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深秋的河水凜冽透骨,秦玥冒出水麵,雙手洑動,維持身子不沉入水底。

離她不遠處,戚少麟也麵前冒出頭在水中撐持著,全然沒了船上時的倨傲。雖然比上次落水時好上許多,但仍能看出他不識水性。

秦玥看著他一點點沒入水底,最後兩人四目相對時,她恍然看到了他熟悉的目光。是哀怨,是委屈,儼如從前阿野受屈後看向自己的眼神。

她腦中猝然回響起他說過的話:

“你每次不要我、討厭我的時候,我就像它那樣,獨自在水中掙紮,盼著有人能來救我。”

在她意誌臨到動搖的時刻,岸邊忽的傳來一聲驚呼:“世子!”

秦玥蘧然清醒,她循聲望去,岸上站著一個身形挺拔的男子,是戚少麟的隨從莊遠。他一邊大步奔來,一邊解開身上的佩劍,一副即刻便要躍入水裏的姿態。

秦玥深吸一口氣,奮力撥動水麵,順著水流往下遊浮去。

身後的景象離她越來越遠,到了城西的河邊堤岸,她拖著濕漉漉的身子上了岸。來不及顧忌周圍人驚奇的目光,她提著濕重的裙擺往項家方向走去。

依剛才的情形,項池已經知道了戚少麟恢複的事,不知道現在府上情形如何。她一人勢單力薄,須得盡快找到他。

才穿過一條街,秦玥便看到幾個衙門的人從主街往這邊來。她心中一緊,正要轉身躲避時,一輛馬車駛至身前停下。

靛青錦簾被撩起一角,一隻修長分明的手探出,手心向她,“上車。”

來不及多想,秦玥握住他的手,借力踏進車廂。

“多謝三公子。”她身上濕透,道謝時話音顫抖。

謝季容脫下自己的外衫,罩在她身上。寬大的衣袍遮住了她單薄的身影,幾縷濕發貼在她蒼白的頰邊,看上去狼狽又無助。明明該是最落魄的時候,她臉上卻從來看不出頹廢萎靡,就如同上次在路邊撿她時那樣。

“去茶肆。”謝季容開口對前麵的車夫吩咐道。

車身抖動,繼續向前駛去。

抽離險境,秦玥回味起在水榭時謝季容對自己說的那番話,現下看來,他早就知道戚少麟的恢複的事。她攥緊了身上的衣裳,開口道:“你早知道了。”

謝季容不做隱瞞,坦然道:“也不算早,昨日猜到的。”

他看了眼秦玥兀然的神情,繼續道:“我在知州府上有幾位熟人,他們說涇州城上月來了些京城裏的官家,雖沒對外明說到此作何,但暗地裏看得出是在找人。我聽說永安侯世子近來失蹤,便猜到一二。”

“昨日你那位表弟在東街刺青鋪上打了人,被送去官府後再沒半點風聲,到了晚上才又安然無恙地出來,普通人哪有這個麵子。”他說完饒有興趣地問秦玥:“隻是阿玥,我倒是很好奇,你怎麽會和侯府世子扯上關係的?”

秦玥淡然道:“三公子人脈廣博,又心思縝密,難道猜不出?”

謝季容笑道:“聽阿玥這話,是在怪我沒有提醒你?”他坐直了身,含笑解釋道:“我的確是昨晚才知道,而且,若是告訴你,你定要知會項池的,那可不妙。”

秦玥不願同他在這兜兜轉轉,直截了當道:“三公子,你如果願意說,便直接告訴我。阿玥愚笨,實在跟不上你的九曲心腸。”

謝季容哈哈一笑,“眼下人多,我先送你去茶肆換身衣裳,這麽冷的天,凍壞了可如何是好。”

他的茶肆就在不遠處,馬車直接駛進後院。下了車,兩個丫鬟就領著秦玥去屋裏換了身幹淨的衣裳,隨後將她帶到了二樓的雅間。

謝季容倚斜靠在窗邊,看著下麵的車水馬龍,神色漠然。秦玥暗想,或許這才是他本來的性格,而並非平日裏那個紈絝。

他見秦玥進屋,收手關緊窗戶,走到桌邊坐下,“你知道這家鋪子是誰的麽?”

城西人少,這間茶肆所處地勢也算不得好,生意冷清,不像是謝家看得上眼的商鋪。

秦玥也坐到桌邊,搖了搖頭。

“是我娘的陪嫁,自她死後便到了我手裏,算作是她留給我的唯一遺物。”謝季容說到這自覺有些無趣,替她斟了一杯茶,推到她麵前,“你想問什麽便問吧。”

清冽的茶香彌散開,秦玥握住茶杯,感覺身上的寒意驅散不少。她問道:“你說我幫了你一個忙,是什麽忙?”

謝季容不回,而是反問道:“你知道項家父子做的什麽生意嗎?”

“左右不過是些倒賣散貨。”她隻隱約聽項池提過幾句。

“哼,我還真當項池真心待你,看來不過是如此。”謝季容麵帶不屑道:“項之耀身後有大靠山,做的可不是一般的生意。隻不過他需要幫手,所以找了我們家。”

他繼續道:“我爹年紀大了,知道此事冒風險,不是很願意接手。但我大哥愛冒頭,便應下了,昨日和項之耀出門去了延靖縣。”

延靖縣?這是個小地方,秦玥沒怎麽聽說過,“去那做什麽?”

“采礦,運礦。”謝季容麵露惋惜道:“本來一切順利的話,我大哥回來就能接管整個謝家,隻可惜怕是回不來了。”

他狡黠一笑:“諒是誰都不會想到,涇州竟然來了位世子。戚少麟連夜打聽項家的事,我不過是放出些消息,他就從知州府裏調遣了不少人手,想來也是猜到了其中緣故。所以他們這趟買賣,做不成。”

秦玥雖然不像謝季容那樣了解事情全貌,但也知道這其中的厲害關係,她忍不住問道:“你就不怕牽連謝家?”

某些罪名如果落下來,謝家其餘人也連帶獲罪。

謝季容不以為意,“怕什麽,他們這次不過是去那邊勘查,抓不住實證。況且我爹精明著呢,棄車保帥的道理他懂。”

當真敗露,不過是推出去一個兒子。謝家每年數十萬的銀兩送到各地官爺手上,打通各處關節不是問題。

秦玥啞然,豪門深似海,難怪釀成了謝季容這樣的性子。為了爭奪家財地位,兄弟手足、父子情深全是能舍棄的東西。

“所以說,你帶回來的這個表弟是不是幫了我大忙?”

秦玥道:“那祝三公子能得償所願。”

“我給你說這些,也是想告訴你,項家父子沒你想得那麽好。”他換了副語氣,奉勸道:“阿玥,我不知道你與項家究竟是什麽關係,但防人之心不可無,你顧好自己。”

秦玥聽過他的話,盯著水杯靜靜思量著什麽,謝季容也沒有打斷她。兩人靜坐半晌後,他才站起身:“項府想必已經被封了,你要是願意,我之前的提議仍舊有效。”

秦玥放下手中溫涼的茶杯,鄭重對他道一聲謝,婉言道:“三公子既然知道那麽多,應當也明白留我在身邊隻會招來麻煩。”

謝季容不強求,“既然如此,我想你也不願被你那表弟捉住,我派人送你出城。”

“不必了,項池還在城中,我要先找到他。”有的事情,不是單單聽他一人說了便能有結論,她要親口問項池。而且此時除了項池,她也的確不知道還能去哪了。

“城外十裏地有一家客棧,你先去那,我會幫你通知項池。”

秦玥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走到門口後,回過頭問了他最後一個問題:“三公子為何對我這樣好?”

謝季容微微挑眉,“有的事阿玥忘了,我可還記得。”

秦玥蹙起眉頭,疑惑地看著他。

“十年前我母親去世那夜,我跑出家門,遇到了一個小姑娘。”

她在偌大的涇州城迷了路,自己還哭得梨花帶雨,反倒安慰起了他這個坐在角落暗自垂淚的少年。她分出了手裏的一半桂花酥,眼角帶淚告訴他,“哥哥,吃點甜的就不哭了。”

這段往事秦玥早已不記得,她對謝季容笑了笑,後在下人的指引下坐上了出城的馬車。

有謝季容的安排,出城一路順暢,不多時就到了他口中所說的客棧。

秦玥在客棧中等到晚上,終於等到了項池焦灼的身影。進屋後,她還來不及說話,項池有力的臂膀便一把環抱住了她。

“阿玥,你真的沒事,我還以為···”

秦玥被他勒地太緊,有些難受,抬起手微微用力推開了兩人之間的距離,焦急問道:“其他人呢?他們如何?”

項池眼圈有些發紅,抿緊雙唇,片刻後才道:“除了我們幾個,其餘的都被戚少麟的人抓住了。”

秦玥鼻間發酸,十年的相處,無論如何她對府中其他人都心懷謝忱。現在他們落入了戚少麟手中,下場又會是怎樣?

她垂下眼,開口道:“戚少麟要的是我,我回去,他應該不會對他們怎樣。”

項池鬆開手,“他不會的,他要的是將我們一網打盡。你若是回去,正如了他的意。”

他看了眼漸黑的天色,低頭對秦玥道:“走吧,不能在這久待。”

“去哪?”

“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