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出了這點小岔子, 薑璽氣勢都被阻了阻。
原本理直氣壯,出口倒顯得像是發脾氣——“這些話是我讓她說的,有什麽事衝我來!”
皇帝冷聲:“你以為是聽你之命行事,她便沒事了?”
“唐將軍有救駕之功, 又教導太子有方, 按功晉升, 最少兩階。但禦前無狀, 口不擇言,按律該降半階,罰俸半年,兩相抵過,唐將軍該由六品中升六品上。”
“你本朝律法倒還熟。”皇帝點點頭, “可她臨了為升官而悔口,有負你所托,失信於人, 有損官聲,應再降一階。”
唐久安:“……”
那她就是白折騰唄?
薑璽道:“人不為己, 天誅地滅。此亦係人之常情。”
皇帝:“你不怪她?”
薑璽:“不怪。”
“那好。”皇帝道, “傳旨吏部,給唐久安擢品一階,罰傣半年,免除東宮教習之職,即日起回北疆聽令。”
唐久安跪下:“陛下能否延後幾日?馬上便到中元節,臣想祭完先人再走。”
薑璽立即道:“唐將軍為戍邊,算來已經三年未祭先人了。”
皇帝準許。
唐久安退下。
薑璽也要跟著走, 皇帝道:“你留下。”
“不留。”
薑璽扔下兩個字,拉起唐久安就走。
禦書房裏堆著冰盆, 甚是涼爽,一出來便覺得屋外像是火盆。
偏偏薑璽還走得飛快,遠遠離開禦書房才鬆手。
“你為什麽要跟我父皇說那些?”薑璽緊盯著唐久安,問。
“唉,別提了,早知道就不說了。”
吧啦吧啦,一頓把五品下說成了六品上。
這年頭升個階得多難啊!
還得罰俸。
唐久安當場萎了,一屁股往地上一坐。
“不過還是多謝殿下,瞧陛下那樣子,若不是殿下來,臣還不知道要被罰成什麽樣,搞不好連一階都升不了。”
薑璽沒說話,跟著一起坐在大樹底下。
“罰俸我替你出。”
“當真?”唐久安的眼睛立刻亮了一下,“但是……好像不太好吧?”
“你是為我說話才落得這下場,我該出的。”
薑璽望著遠處,天藍得過分,雲緩緩飄過,白得耀眼。
他的聲音很輕很輕。
“從來隻有人指責我是個不孝子,從來沒有人說過他沒當好爹。”
你是第一個。
唯一一個。
這句在他心裏徘徊不盡,卻不知道怎麽了,說不出來。
唐久安四下裏看了看,確定左右無人,方壓低聲音道:“臣也隻是實話實說,畢竟臣有個不靠譜的爹,但到別的爹不靠譜,便容易感同身受,所以才沒忍住。”
她說話時挨得有點近,發髻照舊是隨隨便便紮著的,鬢角的發絲蓬鬆,隨風掃到薑璽的臉頰上,有點麻,有點癢,有點酥。
薑璽說來也慘,剛剛懂人事,對女子生出點興趣,就遇到了那一人那一夜,從此之後視女子就如洪水猛獸,別說關老夫人塞進來的美人,就是宮女都近不了他的身。
可是這一刻,薑璽看著微微低頭湊近自己的唐久安,隻覺得自己對女子的全部想象,她都可以滿足。
不,比他想象得還好。
三年來被阻礙的柔情全部複蘇,磅礴浩**,洶湧澎湃,率先把他自己淹沒。
他也不曉得這是個反應,整個人從未有過的緊張。
他下意捂著胸口。
心跳聲太大了,砰砰作響,他甚至懷疑唐久安都能聽得見。
唐久安見他久不說話,並且臉色肉眼可見地發紅,額角甚至冒出了細汗。
“殿下,您中暑了?”
“沒有。”
薑璽否認。但嗓子幹啞得厲害,感覺要冒煙。
唐久安覺得八成是中暑了。
“起吧,殿下。”
她起身。
“等等。”薑璽一把拉住她的手。
手上覆上衣袖,其實沒有碰觸到肌膚,但腦子暢通無阻地補上了之前牽她手時的感覺,於是他飛快鬆開。
但臉更紅了。
“再、再坐一下。”
“殿下該回東宮了。”
唐久安道,“臣也該回去跟母親說一聲。”
“就坐一下下!”
唐久安看著薑璽,這人的身高全是腿在撐,坐著時倒顯得小小一隻。
她歎了口氣,坐下來。
薑璽仍是坐著,背脊看上去有點僵硬,沒開口。
唐久安也沒說話,幹坐嫌累,她仰天倒在草地上,頭枕著手。
風吹過,頭頂的樹葉沙沙搖晃,陽光像金屑一樣灑在臉上。
薑璽有樣學樣,也跟著她並排躺下。
唐久安是在北疆隨意慣了,北疆天大地在,怎麽躺都行。
但在宮中,巡邏的羽林衛陡然間見遠遠地看花園樹下躺著兩人,第一反應就是出人命了。
待靠近一點,看出是太子殿下和太子殿下的魔鬼教習。
頓時躡手躡腳走開,隻當什麽也沒看見。
於是這邊一直安靜,隻聽見風聲、葉聲,鳥鳴聲。
大樹濃蔭如蓋。
樹下,薑璽輕聲問:“唐久安,你能不走嗎?”
“不能。”
*
薛小娥知道了唐久安要回北疆,劈哩啪啦就是一頓罵。
唐久安一麵挨罵,一麵吃飯,兩不耽誤。
陸平回房收拾行李,片刻後,進到唐久安房間,悄聲道:“薛姨在屋裏哭。”
唐久安正在擦刀,聞言動作頓了一下。
她放下刀,來找薛小娥。
薛小娥聽見門響,胡**淚,假裝疊衣裳。
唐久安走過去,趴在薛小娥膝上。
薛小娥的眼淚頓時就叭叭往下掉:“你這個冤家喲,就不能留在京城嗎?京城那麽多衙門,就沒有你一個你能待的地方?再不然回家給我賣酒,我養著你成不成?”
“不成。”唐久安仰頭道,“我要立功封侯,我獨立門戶,接母親養老,給外公嗣後。”
她說著歎了口氣:“什麽時候來場大戰就好了……”
被薛小娘一把捂住了嘴。
又是一頓好罵。
唐久安覺得挺好。
娘把力氣全用來罵人了,就沒功夫哭了。
*
關月宮中,關老夫人也想哭。
“這兩個孩子昨晚上不還好好的嗎?今天是鬧了什麽別扭了?怎麽就要走了呢?”
關老夫人急道,催關月,“你快把久安召進宮來,我跟她好好說說。”
“母親您就別忙乎了,我瞧唐將軍跟璽兒就隻是師徒之分,沒別的意思。”
關月說道,“倒是她昨兒救了陛下,我們還沒給賞賜,您說賞點兒什麽好?”
關老夫人還是不高興,嘟囔:“姑娘家家,不外乎衣裳首飾。”
關月道:“人是將軍。”
想了想,把薑璽找來,問道:“唐將軍在你宮裏這麽久,你可知道她喜歡什麽?”
薑璽原本有些懨懨的,懶洋洋歪在椅子裏,沒想到是問這個,頓時坐正來。
唐久安喜歡什麽?
唐久安喜歡的東西很多,長得好看的人,製作精良的鎧甲,好吃的食物,美酒……最喜歡的還是錢。
但這些東西沒有對唐久安似乎也沒什麽妨礙,破舊鎧甲她一樣穿得很好,難吃的東西照樣狼吞虎咽。人好不好看,更是轉臉就忘。
唯有錢,是真的喜歡。
“她最喜歡升官發財。”
薑璽總結。
關月點頭:“官兒咱們是升不了,讓她發財倒是不難。隻是直接送銀子,怕她覺得咱們侮辱於她……”
薑璽篤定:“放一百個心,不會。”
“那送多少好?”
薑璽卻走神了。
他忽然想到他和關若飛那次找得意樓揍唐久安的事。
唐久安靠在牆角邊,破碗裏盛著半碗銅子兒。
他之前認為她是故意羞辱他,還生過好大的氣。
此時猛地明白過來——蚊子肉也是肉,她那是在掙錢!
“嗬。”薑璽失笑。
“……璽兒?”關月不知他笑什麽。
“這個我來送。”薑璽道,“母妃您送點別的吧。”
*
刺客的事情還沒是沒有頭緒,被關在宮裏的客人們三天後才得以回家。
唐久安和陸平在街上買香燭紙錢等物,過了一會兒,唐久安走向某和處牆角。
戴著氈帽扮成乞丐的趙賀被堵住,不得不轉過身來,諂媚一笑:“唐將軍。”
“怎麽還跟著?我都不在東宮了。”
趙賀委屈道:“小人知道,小人還特意去問殿下,說是不是不用跟了,殿下也不知怎地,人呆呆的,好像聽不見小人說話。小人隻好接著跟。您放心,您就當小人不存在,愛幹什麽幹什麽。反正小人就算是去回稟,殿下隻怕也聽不見。”
“殿下中暑還沒好?”唐久安,“你與其跟著我,不如去宮裏照顧他。”
薑璽是不是中暑了,趙賀不知道。
但這麽在大太陽底下跟著唐久安,趙賀覺得自己快要中暑了。
而且他早就模糊發現,隨著時間的推移,唐久安的話在薑璽跟前好像越來越好用。
他既得了這吩咐,便立即打道回宮,說:“唐將軍命小人回來照顧殿下。”
從前唐久安在的時候,薑璽在烈日下汗流浹背,一麵練一麵幻想等把唐久安踢出東宮,日子該是何等愜意。
現在唐久安真走了,薑璽躺在清涼的殿內,由宮人打著扇,案上堆滿冰鎮佳果,他卻一絲興頭都提不起來,隻覺得無所事事,日子異常漫長。
此時聞言,一下子來了精神:“她在幹什麽?”
“逛街呢,買中元節的東西。”
薑璽道:“備馬車,我也要去。”
趙賀一愣:“去幹嘛?”
“去買中元節的東西啊蠢貨!”薑璽敲他一記扇子,“你祖宗不過節嗎?”
*
才涼快沒一會兒的趙賀重新暴曬在日頭下,駕著馬車滿大街轉悠找唐久安。
“殿下,沒準唐將軍已經買好回家了。”趙賀擦擦汗,“要不咱們上薛家酒鋪看看?”
薑璽正要答應,眼角餘頭,忽然瞥見旁邊茶樓窗內一截黑塔般的身軀。
陸平。
薑璽命趙賀停車,悄悄走向茶樓。
茶樓沿街,人來人往,陸平若是一回頭,便可以看見外頭。
是以薑璽彎著腰,以扇遮麵,十分鬼祟。
路過的人皆要多看兩眼。
別人看他,他就瞪別人。
他比較凶,別人怕了,走遠點。
就這麽以詭異的走法來到茶樓,要了隔壁雅間。
這茶樓甚小,所謂雅間也隻不過以紙屏相隔而已。
坐進來就先聽得唐久安的笑聲,笑聲爽朗,十分開心:“……我都快忘了,好久沒吃到過枇杷了。”
“自從你走了,那樹枇杷大多都給鳥吃了,我們隻能摘底下幾顆吃。”
一個溫厚嗓音明顯含著笑意道,“每次吃枇杷,芳菲都說要是小安在就好了。”
薑璽緩緩戳破紙屏,眼睛貼上去。
隻見三人在座,陸平坐在窗邊,自顧自喝茶吃點心,全不管唐久安和別的男人聊得異常火熱。
唐久安背對這邊,隻看得見她穿一身藏青長袍,束著抱腰,腰如蜂細。
薑璽忽然想起之前在國公府掐過那麽一次,手感猶在,柔韌如蛇。
這一下險些分了心,頓了一下才抬眼,望向對麵那人。
那人穿著五品緋色官袍,頭戴鴉青烏紗帽,帽峰上鑲著銀箔金花。
一雙眼睛秋水橫波,明明年歲已經不小,卻還是細皮嫩肉,有幾分冰清玉潔之貌。
哼,這便是那前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