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戴著紅臉將軍麵具的少年一身紅衣, 烏發高高束起,意氣風發,饒有興致地看著酒肆門口夥計開酒壇子。
唯一格格不入的, 是他懷中一輛小馬車。
縮小的精致小車架,榮陸特產的孩童玩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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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自小習武, 氣質卓然,鶴立雞群,宋遂遠光瞧側麵都能認出來人, 他笑了笑,垂首附於尺玉小貓耳, 指著那處同他道:“你爹爹在那裏。”
尺玉不負所望,聞言歡樂地踩著小爪子:“啊!”
“要找爹爹?”宋遂遠明知故問, 矮身將小家夥放於地上:“去吧,父親看著你。”
尺玉不認生,再加上爹爹就在前方, 一落到便邁著小步伐向前衝。
滿月不久的小崽子仍是小小隻的奶氣模樣, 奔跑起來卻十分敏捷。
宋遂遠瞧見小家夥順利撲到他爹爹腳邊,起身慢悠悠地提步向前,待與麵具下那雙琉璃眸子相對視,桃花眼淡淡移開, 視線落於對方抱住的小貓崽, 低沉的嗓音有禮且疏離:“狸奴年幼, 出街難免忘形, 見諒。”
“沒事。”雲休也裝作不識冷淡道, 眸中警惕淡了下去。
他與爹爹和小叔叔分開後, 剛站在此處看開酒沒一會兒,低頭乍一見到小尺玉, 抬頭又對上宋遂遠毫無遮擋的英俊臉龐,心都提起來了,隨後反應過來自己戴了麵具,稍稍放下心。
冷淡疏離的雲休低頭看尺玉,躲著宋遂遠的視線偷偷彎了彎圓眼睛,顯然小崽子認出了他,黏了上來。
他摸了摸崽崽,克製住親小團子的衝動,依依不舍遞還給宋遂遠:“你的貓。”
他遞出的動作慢吞吞,尺玉甫一被挪開,伸出一隻小爪子勾住了爹爹的衣裳,小腦袋歪了一下,似乎不理解爹爹為何不抱自己。
雲休手上停下。
看,是崽崽要抱的哦。
宋遂遠見狀開口朝少年道,語氣溫和下來:“若你不介意,能否幫我抱一會兒貓,他難得安靜,方才一路亂跑,著實讓我有些頭疼。”
乖巧的尺玉崽:“喵?”
“那就,恭敬不如從命。”雲休裝模作樣道,抱回小崽子的動作很是迅速。
尺玉模糊聽懂父親的虛假告狀,氣鼓鼓一小隻窩在爹爹懷裏,背對著父親。
雲休不明所以地哄崽崽,他不敢多問,隻能用細長的手指緩緩撫摸。
“這輛馬車便交予我拿著。”宋遂遠彬彬有禮,接過他手中礙事馬車,順口問道,“賣此車架的攤子在何處?”
“前頭街口,賣光了。”雲休指了指道。
小馬車隻有三架,他挑了最大最漂亮的一架,尺玉貓貓可以坐進去玩!
“當真可惜。”宋遂遠道,他默了片刻,正想說些什麽,對麵的少年忽地揚聲開口:“酒開了,味道不賴,我們去酒肆吃酒吧!”
雲休垂涎新酒,暫且忘記偽裝,此言熟稔而自然。
鼻尖縈繞一股醬酒香。
宋遂遠忙拉住他的胳膊,微垂的視線與他的對視:“買一壇提走,我知曉有一處適合飲酒。”
雲休愣一下,出於對宋遂遠的信任嘴巴先動:“好。”
拿到酒就後悔。
一壇酒,僅有宋遂遠所知的飲酒地,兩者兼備,偶遇莫名其妙變成了共行。
對共行莫名其妙的自然隻有雲休,他隻想與崽崽共行,不想與詭計多端的宋遂遠。
不過同行已定,雲休害怕與宋遂遠說太多話露出破綻,護著尺玉圍觀賣藝的噴火,五分興致表現在麵上有十一分。
宋遂遠麵上微妙的一絲微笑隱匿在黑暗中,湊上前看小尺玉,道:“著實有緣,尺玉很少親近人。……尺玉便是你手中的小白貓。”
兩人的距離忽地拉近,然而雲休習慣了宋遂遠的氣息,並未避開,自然地點頭:“對的,有緣。”
他生的崽崽自然親近他啦!
尺玉蹲在爹爹肩膀上,聽到自己名字側了下圓腦袋。小家夥目之所及隻有紅色的麵具,好奇地用小爪子碰了碰爹爹耳側的繩子:“喵?”
繩子絲毫不動。
小奶貓總是莫名其妙的勝負欲,尺玉與這繩子較上了勁,指甲勾住也不動,啊嗚張開嘴巴咬上去。
宋遂遠不周全的視角裏,小家夥忽地去咬爹爹,他連忙伸手握住崽崽,稍微移開,未曾想鬆垮的麵具繩子直接被解開。
雲休側過臉。
宋遂遠一手抓著小崽子,另一隻手撐住少年半掉下來的麵具。
抿了下唇,他比阿言本貓還要擔心他就此暴露。
麵具錯位,眼前一片漆黑,雲休睜圓了雙眸:“發生了何事?”
“尺玉咬掉了你的麵具,重新係一下。”宋遂遠道。
雲休手指摸上了麵具:“哦,無事,我把它摘下來。”
宋遂遠:“……”
少年既然敢卸麵具,定然不是為了暴露自己,定然有所偽裝,果然。
紅色麵具下,一張泯然眾人的臉。
易過容。
宋遂遠放下了心,而他手心的尺玉掙紮著落回少年肩膀,圓乎乎的腦袋依賴地蹭了蹭他的臉。
貓崽認爹爹全靠氣息。
雲休轉頭親了下崽崽,翹起一個微笑:“我們去吃酒!”
嘴巴無遮擋啦!
宋遂遠無奈笑了下,帶著人到了長姐尋常看診的醫館。這裏地勢稍高,醫館層高也偏高,循梯上屋頂,可俯瞰榮陸多數主街。屋簷上清淨,屋簷下人來人往。
雲休對此地相當滿意,既沾染熱鬧氣,又對貓耳朵無負擔。
屋簷上風大,雲休買的車架正好派上了用處,四麵帷帳遮風,宋遂遠將昏昏欲睡的小尺玉放進去,在他小肚皮上蓋了一條手帕。
正正好的大小,是貓喜歡的逼仄,尺玉抱住尾巴就睡熟,小肚皮呼吸事一鼓一鼓。
雲休蹲在小車架前,借著月光往裏看,捂住心口:“尺玉如此睡太可愛了!”
宋遂遠挑了下眉,終於啟唇為他圓小馬車的事:“不若你將此車賣給我。”
雲休抬眼皺眉,想說父親怎能搶爹爹給崽崽的禮物,但是:“……不必買,我與尺玉如此投緣,送他了。”
宋遂遠已經見過車架了!此時不給,明日他無法帶回去呀。
“多謝。”宋遂遠道,“那我便回贈你一物。”
他變戲法似的取出油紙包住的糕點,道:“桃子內餡的。”
吃酒之前用一些食物為佳。
雲休接過,有些疑惑:“你怎麽知道我喜歡桃子?”
“你也喜歡?”宋遂遠淡然接話,“我家中也有人喜歡桃子。”
雲休捏著糕點,圓瞳怔愣片刻。
宋遂遠、宋姐姐都對桃子平平,劉柏患有桃花癬,見不得桃子,尺玉尚未吃過桃子,所以“家中人”是指他?
雲休琢磨了半晌,宋遂遠是隨口一言,還是把他當人看,還是猜到他是人了?
宋遂遠還真不知他的小腦袋在思慮這些,啟封酒壇,倒了兩杯,遞給陷入思緒的少年一杯:“酒。”
“噢!”雲休瞬間拋棄思考,之後再想,之後再言。
一壇酒於兩人而言隻能算作墊底,宋遂遠仰頭幹杯,隨口閑聊道:“你來自盛京。”
他說的篤定。
雲休頓住:“你怎麽知道?”
“聽你的口音。”宋遂遠抬眼瞧他。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地域相隔,流傳的語言也不盡相同,榮陸府與盛京的,連相似都算不上。
雲休腦袋瓜子艱難又緊急地轉了轉,盛京話字正腔圓:“對的。”
知曉他來自盛京無所謂,西北口音絕不能帶出來。
宋遂遠意味不明地瞧他一眼,輕笑一聲,重新倒了一杯酒。
“你笑什麽!”雲休見狀凶巴巴瞪著圓瞳,若是貓形渾身毛都要炸起來。
宋遂遠這人真討厭!貓每回見到他都被嚇!
“你上來問了我兩回‘你怎麽知道’。”宋遂遠緩緩道來,親自為眼前的小笨貓進行剖析,“‘你怎麽知道’此言,一是承認了對方上一句猜測,二是傳達給對方,你在此有所隱瞞。若想隱瞞一些事情,話題愈接近你所隱瞞的,愈應當不動聲色。”
小世子,藏好一些。
雲休身體僵住:“……”
宋遂遠桃花眼彎起笑了下,那股捉摸不透的沉靜氣氛消失,他道:“你我二人初相識,有所隱瞞、保持警惕實屬正常。”
他傾身與少年輕了輕碰了下酒杯,再度飲下。
雲休圓瞳暈乎乎,雙手交叉握著小杯子,小口飲一口壓壓驚,癟起的嘴角不自覺向下。
他再也不信宋遂遠啦!
父親救救阿言!!
雲休太笨啦!!!
宋遂遠餘光瞧著他可憐兮兮的模樣,垂首勾了下唇,逗貓果真有趣。
……
夜色如墨,燈火漸熄。
目送小貓回到西街,宋遂遠一手抱著尺玉,一手提著小馬車,回府衙後意外看到等候著的長姐。他先將崽崽送回寢屋,吩咐隨墨看著,才與長姐落座堂屋。
“明日你要離開榮陸,我來看看你。”宋靜樂道,她似乎用了酒,說話有些含糊。
宋遂遠低垂著溫和視線道:“嗯。總歸我在京中無事,到時候再來榮陸看你。”
宋靜樂笑:“爹娘早來了幾封家書,要你回去成親。不必你來,待你成親之時,我便回京。”
宋遂遠搖頭,輕聲接了一句:“還不如指望小家夥的周歲宴。”
“你說何?”宋靜樂未聽清。
“好,你到時回來。”宋遂遠道。
宋靜樂沉默片刻,瞧他一眼,猶豫幾番道:“我今日,看到你與一位公子一同遊集市……”
這個開頭。宋遂遠揚眉。
同遊集市二人或許並未意識到,但遠遠看到相攜身影的宋靜樂隻餘訝異。
兩人之間和諧到旁人無法插入,且遂遠的眼神……總之對不熟的人不可能如此溫柔,遂遠養的那隻認人的小貓也乖巧地待在小公子懷中。
那般程度的熟稔,宋靜樂甚至猜測那位公子是與遂遠一同自盛京而來。
盡管不是,遂遠至少也是在榮陸與小公子交好,並沒必要瞞著長姐。
她忽地回想起娘家書中言,遂遠為了不娶妻,同她大放厥詞,說自己好南風……
萬一,並非厥詞?
宋靜樂借著酒意戳破後,直接同他道:“爹娘雖想讓你娶妻,但不會逼著你,他們到頭來還是會看你的意思。你若是有何打算,盡管去做。”
比如,娶男妻。
宋遂遠一下子未說話,心下覺得這誤會有些滑稽,然而長姐似乎誤解了他的意思,為了讓他相信爹娘不會阻攔,說起了爹娘年輕時候的往事。
更荒唐了,他有朝一日竟然會在長姐口中聽爹娘的荒唐往事。
總結起來是一個故事,她初嫁人時不愛他,而他愛她,後來有了子嗣後,她愛上了他,他卻得知成親之前些年她另有所愛,心灰意冷,長達數年的糾纏折磨後,因他抱恙險些過世和好了。
夫婦都未弄明白過情愛一事,故此在孩子婚事上不敢強硬插手。
宋遂遠:“……”
“長姐,你醉了。”他道。
宋靜樂擺擺手:“……沒有。”
宋遂遠讓等候在外的大侍女將長姐背回去,送走長姐,他揉了揉眉心。
腦海中想起長姐的話,又輕輕笑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