慮的小女孩,都曾經這樣放聲大笑過。
關月的騎術是父兄教出來的,底子極佳。
雖是長久不騎,但撿起來之後,已能操控自如。
唐久安便放緩韁繩,打算下馬讓關月自己騎。
關月忽然間慌亂起來:“久安,你看那是不是陛下?”
兩人已經跑出原來的草地頗遠,此時慢慢靠近,已經可以看見綠油油的草地上一柄曲頸黃蓋傘,十分醒目。
“快,快放我下來。”關月像個做壞事被人當場逮住的小孩子。
唐久安道:“娘娘放心,娘娘與元寶熟悉,是臣請娘娘上馬幫忙的。”
關月稍稍安定,但仍有些心慌。
一時到了近前,唐久安先翻身下馬,正頭正要扶關月的時候,皇帝上前,扶住關月的手,含笑:“愛妃在馬背上,還是這般英姿颯爽。”
關月一呆:“陛下見過妾騎馬?”
皇帝一笑。
當年綠地如蔭,馬背上的女子一身明豔,不時還翻個花樣空而起,像一隻花蝴蝶。
見之難忘。
“來,朕陪你騎一趟。”
關月怔住:“陛下……”
皇帝上馬,擁著關月,一夾馬腹。
“許多年前,朕便想這樣陪你騎馬了。”
*
唐久安找到薑璽的時候,薑璽正坐在屋頂上發呆。
正是唐久安之前馴羽林衛時坐的那地方。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爬上來,隻恨自己當時不能鑽個地洞,那麽便上了房頂吧。
反正隻要是個沒人的地方就好。
他發一陣呆,又猛把臉埋進手心。
啊啊啊,想想還是丟人啊!
尤其是想明白唐久安是為了馴馬之後,更不想見人了。
“殿下!”
唐久安在下麵喚,繞到後麵找梯子。
“你別上來!”薑璽大叫。
唐久安已經很習慣薑璽時不時就出些毛病,便退後幾步,揚聲道:“殿下,多謝您的馬!”
薑璽這會兒心力交瘁,一點兒也不想提馬,喃喃:“不謝。”
聲音太輕了,隻有他自己聽得見。
唐久安繼續在下麵喊話:“殿下,你把元寶送我了,你真舍得嗎?你自己怎麽辦?”
薑璽心說我騎馬隻是消譴,哪比得上你騎馬有用?對於名戰將來說,一匹好馬小可以救命,大可以救國。
但他接著把臉埋進掌心裏,根本開不了口。
啊啊啊不想說話!
唐久安這話問得其實挺不真誠的。
因為她太喜歡元寶了,就算薑璽舍不得想反悔,她也不一定肯。
但看薑璽這麽一個人孤零零坐在房頂上,她又有點於心不忍。
他肯定是舍不得。
畢竟像元寶那樣的,換誰誰舍得啊?
比如她就舍不得還給他。
想了想,她爬了上去。
薑璽隻顧悶頭生自己氣,一個不提防,唐久安就上來了。
“殿下,”她從衣襟裏掏出一樣東西,“這是臣外公留給臣的狼牙,是外公親手獵的,據說能驅邪避凶,臣好幾次死裏逃生,應該都是它在保佑臣。”
一根紅繩係著兩枚狼牙,似兩片新月,躺在唐久安的掌心,遞到薑璽麵前。
薑璽拿起來看了看,“怎麽這牙一大一小?”
“嘿嘿,大的是臣十六歲那年獵到的沙狼,那是臣第一次獵狼,所以也留了一顆。”
薑璽已經做出了還的姿勢,口裏正說到:“既是你外公留給你的……”
聽得這句,手立馬收了回去,改口,“那我便收下了。”
他試探著問:“你就獵了這一頭,以後還會獵嗎?”
唐久安道:“獵一次玩玩罷了,以後也未必有那功夫。”
薑璽立即把狼牙收進懷裏:“以後別獵了,不,以後就算獵,也別留狼牙了,知道嗎?”
唐久安本就是留著玩的,當即點點頭,然後道:“殿下,臣此去北疆,不知何時再回京城。有此狼牙為憑,將來隻要殿下召喚,臣無論生死,必來赴命。”
薑璽愣住。
唐久安的語氣並不如何鄭重,但眸子清朗寧定,一諾千金。
薑璽很難形容自己此時的心情,像是一隻手憑空出現,攥住他的心髒。攥得並不是很用力,是一種溫暖的包裹感,又很觸動。
他掏出狼牙,舉著它,“你是說,隻要有這個東西,我可以召喚你做任何事,你都會答應?”
唐久安微笑:“是。”
她的發絲微亂,背後是高遠藍天,這一笑清淺明亮,看得薑璽眼睛微微發脹。
“走。”薑璽收好狼牙,“帶你去個地方。”
*
禦池周圍隔了一圈錦障,圍得高高的。
唐久安看不懂:“這是做什麽?”
要知道禦池極大,這麽一圈下來,光布料都花不少錢。
薑璽站在入口處,示意她進去。
也許是池中有什麽重大發現,比如刺客的線索?
不過查刺客是周濤的事,要她來幹嘛?
再說此處可謂是她的傷心地,她在這裏損失了人生有史以來最大的一筆財富。
她歎口氣,懷著哀悼的心情走進去。
“……”
然後整個人呆掉。
禦池水已經全部放幹,露出整個池底。
“去吧。”
薑璽看著她呆愣愣的樣子,抱臂微笑,“撈出什麽都是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