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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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她今天和酒吧那晚的形象十分迥異,沒化妝也沒打扮,素麵朝天,寬大的T恤,鬆弛的長褲,梳兩條魚骨辮,還戴著一頂草帽,清純無害,哪還有半點浮花浪蕊的影子。

也許因為反差太大,邵臣也稍覺訝異。

明微很不自在,失去明豔的裝扮,好像一下變得有些弱勢,她習慣性地摸了摸耳垂,妖冶的小綠蛇今天也沒戴。

算了,明微穩定心神,不慌不忙拿起飼料喂魚。

邵臣正和一位老太太說著話。老人家身材矮小,他歪腰傾聽,維持這個遷就的姿勢很久。

此刻正值九月中旬,秋分將近,山裏的小動物依然十分活躍,明微忽然覺察小腿不太對勁,低頭一看,竟然有一隻四腳蛇爬了上來。

“啊——”她嚇得頭皮發麻,驚叫一聲,忙不迭拚命跺腳,右腿猛地一甩,將壁虎甩掉的同時,鞋子也飛了出去。

廊下的談話聲驟然消失。

明微心跳如雷,努力平複驚恐,兩眼盯著右腳突兀的襪子,下意識把腳往左後跟藏了藏,緊接著耳根子滾燙。

她知道此刻有兩雙眼睛在看著自己,好尷尬……明微垂著頭,單腳蹦到石階旁,撿起鞋子穿上,綁緊鞋帶,整張臉燒得緋紅。

鞋子穿好,她一眼也沒敢看那兩人,硬著脖子疾步逃離。

一路跑到抄經室外,撓撓頭,真見鬼,有什麽好害臊的,又不是沒見過世麵的小丫頭,這點洋相都出不起嗎?想到這裏,明微冷靜下來,臉上的熱度也漸漸消散。

待回到三清殿,院子裏法事已經開始。今天給一位病逝的中年人超度,那個粗石頭也過來了,站在人群最外圍,似乎是逝者的親友。

楚媛身穿經衣,跟在師父後麵轉咒。

遠遠的,明微隔著半個場子打量粗石頭,他個頭高,鶴立雞群,一眼就看見了。

前天晚上光線暗,不如現在瞧得實在真切,果然他一點兒也不精致。那是一張輪廓鋒利的臉,薄薄的皮肉貼著骨頭,眉毛濃黑,鼻梁挺拔,一種野生粗糙的美感,未經雕琢。

可他剛才站在老君殿外,幽幽靜靜,氣質是不可侵犯的肅穆,仿佛已經修道很多年,才會如此沉穩。

恍惚的當頭,他似乎有所察覺,轉頭看過來。

這次明微沒有避閃,接住他的目光,並且毫不掩飾自己的好奇、端詳和探究,甚至還有一點點挑釁意味——她不爽剛才在他麵前狼狽窘迫,還落荒而逃。

有意思的是,粗石頭也沒有回避,在嫋嫋青煙和密密匝匝的經文聲中看著她,隻是眼裏什麽情緒都沒有,冷冷清清,什麽意圖都不存在。

明微有些懊惱,眉心微蹙,不喜歡被無視的感覺,別開臉,偃旗息鼓。

法事結束,已接近中午,楚媛陪明微到餐廳打飯。宮觀隻提供素齋,明微今天又忘了吃早飯,胃不大舒服,沒什麽食欲。

她們靠窗坐下,紅木窗欞褪色,桌邊擺著一隻彩繪花瓶,圖案類似老版西遊記裏的仙子。

楚媛打量表妹:“你臉色很差,是不是胃炎又犯了?”

明微搖搖頭。

“我房裏有胃藥,給你拿一顆?”

“不用麻煩,我沒事。”

正聊著,坐在斜前方的老奶奶揚手招呼:“邵臣,來這裏!”

明微看見粗石頭走過去,將黑色衝鋒衣搭在椅背,身上是一件很普通的黑T恤,骨架撐著,就算穿粗布爛衫也賞心悅目。

明微心裏暗自咀嚼,邵城?邵晨?哪兩個字呢?

“你訂好房間沒有?”楚媛的聲音拉回她的注意力:“今晚要留下過夜嗎?”

原本她是打算住兩天的,不過這會兒改了主意,因為聽見粗石頭對老太太說,吃完午飯就要下山了。

“你要不要回去探望你奶奶?”明微想起這件事:“聽說老人家身體不好,要住院動手術,姨媽和姨父希望你回家看看。”

楚媛沒什麽表情:“看有什麽用,我也不是醫生,還不如留在觀裏給她祈福。再說了,一旦和父母見麵少不了言語爭執,奶奶隻怕更煩心。”

明微知道表姐的脾氣,對家人鮮有留戀,情緒淡薄而穩定,在許多親戚們眼中她缺乏人情味,甚至沒有孝心,但明微可以理解,並且見慣不怪,所以沒打算多嘴勸說。

“吃不下就算了吧。”楚媛眼看她眉頭緊鎖,嘴唇發白:“不要勉強。”

明微確實毫無食欲,後悔不該打飯,道觀裏不興浪費食物,師父們都很珍惜糧食,她沒好意思倒掉,慢慢塞進嘴裏,楚媛幫忙吃了一半,總算光盤,她自己又去洗了碗,這就準備下山。

粗石頭也動身,遠遠地走在她身後。

明微一路琢磨,找個什麽由頭跟他搭訕呢?兩天前初遇,今天又再碰麵,難道不算緣分嗎?再錯過這回,以後大概就見不到了。

她想,要不假裝扭傷腳?或者低血糖暈倒?

會不會太假了?

明微忽然心下自嘲,平時接觸那些目標男性的時候可沒這麽瞻前顧後,她的利落和膽量跑哪兒去了?

躊躇間,幾個穿漢服的女孩子與她擦肩而過,後麵又上來一位年長的遊客,坐著滑竿,明微側身避讓,順勢回頭看了眼,發現粗石頭離得近了些,他腿長,步子比她大,這會兒隻有四五米的距離。

她還沒決定用哪種方式製造機會,胃部的焦灼感越來越重,濕糟糟,還有些想吐。

完了,急性胃炎又犯了。

明微暗叫倒黴,依她過去的經驗,這病發作起來必定吐個天昏地暗,醜態百出就不說了,那嘔吐物自己都嫌惡心,還搭什麽訕呢。

病痛麵前,男人不值一提。明微捂著肚子,花花心思丟到腦後,此刻隻想趕緊回到家,別在外邊丟人。

腳步加快,就要走到山腳,她實在難受得厲害,冷汗淋淋,四肢虛浮,胃部一陣陣絞痛,雙眼發黑。

明微頂不住,就地坐在石階上,胳膊交疊枕著膝蓋,臉埋下去喘息。

身後的腳步聲漸漸靠近,沉著,不緊不慢,像鵝卵石墜入深湖,慢慢下沉。

明微忽然有點緊張。

那腳步聲來到身旁,沒有停留,錯身而過。

她不知該慶幸還是失落,好在已經快到山腳,緩了會兒,咬牙堅持起身,想著走到景區外就能打車了。

下石階,又經過一段土路,突然猛地一陣惡心,明微衝到垃圾桶旁邊嘔吐,胃裏一抽一抽地,卻並沒有吐出什麽。

不遠處是露天停車場,邵臣慢慢開車出來,見那垃圾桶後麵是一塊荒草地,戴著草帽的姑娘蹲在那兒搖搖欲墜,蒼白的側臉懸掛大滴汗珠,仿佛就要虛脫。

他猶豫了一會兒,停車下去。

明微腦中空白,不知道該怎麽辦,實在不行隻能打電話向表姐求助,不到萬不得已她也不願意麻煩她……

正在苦惱的當頭,一個高大的身影擋住了刺眼的陽光,接著明微聽見有人問:“你沒事吧?”

她搖了搖頭,講不出話,隻覺得天旋地轉,這就要往地上栽。

邵臣及時握住她的胳膊:“我送你去醫院。”

後來明微覺得自己就像是他從垃圾桶旁邊撿走的流浪狗。

坐上車,她摘下礙事的帽子,汗水已經把留海浸濕,貼著臉頰往頸脖蜿蜒。

邵臣按下車窗讓她透氣。

“是胃病嗎?”

“嗯。”

他握著方向盤,聲音淡淡地:“從這兒到醫院大概半個小時,堅持一下。”

“好。”

明微後腦勺抵住椅座,雙眼緊閉,咬著唇,不時地屏住呼吸熬過一陣陣絞痛。

其實疼痛還在其次,她不希望自己吐出來,那樣實在太失禮也太丟人了。

邵臣開車很穩,也很安靜,他一路沒再說話,可見是個沉默少言的人。很好,明微最討厭男人話多。

終於駛入市區,他轉頭看她虛弱慘白,一副強自忍耐的模樣,終於開口,問:“很難受嗎?”

明微發不出聲。

“實在難受的話,吐在車上也沒關係。”

他竟然這樣講。明微心裏更不好意思,拚命想忍住,但抵不過病勢洶湧,暈眩感愈發厲害,思來想去,帽子是手工草編的,吐在裏邊會漏,沒地方解決,總不能真的弄髒人家的車吧?

正頂不住時,邵臣將一盒紙巾抵過來。

明微忙抽出十幾張捧在手上,“哇”地一聲,中午沒消化的東西都嘔了出來。

那味道別提多難聞,明微想死,美女的形象**然無存,不明白老天爺為什麽這樣安排,偏偏在他麵前如此難堪……

恍神的數秒,胃部又一陣**,嘔出不少酸水。

車子忽然停靠街邊。

明微心如死灰地想,他一定受不了要下去透氣了,或者直接將她趕走也有可能,畢竟非親非故,送到市區也算仁至義盡。

邵臣不知道她的內心活動,解開安全帶,轉頭看看:“給我吧。”

明微不明所以。

見她茫然愣怔,邵臣直接伸手拿過那攤汙濁的紙,塞進盒子裏,然後推門下車。

明微心髒重重地跳,隻見他把紙盒丟進垃圾桶,接著走進街邊一家小商店,沒過一會兒出來,手裏拎著一個小臉盆。

他沒說話,上車將臉盆放在她懷裏,跟著發動車子,繼續往醫院方向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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