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言盡稍止,阿言也不鬧脾氣去角落裏了,縮在宋遂遠懷中玩他的玉佩。
宋遂遠抱著柔軟的小白團子,漫不經心問道:“前些日子賀家三房有人住你府中?”
宋靜樂看他一眼,並不意外他知道此事,緩聲道:“嗯,三房長女。”
宋遂遠道:“三房這是將她許了頌安知府?”
“大抵是。”宋靜樂唇角落了下來。
三房正室年過三十才有了方才那兩個小的,能被兩人叫做“姐姐”,隻有自小抱養在正室膝下長女。
宋遂遠意有所指道:“退而求其次。”
話語中這退的,自然是年紀輕輕頗有建樹的榮陸府知府,劉柏。
宋靜樂無奈地揉了揉眉心,並未接話。
此時的不否認,便是默認。
提起賀家,姐弟倆自然都不陌生。
賀家早逝的老太爺,在而今天子未登基前有從龍之功,首封忠義侯。老太爺膝下嫡出的有三子三女,次女入了後宮,另外兩個女兒也是高嫁,長子襲爵,次子——即賀錦蘭父親,就職工部,唯有三子,他資質比不得兄長,長成時老太爺逝去無人運作,最後隻在頌安府下轄一縣任縣令。
三房如此,大抵心氣不平,盡鑽研些蠅營狗苟之道。
頌安府知府年近四十,好女色,年紀可以當三房長女的爹,即使這樣,她上趕著當的隻是妾室。
頌安府知府是衛家拉攏之人,此人荒**無度、為官不作為,但有一點可取之處——他有自知之明,將所有正事交於府中幕僚來做,且歪打正著提拔了日後膏腴縣縣令。
這位縣令著書《荻水注解》,詳細記載荻江及其大大小小的支流,依地貌、含沙量、水量季節變化等,並據此提出河道分流之說,有效以應對頌安府常遭的洪災。
上輩子頌安知府遷回京時,三房長女賀秀慧便是他的妾室,宋遂遠聽聞過,卻不想在此之前,她竟試圖攀過劉柏。
長姐竟是提都沒提。
不僅如此,上一世今歲入春,父親纏綿病榻,她連有孩子的事情都未提。
宋遂遠黑眸望向宋靜樂,眼底漸深,滾出心疼的漩渦。
日頭正盛,車廂內悶熱,車外馬車夫甩著長鞭焦急趕回,很快便回到府中。
等候著的劉柏圍著宋靜樂一通詢問,手背貼了貼她的臉頰。
宋靜樂顧及弟弟在身後,推他道:“未有不適。”
“嗯。”劉柏手指落下牽住她的手,道,“那也餓了吧。用些膳食,蓮藕排骨湯煨了一個時辰。”
宋靜樂撇開視線,壓著一絲羞澀,朝宋遂遠道:“遂遠一起。”
“不了。”宋遂遠有眼色地提起荷花糕與蓮子羹,“我還不餓,先用這些墊墊肚子。”
“好罷。”
兩樣食物皆是雙份,一份是觀察細致的宋靜樂特意為阿言買的。
宋遂遠打開放到小白貓麵前,低聲道:“今日午膳隻能用這些。”
阿言歪頭:“喵?”
飯呢?
宋遂遠對上他的圓眼睛:“康大夫道你長胖了。為了你的小身體著想,日後膳食便與尋常貓食量一致。”
晴天霹靂,阿言立馬嗷嗷抗議:“胖就胖,貓貓樂意!讓貓吃飯!!”
宋遂遠使調羹盛起一勺蓮羹,絲毫不為所動:“荷花糕有六塊,其實三塊就足夠,驟然縮減食量不大好,我們循序漸進,今日你可以吃六塊。”
“嗷!”
暴脾氣的阿言飛起小爪子,一巴掌落在宋遂遠臉上。
方才對兩幼童,阿言下手利落見血,這時貓氣到渾身毛炸起,也隻是用柔軟的小肉墊按住宋遂遠的側臉。
臉側軟和的觸感,與少年惱羞成怒飆的髒話形成鮮明對比,宋遂遠心口像被撓了一下,喉嚨緊了一瞬,握著調羹低低笑了一下。
阿言前所未有地生氣:“宋遂遠真討厭!!貓不要跟著你玩了!……嗷嗷嗷……”
小家夥習得的髒話不少。
宋遂遠取一塊荷花糕堵住他的小嘴巴,捏著他的耳朵道:“阿言,想要吃更多美食,隻有一條路,那便是變成人。”
“嗷……”阿言卡殼一瞬,吐掉荷花糕,狐疑盯著他繼續暴躁,“貓貓才不會變人!”
“話本中的精怪起初都能聽懂人話,忽有一日化人。”宋遂遠細細打量著小白貓,鼓勵道,“阿言已經可以聽懂人言,努力修煉,假以時日定能成人,皆是想吃多少都可。”
小阿言符合精怪的所有征象。
他仍不知阿言是否能變成人,但順嘴一提,不設防的小白貓或許會露餡。
阿言自從前幾日,覺得宋遂遠能聽懂自己說話時,對他十分警惕,連“本世子”的自稱都不在心底閃過。
聽到宋遂遠說變人,貓的腦袋瓜子瘋狂轉動:“你才變人!阿言可是宿山神貓,變什麽人!”
宿山神貓?
宋遂遠暗自記下這個陌生的稱謂,將小白貓提回另一碗蓮子羹前,摸了下圓腦袋繼續道:“用膳,吃飽飯才有力氣修煉。”
謹慎的阿言也不罵人了,抱起一隻荷花糕大口啃著,圓瞳巧黠地轉動。
哼,貓可以偷偷吃!
午時宋遂遠隻讓人做了幾道青菜,全是阿言不喜歡的。小白貓努力攻破宋遂遠的嚴防死守,竄上桌,一臉菜色地嗷了一聲,甩著尾巴跑出門了。
宋遂遠隻往他離去的方向投去一眼。不得頭緒,先控製一番他的食量再說。
阿言離開,他招來隨行的護衛。
“方才康宅是否有人離去。”
“未有人離去,不過西側飛出一隻鳥雀,瞧著是信雀。”
宋遂遠稍頓:“派人在他宅子外守著,再有信雀,無論來去,將信截下來。”
……
另一頭,阿言甫一跑出門,想起什麽,轉身從窗戶調回了寢室,叼了一樣物什後目標分明地直奔府衙東邊一個屋子。
這家屋子是供給府中所有人衣物的地方,衣飾成山,拿走一件完全看不出來,貓這幾日在府中亂竄時找到的。
看管的仆人正在院中樹蔭下乘涼,阿言在他身後大搖大擺地從正門進去。
原地變成了雲休。
他愛美,衣物不用挑,從為宋遂遠準備的薄衫隨手扯走一件,一定是最好看的。
雲休三兩下穿上衣服,夏季衣短,除了長袖有些拖遝,倒也算合身。他拋了拋從**叼來的錢袋子,腳尖輕點翻牆出府。
酒肆,本世子來啦!
今日西街一行,一來一回相當於兩趟,雲休記住了路線,一息都未耽擱,到了那家魚蝦做的很好吃的餘俠酒肆。
初過飯點,酒肆食客剛走了大半,雲休挑了一個靠窗的座位,少年音張揚:“將特色菜全上一份,再來兩壇好酒。”
夥計眉開眼笑:“得嘞,您坐您坐,稍等片刻。”
雲休落座,放鬆時做貓的習慣露出來,雙手揣起來乖巧地墊放在桌上。
他掃了兩眼酒肆布局,視線轉向窗外,日頭正中仍有不少人,他便盯著路過的人瞧,偶有一陣風,能稍微消點暑氣。
他皺了下鼻子,哼,宋遂遠壞家夥,若不是他,貓此刻就在府中涼快地吃魚,何至於這般熱。
白皙光潔的漂亮臉蛋,比陽光尚要耀眼,在他不自覺發呆中,吸引了許多目光。
做菜耗時,雲休等了好些會兒,眼皮漸漸落下幾毫。
頓然,他動了動耳朵,猛地轉過頭。
隻見有人拉開他對麵的椅子自如落座,麵容熟悉無比,上午才見過。
雲休:“?”
“許久未見。”康離溫和道,“雲休。”
雲休:“!”
他要說的話全寫在了臉上,康離輕聲解釋道:“你幼時變成雲休那年,我也在雁回城。這麽多年過去,你的模樣仍和那時一樣。”
雲休圓眼睛瞪起來,他怎麽不記得小叔叔也在,難怪小叔叔這麽快認出自己,雲休自小到大都是一樣的好看!
他對康離有莫名的親近感,聞言舔了下唇喚道:“……噢,小叔叔。”頓了下,驚訝,“那你也認得阿言!”
康離頷首,麵上帶著長輩的寬和:“認得,手腕伸上來。”
一見麵先把脈,雲休熟悉這個流程。
爹爹如此,小叔叔和爹爹一模一樣。
他轉了轉圓眼珠,緩緩伸出手腕,依賴道:“小叔叔,你近來與爹爹通信了沒有?他有沒有說……父親是否還在生氣。”
康離未接話,凝神於指腹。
寸脈上魚際,下垂尺澤,往來流利,如珠走盤,左脈沉實。
雲休尚在賣乖,覺得今日這脈象把的時間有些長了,摸了摸鼻子道:“小叔叔,我許久未練功了。”
所以若摸出小毛病也正常……吧。
康離收回手:“暫時別練了。”
雲休以為小叔叔寵自己,彎眼笑了下,天真道:“對吧,我也能吃很多東西!”
“多吃些。”康離讚同,叫來夥計再點了一桌子菜,看向一無所知的小家夥,意味深長地問道,“為何出來了,宋遂遠不讓你吃飯?”
“對!他說我長胖了,讓我按著尋常貓的食量吃,大壞蛋!”雲休控訴。
康離抬了點眼皮,聽得眉頭緊縮。
再不多吃些,那個小的要將雲休拖累垮。
雲休平日裏便是饕餮飲食,但今日菜品擺上來後,陣仗連他都吃了一驚,左右的桌子被並過來放置盤子才將將夠用。
夥計開了兩壇酒,雲休歡喜若狂,手一揮,過長的袖子帶風:“小叔叔,我請你吃酒。”
康離攔了下來:“你暫時不能喝酒。”
雲休縮回半空中手,圓瞳不解:“為何?”
小叔叔並非不讓喝,而是說暫時,難道他的身體真的出了問題?
“先吃東西。”康離隻道。
“哦。”雲休不強求,他摸了摸肚子,餓癟了,眼下吃飯最大。
康離食量正常,他放下筷子時,雲休已經將一張桌子上的菜盡數掃光。
酒肆中剩下的零散客人投過來若有似無的打量。
雲休屏蔽幹擾,快速吞咽著魚肉。
注意到對麵的視線後抬起眼簾,露出疑問的目光。
康離為他盛了一碗湯:“用些湯,不急。”
雲休目光落在桌上風卷殘雲後的殘渣,停了一下:“……我吃太多了。”
他不得不承認這點。
“未有飽腹感就可以繼續吃。”康離道。
雲休感受了一下腹中,繼續伸筷子,不過他眼中浮現一絲擔憂:“小叔叔我當真無疾嗎?”
貓能吃,但也不像現在這般能吃呀。
康離抿了口茶:“嗯,具體吃飽再說。”
算作無疾。
於是雲休懷揣著惴惴不安的心,急促地掃光了另兩張桌子。
放下筷子,他一臉灰敗,連父親與爹爹的消息都沒心思打探,心底猜測貓不會是患了不治之症吧……怎麽能吃這麽多,且還能吃……
腹中頂多八分飽。
“回家吧。”康離率先起身。
一路忐忑不定,雲休連自己如何與宋遂遠告別都已經想好了,卻聽到了小叔叔略帶沙啞的嗓音:“你有孕了。”
有孕?
喜事呀。
並非不治之症。
雲休擔憂的圓眼睛瞬間明亮:“有孕好……有孕???”
雲休臉上皺巴巴,高聲提醒:“小叔叔,雲休是男子。”
“雲休當然是男子,不過宿山貓皇一脈乃雌雄同體,可有孕。”康離敲開床頭暗格,取出來陳舊的書籍。
雲休年輕不懂,與宋遂遠之間也不知是何情形,他們回去後,康離便翻出來藏了許多年不見光日的這本書,倒是沒想到能這般巧合碰到雲休。
康離將書遞給垂著腦袋拍肚子的雲休:“看看。”
“這是什麽?”雲休抬眼,滿目荒唐茫然。
“約千年前一位宿山貓族前輩的隨筆。”康離掌心安撫地摸了摸他的長發,“你先讀一讀,之後我們來詳談。”
說完邁步出門,將雲休獨自留在屋內。
雲休心緒極不平穩,以人間男子的身份過來十來年,任誰忽然得知自己有孕,恐怕都不會平靜。
此處是康離的寢屋,有他身上的藥草香,雲休習慣且親近著這種味道,深呼吸好幾道,心跳與表情一同落下來。
這時窗外一道閃電炸響,榮陸府又要下雨。
雲休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肚子,它淺淺凸出來一層,原來不是吃胖了。
可他寧願吃胖。
雲休冷了會兒臉,又一瞬變化成要哭不哭的表情,拳頭握起來虛空打了一套拳,咬牙切齒:“該死的宋遂遠!”
他煩躁地抓了抓長發,一把拿過來那本書,翻看起來。
……
阿言一下午不見貓影。
天色被烏雲壓暗,宋遂遠眼底露出一絲擔憂,小家夥生悶氣可別將自己淋濕。
隨墨在此時回來,帶著探聽到的消息:“大小姐小產當日,侍女都被大小姐派出門布施,大小姐也親自去了藥堂坐診,隻是勞累不適,先行被送回家,等侍女們回來後,大小姐已經腹痛難忍,康大夫都被叫了過來。
還有一事,這些年姑爺的母親,一直隨大小姐與姑爺住在一起,前段時間大小姐小產第二日,她想念長子,姑爺哭送她回了老家,有人遠遠瞧見母子離別。”
宋遂遠從桌邊離開,靠著窗框,一滴豆大的雨水濺在手背上,聽完隨墨的話後出聲問道:“那日府中沒有侍女留下?”
“留了兩個,她二人連帶著那日當值的護衛,全被發賣了。”他回來時與門衛多聊了兩句。
宋遂遠問道:“你說長姐在婆母手底下受過委屈否?”
“嗯……前些天,大小姐院中的翠屏誇過姑爺孝順。”隨墨道。
他猜……應當是受過委屈的。
宋遂遠手指點了點窗欞。
劉柏出身慶州一小鎮,家境貧寒,有一兄長,他自小聰慧,父母全力支持他讀書考學,在他第一次入京參試之前,父親離世,他守孝三年,三年後高中進士。
他後來一直帶著他的母親,從盛京,到榮陸。
其實聽到這裏,宋遂遠已然可以放下心,樁樁件件,劉柏都已經出麵解決,心術不正的表小姐被他趕回了頌安,哭送母親這事……
那位老婦又能做何種事,能讓如此孝子一日不留地將她送回小鎮老家。
此事他自己的探查到此為止,長姐小產他定是要記在劉柏頭上。
而接下來更重要的是來瞧一瞧長姐如今的生活,關心她當今盡力在做的。
除了失去孩子這個結,宋遂遠知道長姐的生活並非不如意,能親自定期出府坐診,能拜師學醫,隻怕比在盛京做萬千寵愛的姑娘要來得更自在。
隨墨細致地講了宋靜樂近些年來的成就,話至一半,宋遂遠伸手止住話音:“下回我隨她出診瞧一瞧。”
眼下他皺起眉頭:“阿言為何還未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