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21
一中晚自習管得不嚴。
講台上雖然坐著老師, 但基本也都低頭弄自己的事情。
學生想上廁所之類的也不用舉手打報告,自己出去自己回來。
隻要不是一去半小時沒人影,老師也不會跟著你看你到底去了哪。
所以蔣以聲的突然出門並沒有引起班裏的太大反應。
但臨春卻沒有立刻跟上去。
倒不是她猶豫不想去, 隻是像這樣一男一女一起出教室難免會惹人說閑話。
蔣以聲怎麽說都是有女朋友的人…
其實不應該和他單獨出去。
有什麽話不能寫下來嗎?這樣搞得她進退兩難, 實在尷尬。
猶豫了大概有五六分鍾, 臨春還是出了教室。
走廊無人,地上鋪著教室裏投出來的燈光,被窗戶切成規整的矩形。
樓外的梧桐已有落葉,但樹冠大部分依舊青翠。
像夏夜又不是夏夜, 晚風鑽人頸脖,氣溫有點涼了。
臨春左右看看,沒有蔣以聲的影子。
但出都出來了, 於是往廁所的方向走去。
教學樓的廁所在走廊兩端, 男女各一間。
走到盡頭轉個彎,外麵是涮拖把的水池。
陽台是被封上的, 鋼筋直接焊在窗戶上,醜得不忍直視。
蔣以聲單手插兜, 隨意地站在那裏。另一隻手拿著手機,屏幕發出的冷光投在臉上,聚了一睫毛的霜。
他還以為她不會來。
這幾分鍾裏,蔣以聲也被涼風吹得稍微冷靜了些。
他發現自己扔下一句話就走未免有些自我感覺良好, 畢竟臨春上一秒還在跟別人保證會保持距離。
況且臨春一個姑娘家, 在這個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小鎮上,真和自己傳出點不好的,以後等他走了, 肯定得被欺負。
等他走了…
蔣以聲的思緒瞬間被時間拉遠。
或許他就不應該衝動,為誰去鳴不平。
更不該破壞這裏原本的穩定, 使一切失衡。
畢竟他不會在這裏。
而且很快就會離開。
他會離開。
蔣以聲垂眸,把手機裏的一段文字刪掉。
然後重新編輯,解釋誤會。
【她是我和徐拓的同校朋友,今天過來看我,僅此而已。】
臨春垂眸看完,有些不知所措。
僅僅隻是朋友?
所以不是女朋友?
意思大概是這個意思,她能看懂。
但臨春不明白的是,蔣以聲為什麽要單獨把她叫出來,再對她說這麽一句話。
像是特地向她匯報似的,帶了些捉摸不透的曖昧。
站在臨春的立場來看,蔣以聲和那個女孩無論是什麽關係,都不關她的事。
更沒必要這麽興師動眾地告訴她。
思緒雜亂,臨春甚至有些慶幸自己是個啞巴,不能立刻表達。
她甚至原地裝傻,反正她又不會說話。
蔣以聲把手機給她:【你有什麽想問的。】
臨春後退半步,搖搖頭。
細微的動作仿佛在兩人之間畫下鴻溝,蔣以聲頓了頓,指尖微蜷。
他定定地看了臨春兩秒,然後打下一行字:【你回去吧。】
臨春抿了抿唇,想走,卻邁不開步子。
像是開了天眼一般,她突然清楚的明白每一個選擇所對應的結果。
如果她走了,如果她走了的話…
或許就真的能夠和蔣以聲保持距離了。
挺簡單一事兒,蔣以聲估計也是看出了她的為難。
梯子遞在了腳下,轉身離開一切就能回到正軌。
可是臨春看著對方微微泛紅的指尖,卻鬼使神差般伸手拿過手機。
就在蔣以聲給她打的那行字後麵,另起一行,寫道:【你喝藥了嗎?】
片刻的沉默後,回應她的是蔣以聲從喉嚨裏歎出的一聲輕笑。
少年背著初秋的月,給蓬鬆的發絲染上一層銀白的冷光。
可他的眼底卻又是熱的,睫毛攏著虛無縹緲的光影,細看是個姑娘。
臨春回過神來。
“不好喝。”蔣以聲笑著說。
對方眉眼彎彎,臉頰帶著病中的緋紅。
臨春隻覺得頭頂上“轟”的一聲,像是炸開了一朵蘑菇雲。
她在…問什麽?
蔣以聲掏掏口袋,拿出一根真知棒。
三兩下剝了糖紙,含在嘴裏低頭打字::【不支持錢物相抵,你還欠我九根糖。】
臨春:“……”
那倒是把醫藥費還給她。
【你先回去吧,我吹會兒風。】
蔣以聲收起手機,轉身看向窗外。
臨春走開兩步,又回頭看了看。
對方正目送她離開,一根糖棍被叼出了些痞氣。
見臨春回頭,蔣以聲挑了挑眉。
狹長狐狸眼藏在碎發下,被軟和的月光一照,看得臨春心頭微跳,趕緊轉回身子。
腳步逐漸放快,心髒也慢半拍地躁動起來。
臨春隻覺得自己臉上發燙,就連眨眼都能感覺到那份不應該屬於她的熱度。
剛才這麽沒頭沒腦地一通下來,細想壓根也沒幾句對話。
她或許明白蔣以聲為什麽要吹風,但是又怕自己理解錯誤。
胡亂搓搓腦袋,卻怎麽都搓不走少年的含笑的眼睛。
整整一個小時,心亂了一個小時。
那天的晚自習,直到放學蔣以聲都沒回來。
桌上的生物課本攤開停在第七十五頁,水筆孤零零地橫放在中間。
教室吵鬧,不及心跳。
臨春撿起蔣以聲的水筆,扣上筆帽。
再將卷起來的頁腳撫平,合上書本,放進桌洞裏去。
-
隔天,臨春又起遲了。
昨晚她失眠到半夜,天都快亮了才勉強睡了一小時。
起床時眼球仿佛被刀片生刮,現在頭若千鈞,抱著語文課本跟小雞啄米似的,一下一下,鼻尖直往書裏紮。
蔣以聲在邊上看得想笑,拿過她的草稿本寫了話遞過去。
【困了睡會兒,老師來了我喊你。】
臨春使勁閉了閉眼,再睜著她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看向導致這一切的罪魁禍首。
混亂的大腦讓她的情感變得遲鈍,想事情隻能想到表麵一層。
比如——為什麽蔣以聲精神看起來好多了?
這不公平。
蔣以聲指間握著的筆轉了半圈,抬手用筆帽那頭抵著臨春的腦門,把那顆腦袋推得往後一仰。
脖子斷了。
早自習的鈴聲打響,趙老師進來插了個題外話。
九月底的月考在兩天後的周末進行,考完直接放十一長假,雖然也就三天。
這事兒趙老師提前在私下裏和臨春通知過,隻是今天被拿出來這麽一說,讓她有點兒感慨。
不知不覺一個月就這麽過去了,好像開學都還是昨天的事兒。
新學期還來了個轉校生。
她趴在桌上,歪著頭偷看對方一眼。
少年眼睫低垂,讓她想到昨晚。
心裏亂成一團,再飛快地把腦袋埋進了雙臂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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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春沒有在教室睡覺的習慣,即便再困再累,趴著沒一會兒就要被驚醒。
蔣以聲看她反反複複好幾次,腦袋一抬先摸臉,看看自己手指頭還在,劫後餘生般鬆一口氣。
挺奇怪的。
他伸去右手,在桌角點了一下:“做噩夢了?”
臨春呼吸略微急促,抬眼看過來,搖了搖頭。
這是她的老毛病,不綁著臨冬睡不著。
畢竟是個小聾子,眼睛一閉上就剩個觸覺能和外界有點聯係。
不僅如此,臨春有事沒事還喜歡做失明的噩夢,跟調節心態似的,讓自己平穩的人生多點刺激。
說白了就是害怕,困死了也不敢睡。
這種心態挺矯情的,她沒好意思說出口。
蔣以聲似乎還有話說,手指在桌上又是一點。
臨春低著頭,裝沒看見。
中午放學,黑板沒擦。
臨春去講台墨跡了有十來分鍾,等到把黑板擦個幹幹淨淨,走廊上的人群也都走得差不多了。
蔣以聲踩著桌下的橫杆,靠在椅背上看她忙活一通,再跟個兔子似的頭也不回地從前門溜出去。
很認真地在跟他保持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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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春中午去了書店,舊書大部分已經被修複完成。
顧伯正在根據內容分類整理,臨春還挺驚訝,沒想到這些書顧伯都看過。
好奇促使她也拿了一本翻看,純英文的,是六十多年前的老書。
封麵已經掉色到看不清圖案,但裏麵的書頁大多保持完好。
臨春把它拿起來時掉落出一張發黃的紙片,她蹲身撿起來。
兩行試表格,上麵有著不同筆記的簽名。
最近的一次是在十年前,而最早的一次,則要追溯到五十多年。
一本可以當爺爺的書。
臨春把這張紙片拿給顧伯看。
“應該是圖書館裏的書,”顧伯本是隨口一說,但目光落在書脊上的英文時,話音微頓,又沉了幾分,“你看看吧。”
臨春張了張嘴,本想拒絕。
但是半道上突然想起蔣以聲曾告訴她背單詞要結合文章記憶,於是便點了點頭。
顧伯給了她一支筆,臨春在那張借閱卡的下一行寫下自己的名字。
她把借閱卡舉起來看看,上麵橫跨了幾十年的借閱記錄給她一種收束時間線的奇妙感覺。
隻可惜她詞匯量有限,書名一共三個單詞,她兩個都認不得。
也不知道是什麽樣的書。
幫忙收拾了書架,臨春牽著邊牧一路小跑回家。
大姐今天難得回來,問了臨春昨晚打架的事兒。
臨春沒敢隱瞞,一五一十把事情都告訴了臨夏。
大姐全程擰著眉頭,倒也沒多說什麽。
臨春心裏直打鼓,總怕對方誤會了什麽,解釋的話也多了起來。
臨夏一邊刷碗一邊看她比劃,最後歎了口氣:“你還是離那些人遠一點。”
臨春手上一頓,放下雙臂,聽話地點點頭。
“奶茶店開起來有的忙,你以後就別去書店了。租的鋪子離一中近,我看著你也放心點。”
水流嘩啦啦衝刷著碗碟,臨春盯著一處原地站了會兒,沒有吭聲。
“高二高三關鍵時期,也別亂跑了。”大姐把碗刷好,擰幹抹布,“收收心思,好好念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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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去書店的路上,臨春心情很差。
她其實很喜歡在書店裏的兼職,顧伯對她一直很好。
而且也是因為這裏,她才能遇見蔣以言。
坦然麵對自己的缺陷,知道要看書,還能彈鋼琴。
書店之於小鎮,仿佛是一片廢墟中的桃花源,裏麵所有的一切都和外麵不一樣。
也是在這裏,她遇見了蔣以聲。
蔣以聲。
大姐的叮囑話裏有話,臨春聽得出來。
她也明白,一年後的高考並不隻是她一個人的事。
二姐和父母走後,家裏全部都是大姐一人在扛。
以前至少還有姐夫,現在徹底隻剩臨夏一個。
臨春年歲到了,就得幫著承擔這個家的一部分責任。
考上一個好的大學,找到一個好的工作。
以後臨冬治病或者上學,她都得出一份力。
像她們這樣生在小鎮裏的姑娘,隻能寄托於那一場高考。
不能出任何差錯。
臨春解開邊牧的狗繩,又蹲身摸摸正在曬太陽的藏獒。
店裏沒人,顧伯估計在睡午覺。
她深吸一口氣,壓住心底翻湧的酸意。
擼起兩邊袖子,準備像往常一樣去後院接水幹活。
卻沒想到轉過一個書櫃,在休息區看見一個熟悉的人影。
蔣以聲坐在溫軟的陽光裏,正垂眸看她中午剛借的舊書。
少年發絲蓬鬆,被鍍上淺淺的暖色,連帶著睫毛一起,勾了金色的邊。
紙頁卷曲,被修長的手指翻去一頁。
大概是聽見響動,他抬了抬眼,目光落在臨春身上。
原本挺直的腰背驀然一垮,蔣以聲右手拄著腮,歪著頭看她。
臨春微怔。
自從見到蔣以聲的第一天起,她就覺得在對方身上有一種慵懶的貴氣。
就像幹活的永遠是仆人,少爺整天什麽都不用做,吃飽飯睡足覺往哪兒那麽一歪,幹一些風花雪月的閑事。
不會抱怨工資不高,也不用在意收成太少。
是隔絕於世俗外無欲無求的神仙,跟他們這群凡人是不一樣的。
“看得懂嗎?”神仙點點書本,張嘴說話了。
臨春微微回魂,經過桌邊時順便搖了搖頭。
她不打算就在這和蔣以聲說閑話,她還有事兒要做,沒那個時間。
中午的太陽很好,曬得背上暖洋洋的。
臨春把引水倒進壓水井,還沒壓兩下就被另一隻手握住了壓杆端頭。
她扭頭一看,是蔣以聲。
臨春連忙擺手拒絕,被蔣以聲一巴掌打開。
男生勁大,水流嗖嗖往外出。
臨春拿了水桶去接,蹲身涮洗抹布和拖把。
沒一會兒蔣以聲也捋起了袖子,往下壓水時能看到男生清晰的小臂肌肉。
他抬起一隻腳踩在壓水井旁邊的石墩上,微微躬身,看小姑娘利索的動作,輕輕“哎”了一聲。
抬手打了個響指,影子在臨春的後腦勺上一閃而過。
臨春抬頭看他,手裏攥著水淋淋的抹布,搓洗動作沒停。
蔣以聲還是那個樣子,幹活都帶著點漫不經心。
像是在笑,可是笑得又有點兒讓人心虛。
“躲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