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正當傅文鈺努力睜開眼睛的時候, 同一個戲樓的不遠處,正坐著一桌讀書人。
他們年齡不一,小的二三十歲,大的有四十餘歲, 最大的則是一位五十餘歲的灰袍老者。幾人顯然都是戲樓的常客了, 台上的男女在咿呀唱著,台下的他們則輕拍著大腿搖頭晃腦, 偶爾還有人開口跟唱兩句, 表情沉醉其中。
等一曲唱完,那四十餘歲的中年男子,也是傅文鈺見過, 並且嚇唬過的柳州小報楊書生便對旁邊一位身著藍袍,唇上留著一撇小胡子的三十餘歲男子道:“孫賢弟, 你這詞作得極好,聽之韻味無窮啊。”
其他人或是敷衍,或是真誠地附和。
“是極是極。”
“不愧是孫兄,也隻有孫兄才能寫出這樣的詞來。”
“聽聞《青釵記》的戲本,是孫兄特地花了幾個月的時間精心所改,壽喜班更是排練了兩個月?孫兄的才華, 讓人欽佩啊。”
被稱作‘孫兄’的,正是寫了《青釵記》的孫秀才。
此時的他麵露得意之色。
因為之前錯估了《青釵記》的潛力, 不但大部分精裝版賣不出去,還賠了不少銀子。所以他便打算回到自己擅長的地方來, 那就是戲曲。
於是孫秀才找到了願意配合的壽喜班, 費了好大的心思排了這出戲。
如今不過是正式開場的第三天, 但卻能吸引到如此多的客人,座位都快坐滿了。假以時日不但能把虧去的那些銀子掙回來, 還能賺上一筆。
所以此時的他滿臉紅光,籌措滿誌。
最重要的是……
他的目光看向此桌上首,那是一位看起來五十餘歲的老者,發須都斑白了。但在場沒有一個人敢看輕他,不但不敢看輕 ,隱隱還有巴結之色。
因為對方是柳州城內唯二的舉人之一,謝舉人。
跟年輕十餘歲,還在執著於考進士的劉舉人相比,今年已經五十九歲的謝舉人已經放棄對功名的追求了,所以日子很是清閑。
今天他是接了孫秀才的帖子,來聽戲的。
所以現在察覺到孫秀才的目光,他微微點頭,“詞作得不錯。”
孫秀才一喜,正欲說上兩句,與對方攀攀交情,就聽到前方的戲台上忽地響起了一陣敲鑼打鼓的聲音。那是長喜班的人即將上場了,特地提醒觀眾的。
而隨著這熱鬧的聲音,隻買了《青釵記》票的百姓們出去了,而許多隻買了長喜班票的百姓們則拖家帶口地進來。
隨後到處都響起了說話聲、寒暄聲、吵鬧聲等等。
這顯然不是說話的好時候,孫秀才隻好住嘴。
但他們也沒有離開。
雖然是請人來聽《青釵記》,但孫秀才也沒有笨到隻送壽喜班的票,讓自己請來的客人看完《青釵記》後跟現在的某些客人一樣,灰溜溜地出門去。所以雖然沒看過,但他是連《珍娘傳》的票也一起送了的。
這時候的他還在心裏想著,長喜班的戲自己以前聽過,比壽喜班是差遠了。那長喜班茹娘的聲音也沒有壽喜班巧娘的好聽,模樣和身段更是遜色許多。待會等開場的時候,謝舉人必定會覺得無聊,自己正好借機與其說話。
等這出什麽《珍娘傳》看完,若能請謝舉人一道用膳,那便更好了,或許還可以把壽喜班的巧娘幾個也一起帶去。
在心中將算盤打得啪啪響的孫秀才,並沒有發現周圍的人越來越多。很快座位就全滿了,就連過道上也站了三三兩兩的人。
而且進來的百姓裏,不但有男的,還有女的。
不等他細想,一個中年女子的聲音響了起來。
“有女珍娘,年十五——”
此時出現在台上的,是兩女一男,其中一男一女明顯是剩下那位女子的爹娘,不但打扮老氣,而且還時不時誇讚女兒。
說她‘秀外慧中’、‘知書達禮’,還說她‘性情柔順’、‘孝順長輩’。
總之經過這對男女一唱一和的快速介紹,所有人都知道了那位少女名‘珍娘’。她今年已經十五歲了,父母欲給她擇一個夫婿。而那位未來女婿呢,最好是有功名的,家境不需要多好,因為他們會給女兒陪送非常豐厚的嫁妝。
而台上的珍娘則紅著臉害羞,哪怕是遠遠看著,也是一副天真爛漫的少女模樣。
孫秀才頓時起了幾分興致。
隨後,幾位求親者陸續上場了。
求親者一,求親者二……
前麵幾個求親者出場的時候,觀眾們都沒什麽反應,不管是第一次看還是第幾次看,大夥兒的目光都集中在台上。
但當一位身著布衣,打扮得非常俊俏的男子出現後,有部分觀眾忽然開始竊竊私語,當他唱著“若得珍娘為妻,必珍之愛之,相伴此生”的時候,更有人激動地喊了出來,“他是個騙子,別把珍娘嫁給他。”
不過台上的劇情不以觀眾的意誌為轉移,最後珍娘的父母還是選擇了那位自稱是‘卜世仁’的男子為婿,而看珍娘的表情及動作,也是很滿意的。
隨後舞台被分成了兩部分。
一部分以屏風和移動的木牆為主,再加上搬上來的桌椅成了喜堂,上麵的紅色囍字絕對不容錯認。而另一半則布置成了閨房模樣,一身紅色嫁衣的珍娘,正坐在梳妝台前,有些忐忑和緊張地跟丫鬟說話。
這時,孫秀才旁邊一位年輕些的秀才道:“咦,這就有趣了。”
“你們看,這上麵的是喜堂吧,拜堂成親用的。而旁邊的這間是珍娘的閨房吧,他們這是將台上布置成了要成親的模樣。”
“一目了然,一目了然啊。”
“有趣,真有趣。”
這位秀才的話,在戲樓的其他地方也有人說。
傅文鈺便聽到旁邊有位男子道:“怪不得你說一定要來看看這出戲呢,它還真的跟別的戲不一樣。不但能聽得清楚明白,不讓人睡著,還有這樣的稀奇看。”
“嘿,原來大戶人家閨房是這樣的!”
“還有這故事,就像是在我眼前發生的一樣。”
“今天還真是來對了。”
類似的話在茶樓各處響起,而接下來,除了對台上布景的讚美,觀眾們還稱讚台詞清晰、簡短、易理解,並且情緒也隨著珍娘的命運變化而變化。
當台上再次分成兩部分,一邊是衣裳破舊的珍娘滿懷希望地挖野菜,另一邊則是一身錦袍的卜世仁神情溫柔地與貴女花前月下。
觀眾們頓時憤怒了。
因為這出戲的特殊演繹方式,觀眾們的視線是跟著‘珍娘’走的,看著她高興出嫁,看著她與卜世仁琴瑟和鳴,看著她被卜母、卜小妹等人欺負……
那就好像是在看鄰居家的小姑娘。
所以脾氣暴躁的,此時已經憤怒地開始咒罵起來。
“卜世仁這個狼心狗肺的東西!”
“若不是珍娘,他哪有今天?”
等看到卜世仁寫下休書,‘娘家侄女’來揭露真相的時候,他們的聲音再也壓不下去了。
“什麽,珍娘沒有孩子,竟然是他們害的?!”
“那個老不死的竟然敢如此對待珍娘,她究竟是如何有臉說珍娘生不出孩子的?就為了讓珍娘生不出孩子,更好地拿捏這個兒媳婦,她竟然做出這樣的事!”
“還有卜世仁也不是好東西!”
“他早就想著將來娶一貴女為妻了,所以才會支持其母給珍娘下毒,為的就是騙取珍娘的嫁妝和她家裏的扶持。為了不影響他將來的婚事,珍娘生不出孩子就更好了,這樣貴女一進門,生的也還是嫡長子、嫡長女。”
“太可怕了,卜世仁真是喪心病狂!”
討伐聲此起彼伏,讓早看過數次的傅文鈺都嚇了一跳。
好在長喜班班主很快就出來平複觀眾們的情緒,這才得以讓拉下去的幕布再次拉開,演起了最後一幕,卜世仁下場淒慘的劇情。
等這幕戲演完,觀眾們大聲叫好。
“好,死得好!”
“卜世仁罪有應得。”
“珍娘好樣的!”
……
孫秀才的那一桌,最為年輕的那位秀才,在看到珍娘大仇得報的時候,也難掩興奮地大聲喊道:“好,卜世仁死得好!”
話音剛落,他頓時就察覺了不對。
因為對麵的孫秀才正不滿地看著他,其他人也有人投來興味的目光。
他頓時想起今天受邀前來,其實是為了給孫秀才捧場的,而剛剛演完的這出《珍娘傳》很明顯不是孫秀才想讓他誇的戲。
……但孫秀才那出戲叫什麽名字來著?
——《青釵傳》?
還沒等他想出詞來解決眼前的困境,就聽到謝舉人也在叫好。
“不錯不錯,這出戲讓人暢快淋漓啊。”
“哈哈哈哈……”
謝舉人的笑聲一出,年輕秀才頓時就覺得自己困境已解,連忙附和道:“對對對,謝老您說得對,我也是這般想的。”
接著桌上就盡是誇獎之聲了。
哪怕是想幫孫秀才說幾句話的楊書生,也跟著讚了兩句。
於是這一天,孫秀才雖然如願以償,從戲樓出來後還請了謝舉人到富貴酒樓用膳,但飯桌上討論的,卻不是他喜歡的話題。
所有人都被《珍娘傳》吸引了注意力,他們討論著裏麵的布置,說這樣看戲更有趣味,還討論著珍娘的遭遇,說卜世仁活該有此下場。最後還是看在付錢的是孫秀才的份上,才禮貌地誇了《青釵記》幾句。
可偏偏有人把《青釵記》說成了《青釵傳》!
孫秀才暗恨不已。
……
傅文鈺並不知道自己吸引到了孫秀才的仇恨。
他看完《珍娘傳》後,就找到了長喜班班主,先是恭喜他《珍娘傳》的成功,然後跟他商量過些日子,借他們的場地演話劇的事。
長喜班班主沒有猶豫就答應了下來。
排戲的那段時間,不但傅文鈺帶著兩位族兄暗暗偷師,其實班主及長喜班眾人也從傅文鈺身上學到了很多有用的東西。
如今還有機會再學更多,為什麽不答應呢?
所以兩人一拍即合。
而臨走的時候,傅文鈺想到之前張掌櫃提過,說等《珍娘傳》上演的時候,想帶著女兒去看,於是便提出向班主多買幾張票,準備拿回去分給身邊的人。長喜班班主一邊說著‘傅先生的貴客便是我的貴客,哪裏用得著掏錢’,一邊塞了一把票過來,熱情地送他出門。
傅文鈺推脫不過,隻好收下了。
接下來幾天,他依舊早出晚歸,待在城裏居多。
但某一天他不過晚了半個時辰出門,便有人上門拜訪。來者自稱是柳州城內最大的書坊,榮盛書坊的東家和掌櫃,姓許。
那位許掌櫃道:“傅先生你應該知道了吧,你的《珍娘傳》柳州小報那邊登不上了,這都是開元書坊的張掌櫃沒有能力的緣故啊。”
“你若是把書拿給我們,我保證不出半月,你的書便能印在柳州小報上。”
“不知傅先生意下如何?”
傅文鈺茫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