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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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臣陷在沙發裏,手握茶杯,眉眼壓著,看不清什麽表情。

王煜口若懸河,興致高漲:“更絕的是,那場鬧劇發生以後,其中一個男生就轉學了,另一個不甘心,對她還抱著幻想,在校門口堵她,淚流滿麵地哀求,還跪下了你信嗎……我到現在都記得明微當時的表情,眼神跟冷血動物似的,就像在看一堆垃圾,完全無動於衷。然後我同學就崩潰了,跳起來衝她大喊大叫,罵她是人渣,玩弄感情,故意挑撥他和朋友反目成仇,激動之下還要對她動手,結果她們班的男生看不過去,把他給揍了一頓。”

王煜說著長籲一口氣,拍拍胸膛緩解:“絕了,真的,好狠一女的,我們學校那些男生又想接近她又怕得要命。”

邵臣沒有言語。

王煜擠眉弄眼:“小叔,她好像對你有意思。”

是嗎?

“不過你當心點兒,她喜歡把男人玩在鼓掌中,然後狠狠踩在腳下,蛇蠍一隻。”王煜說著稍作停頓,搖頭長歎:“唉,不過確實很漂亮,陪她解解悶也沒什麽,隻是千萬當心,別動真感情,小心栽到她手裏,會死很慘的!”

聽完這些聳人聽聞的前塵舊事,邵臣不知道王煜有沒有誇大其詞,總之覺得荒唐而匪夷所思,且對他某些措辭感到不適,但未點明,隻冷淡地說:“我從來不找人解悶。”

——

第二天晚上八點過,邵臣開車到紫山珺庭。這兩天反複踏足這個陌生的小區,他不知道是怎麽發展成這樣的。

去保安室詢問,並沒有拿到他的錢夾。

這一刻仿佛陷入狼來了的故事,幼稚得可笑,他並不是耐心十足的人,卻因對明微的任性和脾氣已經有所了解,所以沒太生氣,隻冷笑了笑,給她打電話,看看這人還能怎麽折騰。

“喂?”

“明小姐,我在你家樓下。”

“呀,邵先生。”她學他客套的語氣作揶揄:“錢包是吧,對不起我忘了,現在給你送下來,稍等。”

小區很安靜,周遭路燈昏暗,樹影森森。旁邊開著連鎖水果店和美容院,往西走二百米是一個小公園,晚飯過後,住在附近的居民出來散步,有的人在那邊打乒乓球,打籃球、羽毛球,街對麵有一家超市,買東西也很方便。

邵臣覺得自己這麽幹站著有點傻,抽煙倒是打發無聊時間的好道具,但是他已經戒煙很久了。

低下頭,模糊的影子在地麵拉長。

腳步聲傳來,邵臣抬眸望去,隔著伸縮門,茂盛的繡球和大麗花之間出現一個清麗的身影,幾乎小跑著,步伐很快,隻是姿勢一頓一頓,有些怪異。

明微從小門出來,氣息略喘,她剛洗完澡,長發半幹,穿著奶油色睡衣,像一隻從泡泡浴裏跳出來的兔子。

人走到跟前,邵臣聞到洗發水的香氣。

“催這麽急,我跑得傷口快裂了。”明微抬起右腳給他看:“昨天去廠區找你,知道那破路有多難走嗎?皮都磨破了。”

她單腿站立,略微晃動,把受傷的那隻腳繼續抬高些,認真道:“你看。”

邵臣猝不及防,低頭打量,見她穿著拖鞋,腳背貼著無菌紗布,也不知傷成什麽樣。昨天她是踩著一雙細細的高跟鞋去車間的,幾根綁帶纏繞在腳背,當時他就想,這玩意兒發明出來簡直是對女人的酷刑。

展示完傷痕,明微把錢夾遞給他:“喏。”

邵臣接過,回答她剛才的話:“我也沒有催那麽急,你不用跑下來。”

明微表情滿不在意:“怕你等久了,沒耐心,更討厭我了。”

他下意識道:“我沒有討……”

明微抬起眸子,他愣了下,及時打住。

“打開看看唄。”明微雙手背在後麵,身體晃動,挑眉說:“檢查清楚,少東西沒。”

邵臣本想說不用,但轉念警覺她愛捉弄的性子,於是打開來,確定證件都在,完璧歸趙。

明微輕笑:“鈔票不數一數嗎?”

邵臣沒有理會她的調侃,收起皮夾揣進口袋,這就打算告辭,但是明微忽然問:“你餓不餓?”

沒等他反應,她指著遠處的街道:“拐角有燒烤店,我想吃宵夜,一起吧。”

說完直接邁腿往那邊去。邵臣愣在原地,想拒絕,明微回頭奇怪地看著他,催促道:“走呀。”

仿佛在嘲諷:別婆婆媽媽。

邵臣覺得好笑,不明白怎麽有人如此我行我素,一點兒也不在乎別人的感受,一種得天獨厚的理所當然,很任性,但是,並不惹人討厭。

女孩子都這麽痛快,他怕什麽呢,吃個宵夜而已。

兩人一前一後走在昏暗的長街。樓上的居民住宅亮著朦朦朧朧的燈,並不真切。這裏不是繁華地段,入夜後街道冷清,商鋪也隻是零星開著幾家。

她手裏的鑰匙扣發出細微聲響。

路邊的共享單車雜亂停放,夜跑的人牽一隻柯基經過,鐵柵欄攀著紫色的牽牛花。

明微忽然停下來。

邵臣站在一旁,隨她目光往下。

她的腳不太舒服,輕輕踢掉拖鞋,左手虛扶著他的肩膀,指尖若有似無挨著,保持平衡。

然後她彎腰撕開紗布,將膠帶繃緊些,再重新貼好。

邵臣見她那雙拖鞋厚得像磚頭:“不怕崴腳嗎?”

“嗯?不會。”

他感到費解:“你家就沒有一雙舒適的鞋子?”

明微搖頭:“我要好看,不要舒適。”

邵臣覺得滑稽:“吃宵夜……也要好看?”

“當然,美女的修養,出門就是要造福路人的眼睛。”

邵臣一下笑起來。

明微仰頭看他,兩人猝不及防對視,但他很快錯開。

離燒烤店還有一段距離,她把鑰匙圈套在食指上轉著玩兒,叮鈴鈴的脆聲像在顯示心情的鬆快。

“對了,你侄子沒有說我壞話嗎?”

邵臣不知道怎麽回答,她總是語出驚人。

“他……你侄子叫什麽來著?”

邵臣無語:“王煜。”

“啊對,王煜。”明微似笑非笑:“我這人報複心可強了,要是讓我知道他在背後講我壞話……”

“你打算怎麽樣?”邵臣打斷了她的話,但語氣並不強硬,反倒帶幾分笑意,似乎覺得她的威脅很幼稚,沒什麽威懾力。

明微抬頭瞥他一眼,抿抿嘴:“不怎麽樣,暫時沒想法。但是我可壞了,以前的豐功偉績你應該聽過了吧?”

她知道王煜那種大嘴巴一定跟他講了不少八卦,可她不知道邵臣聽完以後怎麽想,是會像別人那樣鄙夷輕蔑,還是避而遠之呢?

她不清楚,因為他半點情緒都沒有表露。

走到街角的十字路口,光線變得明亮。後麵這條街開著飲料店、咖啡館、小吃店,吸引了許多年輕人過來消遣,男男女女聚集在一起,享受他們的夜生活。

明微挑了張小桌子,然後跑到煙霧繚繞的燒烤攤前點菜。

桌子看起來很幹淨,但邵臣還是拿紙巾沾水擦了兩遍。

不多時明微拎著兩瓶啤酒回來落座。

他問:“你不是急性胃炎剛好麽?”

明微動作嫻熟地用起子開酒瓶,隨口道:“我每年都會發作一兩次,很正常,再說已經痊愈啦。”

邵臣對她的話感到詫異:“每年都會發作,你竟然覺得正常?”

明微不明白他為什麽糾結這個:“我平時很強壯的。”頓了頓:“怎麽了,你怕我突然暴斃嗎?”

他眉宇蹙了下,眼神也涼了幾分,似乎不喜歡她的口無遮攔。

“放心,人沒那麽脆弱,死不了。”明微不以為意:“再說長壽有什麽好,規規矩矩活一百歲?我寧願做一個自由自在的短命鬼,熬夜,喝酒,吃垃圾食品,至少開心呀。”

邵臣莞爾,別開臉去。

她立刻察覺:“你笑什麽?”

他望向白煙騰騰的攤子,淡淡道:“熬夜,喝酒,吃垃圾食品……隻要稍微放縱自己,誰都能做到的事,你管它叫自由?”

明微屏住呼吸,心下猛地一跳,臉上玩世不恭的神采有些掛不住,至少沉默了好幾秒,抿嘴笑笑:“你覺得我墮落嗎?”

邵臣思忖兩秒否認:“墮落?沒那麽嚴重。”

明微挑眉:“那你說說對我的印象。”

邵臣搖搖頭:“我對你一無所知。”

“就說你看到的,這幾天。”

邵臣望著她,倒是認真想了想,遲疑數秒,最後還是誠實回答:“像個被寵壞的小孩。”

她愣怔,大眼睛撲閃撲閃,隨後猛地狠狠發笑,一時間樂不可支:“難道不應該是紅顏禍水、蛇蠍心腸、水性楊花什麽的嗎?”

邵臣擰眉搖頭:“你怎麽會這麽想?”

她被啤酒嗆了兩下,臉頰潮熱,抬起下巴做出隨意不屑的樣子:“很多人都這麽想,無所謂,我受得起,做惡女人可爽了。”

邵臣打量她,忍不住問:“你……就這麽過日子?”

明微胸口深深起伏:“不好嗎?”

他沉默。

於是她半真半假地調侃:“被寵壞了嘛,不就這麽過日子。”說著垂眸看著玻璃杯,手指緩緩繞著杯沿畫圈兒。

邵臣視線落下,忽然意識到兩人的話題不知不覺涉及到私領域,她一點防備都沒有,完全敞開自己等他靠近,這不是他所希望的。

“明小姐,我……”他準備拉開距離。

明微一聽就皺起眉頭,懊惱地塌下肩膀,嘟囔埋怨:“什麽先生小姐的,不覺得別扭嗎?”說著托腮眨眨眼:“你可以直接叫我名字,或者叫微微我也不介意。”

邵臣沒接這調情似的話語,眼神也黯下去,似躲避也似抗拒。

明微打量他的神情,愉悅輕笑:“你現在特像一個被調戲的小姑娘。輕鬆點兒,我不吃人。”

邵臣突然驚醒,不該一時恍惚陪她吃宵夜,更加不該放任這種微妙的氣氛蔓延,再待下去不知她還會怎麽越線,這不是他想要的局麵,於是決定走人。

“明小姐,時間不早了,我先回去,你慢慢吃。”

可想而知明微的臉色有多僵硬。

“你要把我一個人丟在這兒?”

邵臣呼吸略滯,但態度依然堅決:“少喝酒,你也早點回去吧。”

說著起身離開,看見明微嘲諷的表情,嘴角揚起,慢悠悠地啐他:“臭男人,真狠心。”

邵臣頭皮發麻,隻當沒有聽見。原路返回小區,坐上車,腦中空白一片。封閉的空間有些悶,他打開窗子透氣,心裏不斷回想她剛才的話:你要把我一個人丟在這兒?

怨怪的意味,隱含撒嬌與示弱,擺明是裝可憐,可不曉得為什麽,他還是有些自責。

車子開出去,經過十字路口,看見明微坐在燒烤攤前,周圍成群結伴的年輕人歡聲笑語,她隻有自己,一張小矮桌,兩瓶啤酒,滿桌的菜,神情麻木。

邵臣用力握了握方向盤,收回視線,告訴自己用不著自責心軟,剛認識幾天的陌生人而已,連朋友也算不上,用不了幾天就各自遺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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