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馬車行至芙蓉園,戚少麟率先下車,長腿闊步走在前麵,秦玥和莊遠則在他身後緊跟著。

園中春色宜人,桃李芳菲,是一派盎然景象。

王侯大臣家的公子姑娘今日想來都匯聚於此,戚少麟走過幾步便有人同他問候,其中不乏上次圍場中的那批人。

秦玥恭謹低頭在後,眼角餘光不住地打量四周。這樣出府的機會實在少,在場的又都是達官顯貴之子,朝中之事定有所耳聞。就算她打聽不到有關父親的消息,但能順耳覓取古禹國的一星半點情狀,也不枉費此行了。

穿過花紅葉綠的院子,及至廊下,戚少麟頓住了腳步。秦玥半低著頭,窺見他負在身後的手微微摩挲兩下,是不甚耐煩的表現。

能讓戚少麟有此態度的人,她心裏大概有了數。果不其然,她聽到身前人語無波瀾地喚了一聲:“父親。”

他說完,又一一對在場的其餘長輩問好,雖隻是表麵功夫,但這副恭敬有禮的模樣,是秦玥從未見過的。就是當初失憶時的他,除了對自己稱得上乖順以外,當著其餘人也都是一副傲慢不遜的樣子。

“嗯。”戚旭沉聲應了一句。

感受到他淩厲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掃過,秦玥頭垂得更低,繼而聽他對戚少麟繼續道:“你隨我過來。”

戚少麟側身微微擋住秦玥,偏頭對莊遠道:“你們在湖邊亭下等我。”

說完身形相似的父子倆往裏廳走。

進了屋,戚旭轉身坐下後,又是一拍桌麵粗聲喝道:“你如今處事還有沒有分寸?這樣的場合,什麽人都帶出來!”

他還沒到老眼昏花的年紀,一眼便能認出方才戚少麟身後那身量纖纖的小廝,就是上次在主院讓他心甘情願挨了一頓的丫鬟。

沒了外人,戚少麟少了那份表皮恭順,張腿坐在父親對麵,抬起桌上的茶杯,慢悠悠呷了一口道:“子承父業,兒子自然是有樣學樣。”

話裏話外暗諷這個扶妾為妻的父親。

“混賬!”戚旭脫口罵了一句,本還想教訓他幾句,但顧忌外麵人多眼雜,強自忍下那股怒意。心緒稍穩後,他才開口說起了正事:“你也老大不小,終身大事該定下來。適才你蕭伯伯顧叔叔都同我提了,兩家姑娘年紀正合適,性子也溫婉,你見一見,看看中意哪一個。”

戚少麟動作一滯,薄唇吐出兩個字:“不見。”

這兩人戚少麟都見過,戚旭以為他是不喜,退一步道:“你若是覺得她們不合意,今日城中出挑的姑娘都在這兒,總能找出個稱心的。”

他難得好脾氣地做一回慈父,戚少麟卻不肯當那孝子,接著忤逆道:“此事不必父親操心,兒子暫無娶妻的打算。”

放在從前,戚旭知曉戚少麟身旁沒過女人,不懂得男女之事,自然也就對娶妻生子不以為意。可自打上次他親口承認,事後他也問過幾嘴乘知院的管事,說世子確實收了這麽個姑娘在身邊。既是開了竅,又怎會還沒那等想法?

他這兒子渾是渾了點,但做事向來有度,否則也不會年紀輕輕就能在外獨當一麵。他不是個沉溺女色之人,這般醉心於一人,還帶了出來,多半是對這女子上了心。他再次讓步道:“你如果當真喜歡那丫鬟,等娶了正妻,納她為妾便是。”

以丫鬟的出身做侯府世子的妾室,已是少有的事。

這話從他口中說出,戚少麟兀地生出一陣火氣,語氣生硬道:“所以父親當年也是這種想法?而後待正妻離世後,便迫不及待扶了妾室為正?”

“住嘴!這事有你說話的份?!”

“怎麽就沒?”戚少麟張口反問道:“我在那別莊住的三年裏,正是父親與新妻新婚燕爾的時候吧?”

當年侯爺原配夫人因秦常鋒去世,更坐實了那些傳言。戚少麟本就與母親長得七分相似,戚旭盛怒之下,便將他送到了城外別莊。對外隻是說他為母服喪盡孝,直到三年滿後才接回京城侯府。

戚少麟性子本就桀驁,三年後無疑更是剛硬不恭。

話不相投,父子倆即刻又劍拔弩張。直待屋外仆從通傳聲起,說有友人相訪,兩人才止住話頭。

***

園內寬廣,各處景致穎異,最邊上是一汪碧湖。湖中鴛鴦浮水,配上這樣的日子更是個好意頭,引得好些人在湖邊駐足觀望。

秦玥跟著莊遠往湖邊走時,戚少麟的另一親近下屬丁擎宇遠遠快步而來。對秦玥稍稍點頭問好後,他問莊遠道:“阿遠,世子呢?”

“應當在院前裏廳同侯爺談話。”莊遠答道,“你找世子有急事嗎?”

“倒也不是什麽要緊的。古禹使臣已走,還留下一些公文函件,我暫時放世子書房了,正想問問他如何處理。”

兩人說的也不是極為私密之事,便沒有避開秦玥。三言兩語後,丁擎宇往世子的方向離去。

秦玥目光隻放在湖麵,等他走後,兩人才繼續朝湖邊石亭走。

心中裝著事,她走起路來也就沒當心,低頭悶走幾步後,忽地身上一疼,無意撞到了迎麵而來的一個姑娘身上。姑娘發出一聲輕呼,歪著身子往路旁退開幾步步。

昨夜下過一場雨,卵石路邊積了些水,她這一腳下去便濺起裙邊幾滴春泥,零星汙點毀了一襲淡紫羅裙。

秦玥回過神,急忙低頭歉意道:“這位姑娘,真對不住,我一時沒看清前路,冒犯了。”

馥鬱撲鼻,單是聞著這不同尋常的香料味,便可知此人身份不同一般。秦玥一身下人裝扮,衝撞了這樣的貴人,自然是要低聲下氣賠罪的。

饒是她語氣這般歉疚溫和,對方卻沒有放過她的打算。

女子細長的柳葉眉一蹙,不待她開口,身旁的丫鬟便叱罵道:“你是哪家的下人?竟這般沒規矩,若是傷了我家姑娘一分,有你好果子吃的。”

聽了這話,秦玥便知對方絕非輕易就能打發,更遑論是自己有錯在先。別的暫且不顧,若是因此攪黃了這一趟出府,那才白白錯過了這次機會。

她壓低身子,更顯卑微地賠禮:“姑娘恕罪。”

一旁的莊遠看清來人,心底登時覺得不妙。對方是驃騎將軍家的嫡女周薇,同為將軍之女,她性子可比秦玥傲得多,是京城裏出了名的驕矜。秦玥撞誰不好,怎麽偏偏撞上她。

見此事沒那麽容易了結,他出聲開口道:“周姑娘,這是我家世子的貼身侍從。”

周薇這才注意到邊上的莊遠,臉上怒氣更甚,“你家主子呢?他便是這麽管教下人的?”

聽她慍怒不消反增,莊遠猛地想起去年周家想與世子結親被拒之事,硬著頭皮道:“世子暫不得空,我回去定然如實回稟,定會賠姑娘你一身衣裳的。”

“哼,難道我周家缺這一身?這人留下,去叫你家世子來。”周薇不依不饒。

大庭廣眾之下,周遭全是有頭有臉的人物,莊遠硬抗不得,擔心壞了侯府名聲,隻得道一聲“我這就去請世子”,而後快步往回走。

人走後,丫鬟才蹲下身為主子擦拭汙泥,而周薇口中喋喋不休地低聲抱怨著:“真是倒黴,自那個東西進了家門,父親便魔怔了一般。但凡吃得好些就要被訓,衣裳也不許穿得鮮豔,我們又不是姓秦,難不成還要為別人服喪!我總共就這麽一身淺淡的,還叫弄髒了。”

丫鬟勸慰道:“姑娘別說了,當心被人聽到。”

“聽到又如何?”周薇嗓音大了幾分,“本就是叛賊,如今死了還要禍害人,也就是父親迂腐,才收了他的骨灰。依我說,那人死在古禹,永不回大梁才好···”

秦玥孤身立在一旁,脊背僵直。“姓秦”“叛賊”“死了”幾字如同一聲聲撞鍾在她耳邊乍響,砸得她頭腦嗡鳴,她隻覺自己身處虛境,所見所聞都不真切。

其餘的話她已經聽不清了,半虛半實間,她聽見自己問:“死了?”

默然佇立的人突然開口,周薇不悅道:“誰許你偷聽的?難道···”

一直垂首的人緩緩抬起頭,定定地看向她。周薇噤聲,這是一張清秀的臉,絲毫沒有男子的粗獷,白淨小巧,倒像是個姑娘。

“你說···”

她看到對方的眼底開始泛紅,隨後浮起一層瑩瑩透亮的潮潤,就像不遠處清澈的湖水那般。她說了兩個字,才顫抖著雙唇,似乎很艱難才說完剩下的話:“你說他死了?”

周薇覺得奇怪,擰著眉頭,“與你何幹?···誒,你去哪兒?”

秦玥不知自己是怎麽從那窒息的地方逃出來的,她不知方向,漫無目的地走到雙腿無力後,才任憑自己跪在地上。

她十指扣緊地麵,閉上眼竭力收回未流下的淚。是巧合吧,世上姓秦的人那樣多,人人都會死,湊起來相像罷了。

這樣的巧合何其多,就如同當時戚少麟和她同墜山崖,醒來後不也湊巧錯認了自己麽;自己路上也碰巧在千裏之外遇到謝季容···這些都是極容易發生的事吧?

“秦玥?”突兀的一聲在她身後響起。

秦玥睜開眼,鬆開緊咬的雙唇,看到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站在她眼前。如同見他的第一眼,戚少麟仍是那般高高在上地看著她。

似乎兜兜轉轉,他從不曾改變。

戚少麟蹲下身,看到她眼底的濕潤,皺著眉問她:“她欺負你了?”

“嗯。”秦玥輕聲道:“戚少麟,我想回去。”

“你讓莊遠送我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