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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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裏九點半,邵臣洗完澡從衛生間出來,擦著頭發,拿起手機看看,發現竟然有四通未接來電,都是明微打的。
他愣了愣,這時手機又開始震動,他接起:“明小姐。”
“邵、臣!”她語氣含糊,用力喊他名字,帶幾分不悅,更多的是嬌嗔:“你怎麽不接我電話?”
“有什麽事嗎?”
“我喝醉了。”她一點兒也不拐彎抹角,放縱自己撒嬌,用可憐巴巴的調子:“你來接我好不好?”
邵臣扔下毛巾,平淡道:“我要休息了,你另外找人吧。”
“嗯?才不到十點你就睡……自己睡嗎?多無聊呀,沒有女人,睡什麽睡……”
邵臣不想理她:“我先掛了。”
“不準掛!”
可他說到做到。
誰規定九點半不能睡的?邵臣上床關燈。約莫過了十分鍾,手機又在震了。
他想直接掛斷,手指遊離著,卻沒有點下去,停在屏幕上方,看著那名字,最終還是劃向綠色接通鍵。
“明小姐,你別再打了……”
“先生你好。”那邊卻是一個男人的聲音:“你太太在初遇酒吧喝多了,現在不省人事,你過來接一接吧。”
邵臣愣了三秒,不知道對方為什麽會認為明微是他太太:“她醉得很厲害嗎?”
“是呀,我們想幫她叫一輛出租車,但是怕不安全,而且酒吧裏一直不停有男的過來想帶她走。”
邵臣擰眉坐起身,屏息片刻,說:“麻煩你再照看一會兒,別讓陌生人接近她。”
“行,我盡量,你快點過來吧。”
邵臣沒見過這種姑娘,她身上有一種不顧人死活的天真任性,不計後果,不管人情世故,似乎也不在乎會不會碰得頭破血流。
其實她憑什麽認為自己一定會管她的閑事呢?難道他看上去很像助人為樂的良好市民嗎?
上車的時候邵臣在想這個問題。
或許這又是她的惡作劇,串通了服務員把他騙過去,否則外人怎麽用她手機打電話的?
可若不是惡作劇,一個女孩子在外麵喝得爛醉多危險?
想到這裏邵臣有些惱怒,她為什麽如此輕易地讓自己置身在危險裏呢?這姑娘對自己的健康和安全毫無責任心,難道她的父母沒有教過她怎麽保護自己嗎?
到酒吧時,邵臣心中莫名的煩躁已經消散。穿過鬼魅似的紅男綠女,他在幽暗的吧台看見了明微。
她枕著胳膊歪在高腳凳上,因醉酒瞌睡,顯出乖巧的假象。
一個微胖的男人坐在旁邊,隔著一條手臂的距離,眼睛盯著明微,從頭到腳一寸一寸地打量。
邵臣知道他腦子裏在想什麽,但不知道自己臉色冷得像冰。未經思索,他一邊大步上前,一邊脫下外套,罩在明微背上,蓋住許多風光。
鄰座男子不悅,推開酒杯:“你誰啊,人家認識你嗎?”
這時明微睜開眼,瞧見邵臣出現,懶懶支起身,柳條似的胳膊抱住他的脖子,昏沉的腦袋也往他胸膛倚靠。
“邵臣,你怎麽才來呀?”
他拉開她纏繞的手臂:“能走嗎,我送你回去。”
“走不動,你抱我。”
他輕巧地抱她下凳,然後試圖攙扶,但明微卻像沒骨頭的蛇掛在他身上。
“能好好走路嗎?”
她輕笑出聲,含糊不清地揶揄:“一個大男人,還怕被我占便宜呀?”
邵臣說不過她,沉默不語,迅速架著人離開喧鬧的夜場,來到停車的地方,把她送進副駕,扣好安全帶。
“我不想回家。”
他當做沒聽見,發動引擎。
“鑰匙忘帶了,你看。”明微打開巴掌大的小包作證:“進不了門。”
“讓物業開鎖。”
明微“嘁”一聲,頗為不屑:“他們哪有這麽敬業,白天才肯幹活。”
邵臣撫摸額頭:“我幫你找開鎖匠。”
“不要。”
他眉心微蹙:“別鬧了。”
明微安靜了會兒,抽抽鼻子:“我今天不想回那個破房子,什麽家不家的,就是個收容所。”
她語氣憤懣,邵臣怪道:“你家應該很寬敞。”
“寬敞有屁用。”明微冷笑:“回去連個鬼影都沒有。”
他問:“你父母呢?”
“早就離婚了。”明微耷拉著眼皮瞪著前方:“在我十三歲的時候,有一天突然通知我,他們決定分開,問我要跟誰。我很害怕,不想他們離婚,而且擔心不管選擇誰,另一個都會難過,於是自作聰明回答說,我誰也不跟,如果你們分開,我寧願自己一個人生活。”
她說到這裏停下來,像被戳中笑點,雙肩發顫,憤懣的情緒變成滑稽,樂得直笑:“然後你猜怎麽著?他們就真的把我一個人丟下了,哈哈哈……”
邵臣轉過頭,見她捂著肚子倒在椅座裏,心下異常震動。
“真的太扯了,”明微似乎笑出眼淚,抹了抹眼睛:“起初他們每周輪流回來陪我兩天,之後慢慢的一個月回一次,再後來有了新家庭,幾乎就不回了。不回就不回,靠,誰在乎啊?”
邵臣胸口有點堵。
明微慢慢恢複平靜,語氣十分自嘲:“你說,那破房子我回去幹嘛?”
邵臣的心塵埃四起,昏蒙蒙辨不清方向。他從來對自己的人生都很確定,無論順境逆境,該做什麽能做什麽,分析完就去做了,很少東張西望。
像此刻這樣心緒雜亂無從下手的情況還是第一次。
他不知道怎麽安慰小女孩,也不清楚她今晚為什麽情緒起伏如此之大。
手機鈴響,打破沉默。
明微看也不看,反手扣在中控台上。
“怎麽不接?”邵臣問。
“是我爸。”她啞聲說:“我怕接起來會講出什麽大逆不道的話,把他氣死。”
邵臣放慢車速:“怎麽了?”
明微麵色麻木地扯起嘴角:“今天我生日,去他家吃飯,中途接到他寶貝女兒的視頻,一家三口其樂融融,礙眼得很。我就把他們的晚飯搞砸,跑了出來。”
邵臣沉默片刻,喉結微動:“你今天生日?”
明微蹙眉,噘起嘴喃喃埋怨:“你搞錯重點了。”
重點根本不是生日,是他們一家三口當我透明……唉,算了。
明微抱住胳膊生悶氣。
他想了想,又問:“你有兄弟姐妹嗎?”
“嗯,我媽生了個討人厭的傻弟弟,我爸爸再婚,薛阿姨帶著女兒嫁給他,就是嘉寶,沒多久改姓明,成了我爸的孩子。”明微嗤笑:“他對那個沒有血緣關係的女兒比對我滿意多了。”
邵臣似乎難以理解:“怎麽會這樣?”
明微聳聳肩:“人家學習好,懂事又乖巧,滿足他對優秀女兒的所有期望,當然格外疼愛呀。”
邵臣沒有接話。
“是不是男人都有救世主情結?”明微忽然問了這麽一句,搖頭笑說:“尤其我爸那種自恃君子的老古板。聽說薛阿姨的前夫很早過世了,她自己帶大孩子吃了很多苦頭,母女倆還被親戚騙光積蓄,走投無路的時候遇到了我爸。”
邵臣穩當地開著車,做一個安靜的傾聽者,不發言,像個影子。
“我父母的婚姻走到後期已經沒有半點感情了,我爸厭煩我媽虛榮浮誇,不願意配合她在人前表演恩愛,我媽也覺得和他在一起生活很辛苦,動不動就聽說教,她的情緒和愛好得不到丈夫的支持,婚姻過得很沒有滋味。”
明微輕聲低語,已不似先前那麽激烈,眼底浮現一種疲倦和沉靜,像在講述陌生人的故事。
“薛阿姨不同,她和嘉寶全心全意依賴我爸,仰慕他,順從他,而且因為我爸的幫助徹底改變了生活,他們的關係裏有一層恩情,薛阿姨和嘉寶都發自真心地尊重他。所以我爸二婚很幸福,我媽也是,她現在的丈夫跟她脾氣相投,特別聊得來。”
講到這裏明微稍稍停了會兒,嘴角揚起輕笑,搖搖頭:“所以我成了他們生活裏唯一的變數和負擔。”
邵臣沉浸在她的故事裏,不禁開口寬慰:“別這麽想,親父母,總歸還是疼你的。”
“是嗎?”她不以為然地笑笑:“曾經我也這麽認為。初二那年我被幾個女生圍攻,推搡了幾下,我當場就還手了,然後打起來。老師叫家長到學校,我爸媽一起趕過來,一句責備都沒有,完全向著我,不允許任何人欺負他們的女兒。我當時鼻青臉腫,但是心裏好開心呀,我已經半個多月沒見他們了,原來闖禍闖出動靜才不會被遺忘和忽略。”
邵臣怔住。
“後來我就開始隔三差五惹事。父母輪流來學校給我收拾爛攤子,臉色越來越難看。高一的時候有兩個男生為我打架,鬧到退學轉校,班主任討厭我給她惹事,向家長告狀,說我挑撥他們兄弟關係,造成這麽大的後果。我爸非常生氣,問我是不是真的,我說是,他問為什麽,我說他們活該,我爸忍無可忍打了我一巴掌。”
“他從來沒有打過我,平時雖然嚴厲,但是絕不體罰,那次我難受極了,立刻轉頭跑掉。”
“我準備離家出走,晚上也沒回去,一整夜下雨,我在麥當勞待了一晚,後來才知道我爸一直在找我,他怕我青春期氣性大,會做傻事,下著雨也在外麵找,然後被一輛摩托車給撞了。”
明微鼻尖泛紅,抹抹眼睛,嗓子發啞,茫然問:“你說,他們算疼愛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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