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茶梨被鬱柏這樣摸了兩下頭, 忽然感覺自己近來霸氣全無,不自然地朝一旁挪動腦袋,從鬱柏手下退開。
鬱柏卻很自然, 摸得很自然,收回手也很自然。
茶梨強調道:“我沒有傷心, 我隻是在做一種設想,如果我是家長的話,可能也更想要一個更符合世俗要求的乖孩子。”
“你這設想是空談。”鬱柏道, “現成的例子擺在這裏,我現在是這個世界的鬱柏, 我是個不學無術的街溜子,我對社會沒有任何貢獻, 但是我的家人還是很愛我。”
茶梨頓時檸檬附體:“……你真是幸運啊。”
鬱柏認真道:“可是這種幸運足以說明,不被喜歡,不被期待,不是孩子的錯。父母和孩子之間的感情是天然的, 不應該有附加條件……所以, 那不是你的錯。”
茶梨:“……”
他從未對人吐露過這些心事, 也從沒別人對他說過這樣的話。
還真是有點……怪感動的。
不過他心裏還是很悶, 特別是在見過一處長、聽她輸出以後, 這種感覺非常強烈。
他說:“不知道,反正你這樣說,讓我心裏舒服了很多。我今天表現太差了, 你是不是也對我有點失望?”
鬱柏笑起來, 又伸手去摸茶梨的頭, 這次隻揉了一把,不等茶梨躲開, 他就收回了手,笑說:“我以為我已經說得很明白了,我是在陪你做你想做的事,你想把事情做成什麽樣,我都不在乎。如果你不想做了,或者做著做著想要半途而廢,又或者突發奇想要轉路去做別的,我都沒有任何意見。”
茶梨:“……哦。”
還真有幾分感人呢。
茶梨疑惑地看著他,比較不理解這個穿漫者為什麽對自己有這麽大限度的包容。
鬱柏這個城府極深的家夥,眼見似乎是個絕佳的機會,屏住呼吸,謹慎地釋放出了修飾過的OS。
茶梨的視線看向懸在鬱柏上方的氣泡框,邊框還鑲了一圈粉色的桃心。
“我永遠不會對茶梨失望。”
“因為他是完美的。”
茶梨的視線又挪回鬱柏的臉上。
鬱柏極力想要做出款款情深的霸總傑克蘇表情。
這張臉的五官原本長得就很傑克蘇,鬱柏的眼神也算是基本到位,可惜兩坨難以抑製的腮紅,根本完全不霸總。緊張害羞得頭頂都快冒出煙來了。
茶梨凝視他片刻,難以判斷出什麽,最後道:“鬱柏2.0,你可真是個馬屁精。”
鬱柏的兩行金句氣泡框,哢、哢兩聲全碎了。
“我是真心的。”鬱柏不死心地說道,“我說的話和我的OS,都是真心的。”
“我也沒說你不真心。”茶梨道,“我意思是說你真會哄人,我認識的所有人裏,哄人技術你排第二,都沒人好意思排第一。”
他忽又懷疑地盯著鬱柏。
鬱柏馬上會意,道:“我真的從來沒談過戀愛,這絕對不是哄前男友練出來的。”
茶梨用一種很懂的語氣說:“我當然知道了!戀愛高手很少像你一樣動不動臉紅,我見得多了……見得多了!”
又問:“但你真的沒有小孩嗎?你照顧人和哄人的言行舉止,真的是……又爸爸又媽媽的。”
特別是剛說了父母和孩子之間的情感不需要附加條件,這穿漫者就馬上又對茶梨做出了類似的表白。
很難讓人不想歪!
“我聽說過有些動漫愛好者,就喜歡養成紙片人。”茶梨得出了結論,批判鬱柏道,“你這穿漫者,少來我們二次元世界占便宜,我這個紙片人才不需要你給我當爸爸媽媽,你們三次元可真是道德淪喪啊。”
“……”鬱柏無話可說,歎氣開車,先離開這兒再說。
“接下來怎麽辦?”茶梨又糾結起來,道,“我還沒有想清楚。我是不是應該跟你一起先去見鬱鬆秘書長,匯報下這件事?”
鬱柏道:“你沒想清楚的部分是什麽?”
茶梨直言道:“修正器的使用是不是應該被叫停。我現在有點矛盾,兩種想法各占百分之五十。”
鬱柏已經完全明白了這件事,不能再明白了,說:“你覺得有一部分青少年確實需要被糾正不良行為,修正器對於他們的將來,以及他們父母的期許,都有積極作用。所以修正器的存在有一定的意義,你是這麽想的嗎?”
茶梨確實是陷入了這樣的矛盾,車內一時沉默。
“我自己去和我的秘書長哥哥匯報吧,”鬱柏提議道,“你現在搖擺不定,不適合去和別人談這件事。”
茶梨想了想,同意道:“你說得對。”
去見鬱鬆,是要盡可能客觀地陳述整件事的經過。
茶梨失去了客觀公正的立場,而陳述者的立場很可能會影響到傾聽者。
並且他對鬱柏的陳述能力完全放心,這個互聯網產品策劃人,巧舌如簧得很。
兩人在市中心暫且分開,鬱柏去市政廳大樓去找鬱鬆,問茶梨:“你找個地方等我?就是不知道要多久。”
他和鬱鬆還沒有完全熟悉起來,在談公事的時候,鬱鬆是什麽畫風,還無法確定。
茶梨道:“你不要急,慢慢跟他說清楚,我就隨便逛逛。”
鬱柏開車走了,茶梨站在路邊樹下發呆,他也不知道能去哪兒,自有記憶以來,就很少逛街和逛公園,小時候沒有大人帶著,不敢到處亂走,讀書時因為要隱藏已覺醒的超能力,也沒交到什麽親密的朋友,工作後也還是形單影隻。身邊的人其實待他都很好,隻是沒有人能切實地陪伴他。
也許自己的性格裏真的有什麽問題吧。
他忍不住又想到了修正器,一處長說諾亞城裏唯一需要修正但卻躲了過去的,隻有鬱柏。
那茶梨自己究竟有沒有被閃過呢?現在的自己,是曾經需要被修正,已經被閃過以後的模樣?還是未成年時就被未保辦認定不需要修正,從來沒有派出過辦事員來閃他?
究竟自己是天生的不會討喜,還是成年後才學得拒人千裏?
胡思亂想了一通,他手機裏收到鬱柏發來的消息,是幾個鏈接,打開後發現是CBD的咖啡館和甜點店。
鬱柏又發了條語音:“這幾家是我之前仔細看過評論、做了功課才收藏起來的,你找一家試試看,也能坐下吹著空調等我,不要站在路邊發呆。”
茶梨好笑起來,順便納悶,這家夥怎麽知道他正站在路邊發呆?
不過他現在也沒什麽心情去喝咖啡吃甜點,想了一想,決定了自己的動向。
某公寓樓下。
茶梨戴著墨鏡,喝著一杯奶茶,坐在大堂的沙發上,觀望著進出大門的人。
根據他上次來時了解到的情況,那個十五歲少年,每周六下午會去上大提琴課。
看時間,應該快回來了。
少年跟著他媽媽走了進來,背著琴盒,還幫媽媽提了剛買的水果,媽媽在前麵走著,低頭用手機回複消息。如果沒記錯,她是位線上客服,應該是一邊接去學琴的兒子回家,一邊還在處理工作。
茶梨正要招手叫這對母子,確認少年這兩天裏還有沒有其他變化。
可那裝水果的塑料袋突然間破了,數個水果頃刻間滾了滿地,有幾個還從大門滾出去,滾下了台階。少年忙想去撿,但他還背著琴盒,隻好又把琴盒小心地放去旁邊。
那媽媽聽到了動靜一回頭,表情頓時非常暴躁,大約是工作處理不順,甚至有可能正被客戶在線上刁難,控製不住脾氣,開始碎碎念起來:“就讓你提幾個水果,怎麽連這麽點小事,你都做不好啊?哎呀,別管裏麵這幾個,快去把門口那幾個先撿回來,被車子壓爛弄髒地毯,物業肯定要找我賠錢的,你是怎麽回事啊?這麽笨,提琴學了這麽久,拉得也不好,幫我做點小事也做不好……”
茶梨聽得頭都大了。
掉落的水果並不多,都不用他幫忙,那少年已經全都撿了回來,把破掉的塑料袋紮了下,裝了幾個,又把其他幾個塞進口袋裏,上衣褲子都鼓鼓囊囊,又去旁邊背了琴盒。
“好了,不要生氣了。”少年對媽媽說,“媽媽你看,我都做好了。”
那媽媽正皺眉低頭回消息,抬頭一看他,道:“你笑什麽?還有臉笑?趕緊走。”
她轉身朝電梯走去。
少年的唇角垂了下去,沮喪地跟著媽媽去坐電梯。
茶梨隻是看著母子倆進了電梯,沒有再跟上去,電梯門關上,他又靜靜站了片刻,才離開了這棟公寓。
他又來到了某個聯排別墅生活區。
已經是傍晚了,茶梨剛進大門,就看到運動褲少年牽著隻狗,正在小區裏遛狗。
那是隻很小的吉娃娃,一直想朝社區大門的方向跑,想出去玩,少年不耐煩地拖著狗繩,強行把它朝著另個方向拖走。
茶梨和他保持著一段距離,跟在他身後,遠遠地觀望他。
有個四五歲的小朋友在草坪上玩,看到了吉娃娃,笑哈哈地喊著“汪汪”,朝著小狗跑過來。
少年本來就走得很快,嫌惡地看了眼那小孩,拖著狗走得更快了,他十五歲但已經很高了,而那小狗腿很短,四條腿跑出了殘影,也跟不上他走路的速度,幾乎就是被拖著在前進。
而那小朋友還沒有到能看懂別人眼色的年紀,還追著小狗想和它玩,生怕小狗走遠了,追得很急,兩條小短腿直打架。
茶梨見勢不妙,快步了幾步上前,還沒等他到跟前,小朋友已經自己把自己絆得摔倒了,哇一聲哭了起來。
少年回過頭。
茶梨也立即停住。
他看過這少年的信息麵板,也聽這少年親口講過自己和另一個同齡男孩是怎麽發生的情感交集,兩人不是同班,原本也不認識,某一天兩個班同上體育課,男孩不小心從單杠上摔了下來,而這少年一向急公好義,二話不說上去就是一個公主抱,百米衝刺把人送去了醫務室,兩個小少年就此萌發了一段悸動的心事。
所以茶梨覺得,這少年現在隻是心情欠佳,看到鄰居小朋友摔倒,還是會過來扶起來,才像他一貫的性格和作風。
然而。
吉娃娃看那小朋友哭了,都在急得搖尾巴,不住地看自己的小主人。
少年卻隻是冷漠地回頭瞥了眼那哇哇大哭的小朋友,甚至還流露出一點幸災樂禍,好似在說,讓你再追,讓你再煩我。
他又拖著那吉娃娃朝前走了。
茶梨過去,把小朋友抱起來,小朋友被嚇到了,撲在茶梨身上嚎啕大哭,茶梨隻好笨拙地哄他,不敢相信地看向少年的背影。
此時天邊隻有一抹如血殘陽,小區裏鬱鬱蔥蔥的樹木幽深如墨,小朋友的眼淚濕透了茶梨的衣襟,是冰涼的觸覺。
這世界在一瞬間,忽而顯出幾分無理的冷酷。
暮色四合,鬱柏和茶梨在約好的餐廳裏碰了麵。
鬱柏先把自己這邊的情況說了一遍,他和鬱鬆溝通順暢,也把應該反映的情況都向鬱鬆說明了。
鬱鬆很震驚,反複確認“弟弟”不是在開玩笑,未保辦搞這些小動作確有其事後——
這位秘書長說的第一句話,是句髒話,對於一處長後悔沒有趁鬱柏未成年的時候就來修正他的“不學無術”,感到不可理喻,並暴跳如雷。
鬱柏的神情頗為複雜,道:“他說當年如果他們敢來修正我,他就是豁出去坐牢,也不會讓他們對我下手。”
茶梨的心情也有點複雜,說:“你要珍惜你的運氣啊,穿漫還能遇到這麽好的家人。”
鬱柏點頭道:“我確實每時每刻都在感恩。”
茶梨道:“那秘書長說對這事要怎麽處理了嗎?”
鬱柏道:“冷靜下來以後,他說要認真考慮一下,也要和委員會其他人溝通。他隻是秘書長,不能搞獨裁。”
茶梨點點頭,對此表示理解。
“我來點菜?”鬱柏拿過菜單,笑道,“等我的時候,吃什麽好吃的了?我們是不是需要少點一些?這個菠蘿海鮮炒飯吧,你肯定喜歡。”
茶梨探頭去看菜單上的圖片,兩人的頭幾乎挨在一起。
“要炒飯,”茶梨指著芒果糯米飯的圖片,道,“可是還想吃這個,還想要咖喱蟹,會不會太多了?”
鬱柏道:“都點了吧,我吃得完。”
如果茶梨有過足夠多的朋友,一定會察覺到,以他倆相識的時長來說,鬱柏對他的態度已經熟稔得很不正常。
可惜茶梨警官沒有,隻會暗暗心想,有個不挑食的飯搭子真好,吃不完的可以讓他吃。
點過菜,茶梨又說了自己下午去回訪那兩個被修正過的孩子,把自己看到的情況說了一遍。
聽完了他倆的情況,鬱柏一時也說不出話來。
半晌,鬱柏道:“是我的錯,用這小孩釣魚是我出的餿主意。”
茶梨道:“你隻是在幫我做事,造成這些,是我的錯。”
“我誤判了修正器的作用……”鬱柏道,“那爆閃不像我以為的,隻是修正掉 ‘犯錯’的記憶,它比我們想的要複雜很多。”
修正器的爆閃,並不是隻令被閃的那個未成年人改掉“錯誤”。
例如說這兩個孩子,被閃過後的改變,並不是隻建立起“早戀有害”的認知,也並不是隻修正那段情感記憶,而是——
要完全剝離掉與之相關的那一部分情感。
學大提琴的男孩,有個忙於工作鮮少露麵的父親,又有個愛說教但又極度缺乏耐心的母親。
茶梨僅僅是旁觀了那麽一會兒,就感受到了他的窒息。
他和同齡少年發生了禁忌之戀,情感根源很有可能就是想要逃離這個家庭,除了青春少艾的萌動外,更有一種叛逆心理。
而這部分被剝離後,他就變成了茶梨下午看到的那個樣子,順從,僵化,唯唯諾諾,一個無限吸納家長負麵情緒的人形容器。
遛狗的運動褲少年,他對他的早戀對象萌生情感,是從一次仗義相助開始,他對他的情感裏,自然而然包含著一種性格裏天然的保護欲。
被修正器閃過以後,他忘記了這一切,忘記了自己喜歡過誰,被誰喜歡過,也連帶著忘記了支撐這份情感產生的,古道熱腸的那個自己。
“人不是機器。”鬱柏道,“我們的情感和行為,都不是程序,簡單粗暴地所謂修正,會把人心扭曲,把人性摧毀。”
茶梨內心五味雜陳,說:“是我錯了,不能再放任他們這樣修正……這樣摧毀孩子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