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月光美人(9)

周五表演課, 極其誇張...一整天都是表演課,字麵意義上的。

上午一個通課,從八點上課, 到十一點五十下課放人吃飯。下午又一個通課,一點半開始, 五點二十分結束, 能讓表演係一眾人欲生欲死!某種意義上來說, 這是對精神力與體力的雙重考驗。

當然,對老師來說也是如此, 所以除了班主任伍清老師之外,還有三名老師來幫忙——四個老師對付二十個學生,這才能勉強照管的過來, 確保每一個人都可以得到必須的關注與指導。

一上課,伍清老師就說:“今天有一整天呢, 正好前兩周的作業都可以交了。”

這話一說,大家的皮就緊了。

13級的表演課,一個是在周三的下午,整一個下午, 也就的兩節大課。另一個就是周五,今天這一整天了。

一般表演課的時候會教東西,做各種訓練,之後還會布置作業。這裏的‘作業’專指表演小品、劇目什麽的,理論作業不算在內。布置的作業根據情況,有小打小鬧的,也有需要準備時間很長的。

時間最緊張的,就是周三上完課布置了,周五就要驗收。而一些需要長時間準備的大作業, 延後兩三周再交也是有的。

過去兩周沒交過作業了,其中既有小作業,又有大作業...平常交一次作業就挺讓人窒息的了,更別說今天是‘作業風暴’了——麵對這種情況,大多數人都像是混子一樣,低頭不看伍清老師的眼睛,心裏默念‘不是我、不是我’。

但也有個別處變不驚的,程程是其中之一,張宇希更是其中之一。

伍清老師先點了張宇希:“張宇希,你先來...哦,你和莫英子是一起的?”

張宇希點了點頭,‘小作業’是伍清老師布置的半命題小品,她和莫英子商量了一下,最終的劇情也挺簡單——她們要演一對爭吵的姐妹,姐姐希望妹妹能按照自己的期望,去過她眼中最好的生活,妹妹卻不願意這樣。

背景是姐妹兩人相依為命,父母很早就去世了,是姐姐當年放棄了自己的夢想,照顧妹妹長大的。

兩人走到大家圍成的半圈中間,開始表演起來。而從張宇希走到自己的位置,她的表情就變了,氣場逐漸以她為中心向外散發,那種頂級演員才有的氣質在她身上極其明顯。

“小君...姐姐這是為你好...”語氣很溫柔,完全是和妹妹用商量的語氣來的,但就是撲麵而來的窒息感。聽到她開口說話,大家一下就能明白為什麽妹妹會那樣‘叛逆’。

她隻是想要拿回自己的人生,不想被拖曳著溺斃在姐姐的期望裏。

看到張宇希的表演,程程手臂上雞皮疙瘩都起來了...這就是演員能在‘表演’這件事上做到的奇跡,既是源於生活的,也是高於生活的。既能讓人感受到生活的分量,與此同時又脫離了生活的混沌無序,表達的東西無比精準。

看到這樣的表演,程程就完全明白,為什麽張宇希她爸爸的朋友會賣房拍電影...天才的演員是能夠成就一些東西的。

“大姐你不覺得這樣太狡猾了嗎?因為大姐照顧我很辛苦,就理所當然地將‘期望’放在了我身上。我做不到就是我不夠努力,我做到了,大姐的夢想也就實現了。大姐自己不敢去麵對可能的失敗,就這樣逃避?”

“還美名其曰‘為我好’?”

莫英子此時也爆發了,她本來就是很倔強清豔的長相,這個時候眼皮微微發紅,情感催化到了極點,但臉上依舊是冷冰冰的——非常具有穿透性!

這是姐妹在互相傷害,姐姐對妹妹的照顧當然不可能那麽卑鄙,但她說的並不是假的。她故意不說姐姐的愛護,隻說愛護下那一份真實存在的私心與怯懦,就是為了刺傷姐姐,讓她無話可說。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姐妹兩人其實很像,私心與怯懦一樣明顯。

莫英子演的妹妹刺傷了姐姐,同時也讓班上的人讚歎——以程程來說,張宇希的表演要更好,她的表演更不留痕跡,擁有深厚的質感。莫英子則是風格強烈,一看她就容易想起地下電影裏會出現的某種女性角色。

她們的美並非毫無瑕疵,甚至不符合主流,但氛圍到了,就是讓人覺得她們能毀滅人,或者被人毀滅。

要讓程程來說,兩個人的天賦都是她遙不可及的。

表演完成了,大家忍不住一起鼓掌,伍清老師也露出了滿意的表情。張宇希向周圍鞠躬,莫英子就隻是點點頭——鞠躬完畢之後的張宇希就像平常一樣笑了起來,好像魔法消失了一樣,原本不由自主匯聚在她身上的目光一下散開了。

如果說剛剛的她身上充滿了戲劇的張力,這個時候就隻是普通人了。而不像莫英子,哪怕下了戲,她身上也有一種鋒利感,就像她身上的骨頭一樣,伶仃著,一根一根看的分明。

伍清老師點評了一下她們兩個,然後又點了一組交作業,而不是點到沒有躲開她視線的程程。

等到演了幾組,她這才點了程程,程程是和陳勝男一起的,她們的表演沒什麽可說的,比起一些偷懶、沒怎麽準備的,那肯定是要好不少。但在所有同學中,就屬於不上不下,甚至有些中等偏後了。

包括搭檔的陳勝男都不知道,就是為了這‘不上不下’,程程付出的努力是其他人的數倍。

伍清老師也點評了她們,為程程和陳勝男提了不少建議——伍清老師其實看出來了,程程的天賦不太行。畢竟學生就在她眼皮子底下,時間久了什麽情況哪裏能不知道呢?

至於招生老師拿來的錄像,可能是運氣好,考到了程程曾經費心準備過的類型角色。也有可能,單純就是程程那一次大爆發了,臨場發揮的好。真要說起來,一次的表現而已,本就不能咬死了程程真有天賦。

要是往回倒二十年,哪怕十年呢,伍清都有可能勸退程程了——華戲和京影表演係是有勸退學生的傳統的,有些學生發現他們就不適合做這個!本著不誤人子弟的心,早點兒勸人朝別的方向努力,也是做好事。

但現在,伍清一般不會這樣做了,一個是現在社會的機會多了,天賦差一點兒的學生就算成不了角兒,也不耽誤做演員謀生。另一個,現在好多人讀的專業都和自己的職業不是一回事,人家真的沒有太好的天賦,將來轉行又算什麽呢?真沒必要早早斷定人家不成,想著勸退人家。

而且,具體到程程這個人,伍清老師還是有自己的小心思的——她其實挺偏心程程的。

程程努力是真的努力,這一點她也看的分明。她年輕的時候遇到這種沒天賦,但努力的學生,不會特別有感觸。表演就是一個講究靈氣的職業,你天賦不行要硬上,其實挺可笑的。

努力真不一定能得到回報,如果非要強求回報,就很難看。

但現在,整體環境越來越浮躁了,努力的人就少見了,見到一個還挺珍貴的。而且伍清年紀也大了,人年紀一大,大多容易心軟——她現在就是這樣,見程程這個學生這麽努力,回報與努力不成比例,心裏也替她可惜。

平常伍清就特別注意,不讓程程和班上表演特別有天賦的人相鄰著交作業。對比太慘烈,怕打擊到她的信心。

‘小作業’交的差不多了,伍清就扶了扶眼鏡:“還有最後一個,餘萌。餘萌你一個人演麽?”

“嗯...”餘萌臉都皺起來了,小碎步走上來。她平常太忙了,這次‘小作業’大家或者搭檔一兩個人,或者演個單人小品,都是很快就定下來了的。她沒立刻和誰商量,再來時就隻能自己一個人上了。

“行吧,你演吧。”伍清老師也沒有多說什麽,就朝她指了指,示意她可以開始了。

餘萌演一個準備出去約會的女孩兒,要對著鏡子穿衣打扮,換了一身又一身。還要自言自語,表現出小姑娘的那種感覺。

她演了一會兒——從程程的感覺來說,不能說差,符合平均水準了。

但她演到一半就被伍清老師打斷了:“行了行了,別演了!看看你都演的什麽東西,用心了嗎?你平常都沒花心思的,臨時給我演一演,還指望我費心給你看,給你評?浪費時間!”

程程理解伍清老師為什麽這麽說,從水準上來說,餘萌並不會比她和陳勝男那一組差,在班上也是中等水準。但那種沒用過心,完全是敷衍過來的感覺,真的非常明顯了——一件事,做的人有沒有用心,是真的能感受到的!

沒用心的人,哪怕看起來遊刃有餘,也缺一口連貫起來的氣。具體到餘萌剛剛演的這一段,她就像是在搭積木一樣,用現成的積木塊堆出了角色,看起來很好,卻沒有根底在裏麵。

伍清也懶得罵餘萌,到了她這快退休的年紀,還因為學生不努力生氣,那是和自己的身體過不去。用心的學生她多教一點兒,不用心的、浮躁的,她提醒一兩句得了,難道要按著牛頭喝水?

‘小作業’交了一上午,‘大作業’倒是下午第一節 課就弄完了。因為‘大作業’都是群戲,大家是十人一組,總共就兩場而已。也是因為這個,老師們幹脆是兩場都演完了,才一起點評指導。

大作業人多,程程演的不是主角。

別人群戲分配到的角色不是主角,那就輕鬆了,往往跟著排個幾次就差不多了,不需要額外花心思的。但程程不是這樣,即使是配角她也在別人看不到的地方下了功夫,這樣才能做到至少不拖後腿。

順利完成大作業之後,她也是鬆了一口氣——她一個人的作業是沒有這樣緊張的,好歹搞砸了不會影響到別人啊。

兩場群戲有表現出眾的,有無功無過的,當然也有出錯的。出錯的有四五個人吧,其中又包括了餘萌。這一次伍清老師沒有額外點餘萌一下,但餘萌整個人都不好了,她覺得班主任已經把她記小本本上了。

“你覺得伍老師才把你記小本本啊...”大家一起吃完飯的時候,陳勝男露出了一個‘你自行體會’的微笑:“你想想吧,你之前是不是也出錯過?”

“也不單是出錯的問題,主要是伍老師覺得你不用心,你本可以更好的...伍老師怕你大一起就顧不上學校這邊,將來遲早得補課。”張宇希今晚吃的是湯麵,嗦了一口,說了句公道話。

京影在學生進劇組這事上,沒有華戲那麽死板,大一隻是原則上不允許請假進劇組而已,但真有重要角色,請假也能請下來。到了大二更別說了,大三大四則是鼓勵,自己找不到劇組積累經驗,學校還會想辦法幫忙聯絡。

不過,大一就是大一,正是學東西、打基礎的時候,‘學生’的本職沒有完成,老師心裏肯定是有意見的。

餘萌知道張宇希說的是對的,但這話屬於正確的廢話,聽了就忍不住吐了吐舌,做了個鬼臉:“...我也想認真用功啊,但真的做不到哇!這周周末我還要去蓉城,那邊有個綜藝要拍。”

“感覺上每周都有通告、有試鏡,根本沒有時間做別的了。”

張宇希對這種‘凡爾賽發言’默默嗬嗬,正要去夾莫英子盤子裏的‘獅子頭’時,‘啪’的一聲,被莫英子打了一下手背。

“你又吃不完,我替你吃啊!”張宇希自覺自己對莫英子的食量很有了解。

莫英子露出了矜持的微笑:“你自己說的,要減肥。”

“吃一個丸子又不會怎麽樣,今天晚上我吃的湯麵是清湯的,而且分量很少!”張宇希覺得自己還可以再吃一個獅子頭。

“宇希你要減肥啊?”餘萌湊了過來:“可是減肥的人吃湯麵?你認真的嘛?”

雖然看起來是清湯,但湯麵真的不是減肥食物啊......

這話餘萌沒說錯,但張宇希一下就不開心了,抿著嘴唇不願意再說話了,獅子頭當然也就沒吃了。

餘萌眨了眨眼睛,然後明白了什麽一樣,笑了笑,很快和同桌的班上女生說起了別的:“對了,你們知不知道鴨,下周有個劇組會到咱們學校來挑演員。”

“來就來唄,每年大小劇組來的挺多的了。”陳勝男的語氣有點兒無所謂。

如果導演需要‘新鮮麵孔’,經常就會到影視學院、舞蹈學院這些地方選演員。京影和華戲是兩大山脈,平常來選演員的劇組就更多了。如果不是靠譜的劇組,還不能在學校裏搞試鏡呢!

“這可不同,是張原導演的戲......”餘萌一說完,大家都睜大了眼睛,氣氛不再是剛才那樣。

張原導演可不簡單,在一線導演中他算是非常年輕的,81年出生,還是個八零後呢。今年34歲——好多大導演這個年紀都還沒有獲得獨立執導一部電影的資格,他就已經有兩部票房炸彈了。一個是09年上映的大銀幕處女作《飛躍山穀》,當年票房是四億出頭,年度排行第三。

再就是去年上映的《險象環生》,拿到了13億票房,是年度票房冠軍(10年前後,正是國內票房膨脹的時候)。

除了這兩部電影外,張原還在10年年末上過一部電影,票房放在當時的大環境之下沒那麽好,但也排進了前十。而且因為成本不算高,也是讓投資人賺到了錢的。

簡單來說,張原就是高產而票房出眾的導演,至於說他的電影的藝術性——他是做商業電影的,隻能說他到底是專業的電影人,鼓搗出來的東西很規整,不是進圈子恰飯的外行人。

相比起其他一線導演,他差的隻是獎項...不過他自己好像不太在意獎項的事。

這可能和他年紀不大,還有的是時間有關。

不管獎項的事,反正現在的張原確實是國內炙手可熱的導演,投資人都願意找他。對於投資人來說,還有什麽比錢更香的?人家出手了三部電影,部部都很賺錢,他說要搞項目,多的是闊佬揮舞著鈔票要跟進。

演員也很願意和他合作...獎項是很重要,但票房不是更實在嗎?而且即使是走藝術路線的演員,也不能拒絕有幾部放映規模夠大的商業大作壓身吧。做不到這樣的話,做一線明星都不穩當呢!

對於還在學校的學生來說,就更好選了——他們其實沒有在票房和獎項之間做選擇的餘地,能有一個就很好了,還挑什麽!

問題是,要怎麽有這一個。

“是什麽角色...我記得張導他一向拍男人戲吧?”大家都很來勁了,開始打聽起來了。

餘萌業內的人脈肯定比一幫學生多啊,這些都是她經紀人對她講的。反正她自己是沒希望了,樂得做人情給同學,就很痛快地說了:“放心,是女性角色來著...其實這件事在圈子裏已經不是什麽秘密了。”

“張導想找一個新麵孔,這才想到了來京影看看...張導也是京影出去的嘛。”

張原確實是在京影讀的導演係,不隻是讀了本科,還讀了研究生來著。

“如果是張導這麽關心,還親自試鏡,那就不是小角色嘍?”陳勝男眼睛亮了亮:“有什麽要求嗎?”

“就我剛剛說的,張導想要生麵孔,有新鮮感。”餘萌說到這裏的時候撅了一下嘴,她就是因為這個才完全沒希望的啊。她是演電視劇出來的,比班上演過電影的更容易讓人覺得眼熟。

“對了,還有......”說到這裏的時候,餘萌看向了程程:“我覺得程程最有希望了,我雖然不了解情況,但大概知道這應該是個以美貌為特質的角色。”

到現在為止,張原的新戲在外流傳的東西不多,餘萌是真的不了解情況。

“這是怎麽知道的?張導自己說的嗎?”一直默默聽著的莫英子忽然開口了。

“不是,是我一鄰居,也不能說鄰居。”餘萌似乎是不知道該怎麽說,眉頭都皺起來了:“我們是住一片兒的,人比我大了四五歲吧。”

“懂懂懂,按你們京城人的說法,這叫‘發小’。”陳勝男笑著推了推餘萌。

餘萌聽到‘發小’這個說法,似乎打了個顫,連連否認:“不不不,不能說發小...總之就是很尊敬的人。”

“對,非常尊敬。”她還強調了一下...真能在她臉上看到‘尊敬’。

“李海倫,他也是咱們京影出來的,不過不是導演,而是攝影。才畢業兩年呢,人已經混去給張導做攝影了。”

一個劇組裏當然不止一個攝影,估計也不是張原導演最倚重的。但不管怎麽說,才畢業兩年,就能在一線導演手下做攝影掌鏡,那確實很牛了——這或許和張原自己就年紀不大,不喜歡用特別老資曆的人有關。

“所以說,是你‘發小’給你透露的內幕?”陳勝男依舊不放棄‘發小’這個詞。

“姐姐,別說了...別提發小,李海倫那個人真的從小就厲害,我們那一片有名的別人家的娃!而且他這個人還自帶大家長氣場,反正我從小爸媽都不怵的,就怵他。你說‘發小’啊,我聽一聽都覺得折壽了。”

“有一種‘大不敬’的感覺,你知道麽!”

“哦......”眾人可憐的語氣。

見大家已經理解了,餘萌才接著說:“我一禮拜前遇到過他一回,想打聽打聽張導那戲我是不是真沒希望。我說起來也不是什麽熟麵孔,對吧?而且這種要求,從來不是說死的。”

“然後他就說了,說這是個花瓶角色,讓我別試。”

“那很好啊,說明你這鄰居哥哥挺為你著想的。”陳勝男不說‘發小’了,換了個讓餘萌更受不了的代稱。

“你就叫他李海倫、李師兄不行嗎?”餘萌捏起小小的拳頭,錘了陳勝男兩下:“聽我說啊,當時我就說了‘花瓶好啊,我就愛做花瓶,請務必給小的一個機會’。”

放在二十年前,無論是花瓶,還是奶油小生,對演員都是負麵的標簽。但在當下,是很難這樣說的。花瓶和奶油小生,一般人沒有機遇,還做不上呢——而且具體到演員本人,還自己主動發各種通稿吹噓美貌呢!

餘萌麵無表情,模仿李海倫:“他直接跟我說‘你憑什麽演花瓶,誰給你的勇氣’,把我給氣的!”

這個反轉好,陳勝男‘鵝鵝鵝’笑,好不容易笑夠了,說:“什麽啊,這不是挺幽默一人麽,哪有你說的那麽可怕。”

餘萌用看傻子的眼神看她:“他不是幽默,他是真的很認真這樣想。”

就是因為認真,所以很傷自尊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