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43
和長大後的臨春不一樣, 剛被撿回家時,她很吵。
豆丁點大的小娃娃,整日整夜地哭, 怎麽哄也都不好。
後來長大一點, 其他小孩牙牙學語的年紀, 她還不會說話。
但她的聲帶正常,開心時會笑,難過了會哭,受到驚嚇會尖叫, 情緒上頭了停都停不下來。
一開始大家以為這是個笨孩子,沒多在意。
直到某天發現她對巨大的聲音也毫無反應,這才去醫院檢查, 發現關鍵問題。
臨春是個先天聾啞的小孩。
上帝對這個蘋果寶寶尤為偏愛, 投下人間時多啃了兩口。
臨春爸媽沒了解過這方麵,懵了幾天, 不過也沒打算放棄。
特殊教育學校本來也計劃著去上,可幾千的學費讓這個不富裕的家庭望而卻步。
臨春上不了幼兒園, 就在家裏跟著姐姐認字。
她反應慢,學東西也很慢,慢到臨秋都有點嫌棄她。
但她得到了來自媽媽的很多很多的愛。
媽媽在一家玩偶場工作,小小的臨春就搬著板凳坐在機器旁邊。
十幾台縫紉機發出“吭哧吭哧”吵人的聲響, 她也聽不見, 用小剪刀幫忙剪掉針腳處的細碎線頭。
等到下班,媽媽騎著自行車帶臨春回家。
路邊的小麥鬱鬱蔥蔥,她摟著媽媽的腰, 看樹頂掠過夕陽,天邊燒紅一片。
臨春被家人保護著長大, 認字之後也會積極的寫字和他們溝通。
她正視自己的缺陷,也不刻意隱瞞。
就像爸媽說的那樣,她隻是耳朵聽不見。
不管和同學相處,還是和老師交流,都抱著十二萬分的友善與真誠。
但換來的隻是明晃晃的嘲笑,還有幾近越界的欺淩。
臨春的父母去學校溝通過很多次,老師的態度卻不冷不熱,最後幹脆勸他們給臨春退學算了。
“小孩聽不懂課,跟被人交流都困難。繼續在教室裏不管是她還是其他同學,都會被受到影響。”
到底是怕麻煩,也不想管事情。
不是所有的人好心,願意花費自己的時間去接納一個聾啞人。
臨春三年級的時候差一點就退學了。
可那麽小的孩子,不上學又能去幹什麽。
是臨秋堅決反對,咬著牙要把妹妹教出一個樣子。
自學課程一開始很難,知識點要一點一點寫出來解釋給臨春看。
臨春認得字還不是很多,理解能力也總別著根筋,怎麽轉都轉不過來。
她無數次想過放棄,和大姐一樣出去打工。
但臨秋一次一次重新把她揪回來,罵過也打過,最後還是往她手裏塞上鉛筆,就算是哭也要讓她繼續念書。
臨春小時候不懂為什麽,直到臨秋去世依舊不懂。
那年她十歲,遇見了趙老師。
菜市街狹窄曲折的長巷之後,還沒她腳踝高的邊牧幼崽發出一聲奶裏奶氣的叫聲。
春天的油菜花開滿田野,黃綠色蔓延去天邊,哪裏都是一副生機盎然的樣貌。
她小心翼翼地叩了叩門板,探身走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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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嗒——”
厚重的門簾落下,相互拍打發出聲響。
書店裏暗著燈,顧伯還在小院裏倒騰。
臨春在院門口看了幾眼,沒見著蔣以聲,這才走過去。
她的膝蓋還塗著碘伏,雖然還沒好全,不過基本都是擦傷,傷口在膝蓋骨偏下方一些,走動幅度隻要不是太大都不影響。
鬱金香剛種進去,連個芽尖兒都見不著。
臨春手掌都破了皮,水桶拎著費勁,便重新回到了店裏,把地掃了掃。
奶茶店下午送來了製作完成的兌換券,需要臨夏這邊再加工一茬送回去。
具體的卡片臨春看了,四杯一張卡,店名和地址都印在上麵,弄得還挺好看。
挺讓人高興一件事的。
就是,暫時高興不起來。
掃完地,她有些無所事事,坐在桌邊看了幾頁書,心裏裝著事,也沒看進去。
轉頭推開琴房的門,窗戶關著,琴身灑了一片銀白的月光。
臨春把燈打開,掀起琴蓋。
譜子合著,她隨手翻到自己熟悉的那首曲子。
手指搭在上麵,想到了蔣以言。
或許這次還有更多,她想到了蔣以聲。
發了會兒呆,又把手收回來。
出了琴房,臨春回頭把門關上。
她和顧伯打個招呼準備回家,出小院時看邊牧在門口狂甩尾巴,猜想是來了客人。
她探頭看去,剛好對上蔣以聲的目光。
臨春有一瞬間的窘迫,眼神上下飄忽半天才勉強定下來。
晚上有些冷,蔣以聲換了件外套。
寬肩窄腰的衣架子身材,穿什麽都顯得好看。
對方腳步漸近,臨春慌忙從兜裏掏出手機。
蔣以聲步子稍停,在她麵前微微抬眉,像是不解。
單一個動作,沒有帶笑,臨春就能感受到從對方身上傳來的濃烈的疏離感。
她低著頭,不敢與蔣以聲對視,隻是搖搖頭,把手機又往前遞了遞。
可出乎意料的,幾秒之後,蔣以聲把手機接了過來。
他十分隨意地裝進外套口袋,像是順手接過一件無關緊要的物件,繼續往店裏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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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底,北京。
蔣臻年底回國,和蔣以聲吃了頓晚飯。
父子間的氛圍不算友好,兩人全程黑臉,話都沒說一句。
於蔣以聲而言,蔣臻給他更多的是一種壓抑,純純負麵情緒,看到就沒什麽好心情。
從小到大快二十年都這樣,父親對自己嚴格到變態,不達到要求非打即罵。
有時蔣以聲都懷疑自己是不是蔣臻的親兒子。
或者按照他哥的標準,流水線上生產出來的工具人,創造出第二個蔣以言。
小時候喜歡想東想西,長大了就懶得想了。
蔣以聲吃完飯,把筷子橫在碗上。
按著規矩,他得等著蔣臻起身,自己才能離開。
可惜,今天蔣臻並不那麽著急。
管家把一份厚重的通知書放在他的手邊。
蔣以聲目光微斜,呼了口氣。
“過了年去英國。”蔣臻撂下這麽一句話。
蔣以聲退開凳子起身,打算直接離開。
蔣臻擱下手上的銀筷,和瓷盤碰撞發出一聲輕響:“由不得你。”
男人的麵容冷峻,聲色低沉,是手握大權的上位者形象,話一旦說出口,就沒有轉圜的餘地。
蔣以聲出了客廳,沒再說話。
隔天,蔣以聲去了趟醫院。
那地方更像是一家私人護理院,離市區很遠,人少地方大,四麵環山,很是安靜。
蔣以聲在車裏閉了會兒眼睛,頭有點暈。
司機停車後回頭喊他,聲音不大,蔣以聲抵了抵額角,隔著車窗,抬眼看見一家花店。
店門似乎剛開,大捧的花束還帶著露水。
店家是個年輕姑娘,問蔣以聲是要去探望誰。
一聲“媽媽”像是燙嘴,他頓了半天也沒開出來這個口。
店家見他欲言又止,於是猜測到:“女朋友嗎?”
蔣以聲微微愣神,笑著搖了搖頭。
最後他買了一束白色的鬱金香,進了醫院聽護工說孟雨柔這一個月情緒穩定了不少,不僅沒發瘋大叫,甚至還要了些毛線,開始織起了東西。
“昨天太太知道您要過來,開心得不得了,一早就等著了。”
蔣以聲腳步微頓,朝著護工偏過臉:“我?”
護工麵露尷尬,又急著解釋:“兒子,我說您兒子要來了,她也聽不太懂。”
蔣以聲瞥向窗外,不再說話。
病房裏的孟雨柔正坐在陽台的藤椅上曬太陽,自從精神穩定之後,她的居住環境也寬敞了許多。
見蔣以聲進來,她放下手中針線,高高興興地接過花束:“哎呀,真漂亮。”
那一瞬間,對方正常得讓蔣以聲心上一跳。
“你去哪了?”孟雨柔捧著花束,微仰著臉去看蔣以聲,“你怎麽這麽久才來看我?”
蔣以聲扯了扯唇角,有點不適應這個對他如此親昵的母親:“我在外麵上學。”
“在哪上學?”
“南邊,一個小地方。”
他沒必要對一個病人隱瞞,和孟雨柔的對話反而更加放鬆。
孟雨柔在鉤花邊的薄毯,黃綠配色,清新好看。
蔣以聲搬了個小凳,坐在藤椅旁邊,幫她一圈圈繞著毛線,說上一些有的沒的。
“你見過鬱金香田嗎?”孟雨柔問,“特別大的那種。”
“沒有,”蔣以聲抬起頭,被陽光照的一眯眼,“是什麽樣的?”
“很漂亮,像灑在綠絲絨裏的珍珠,一顆一顆,撿不完。”
蔣以聲笑了笑,突然想起顧伯在後院裏種了一片鬱金香。
可惜,他本來是可以看到的。
“你是不是不高興?”孟雨柔突然俯下身去看蔣以聲的臉。
淡淡的香味讓蔣以聲有些排斥,他微微往後仰了仰:“有嗎?”
“有,”孟雨柔伸手摸摸蔣以聲的頭發,“怎麽了?”
女人手指柔軟仿若無骨,在他的發頂撫過,一根根發絲都竄著麻。
蔣以聲本就不愛與人觸碰,雖然極力克製,但後頸依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毛線團掉在腳邊,線頭散了。
蔣以聲低下頭,俯身撿起毛線時不動聲色地躲開。
咬肌緊繃著,連帶著太陽穴都突突直跳。
喉中忍不住的癢,他掩唇輕咳一聲,說了句“抱歉”,起身去了趟洗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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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水澆過臉頰,蔣以聲捋了把頭發。
雙臂撐在洗臉池兩側,聳著肩胛骨,長長舒了口氣。
對於孟雨柔的突然親近,他還是有些不能接受。
特別是今天,從護工那裏開始,就刻意模糊掉了他和蔣以言的名字。
蔣以聲明明知道孟雨柔說的每一句話,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對著他哥。
可當那麽一個活生生的人看著你,對你說話,卻又忍不住讓人以為是在對著自己。
蔣以聲不想成為第二個蔣以言,卻在孟雨柔的麵前理所應當地頂替掉對方的位置。
母親的溫柔從不屬於他。
“怎麽頭發都濕了?”孟雨柔抽了幾張紙遞過去,“年底入冬,最近越來越冷了。”
蔣以聲沒有說話,隻是接過紙巾,低頭擦著手指上的水。
“我給你織了個圍巾,”孟雨柔獻寶似地從枕頭底下拿出來一團深灰色的圍巾來,“你冬天帶著,風吹也不冷。”
蔣以聲手指輕顫,不知道接還是不接。
下一秒孟雨柔踮著腳,圍在了他的脖子上。
蔣以聲扣住她的手腕,細細的一點,用力都怕給折斷了。
想質問一句“我是誰”,卻在開口之前陡然放棄。
他扯了扯唇,把圍巾摘下來疊好:“出去再圍。”
孟雨柔點了點頭:“剛才我們說到哪了?你能和我說說你的事嗎?”
兩人一起走去陽台,蔣以聲坐在那個矮凳上,拿起繞了一半的毛線團。
如果是蔣以言,此刻會說點什麽呢?
正常的母子閑聊,兒子會和母親分享什麽事呢?
蔣以聲思考片刻,開口道:“我去了一個叫桐紹的小鎮,那裏環境很糟糕。菜市場的盡頭有一家書店,我在那裏教了一個耳朵聽不見的小女孩彈鋼琴。”
或許這些話蔣以言對孟雨柔說過。
或許孟雨柔也知道一些蔣以言的事情。
蔣以聲長睫微錘,盛了今早金燦燦的晨光。
他像是在笑,但表情很輕,轉瞬即逝。
“我還認識了一個女孩。”
“但我們沒能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