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她是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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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通天神魔麵前,幺幺小得像一隻螞蟻。

螞蟻手中舉著的一顆珠珠,在神魔眼中如同一粒浮塵。

可是小東西有她的善意。

她握住他的爪子之後,看到了因為衝撞血禁而撕裂灼燒出來的巨大血口,因為沒能愈合,就那樣開裂地紮進去了許多冰棱和碎木。

幺幺準備把那顆流動金光的血靈珠滴下去。

但重焱化形並不是為了她的靈珠,他已經見識過她血脈的珍貴,化出真身來隻是為了把她嚇跑,下次不要再來找他。

沒有人會一直對他好。

他已經用過去的三萬年懂得了擁有後又失去的感覺,在獸類簡單的思維中,他這次選擇拒絕。

所以在確定這隻小螞蟻扶穩了之後,他長開了獸口,露出猙獰可怖的一口獠牙,發出了魔域霸主的嘶吼。

“——吼!”

頓時,方圓百裏的所有魔物全都驚恐奔逃,如鳥獸散。

幺幺十分嬌軟的身板在他帶出的寒冷氣流中,像麵小旗子一樣迎風招展。

幺幺閉眼:可憐啊,都疼得嗷嗷叫了。

自從覺得它像一隻大狗勾之後,幺幺心中就莫名地無法對它再產生恐懼,甚至不知道為什麽覺得這隻大魔的動作十分親切。而他那被塵封的悲慘過去,也讓她一個養魔人士非常心痛。

於是幺幺小小的手努力抓著他的爪子,飄了一會之後又把自己扥了過去。

怎麽不跑?

於是凶獸又仰天吼了一聲。

他表達得更凶悍,冰河震動,天地回響。

這一次,方圓千裏的整個滅虛寒淵裏的所有魔物全都一震——

他、他又出來了!

而寒淵之外的靈洲,悟極宗所有高階修士瞬間察覺,豁然抬頭——

那個怪物!

他竟恢複了?!

然而在全世界的暴風雪中心,其實隻站著一個小小的人。幺幺捂著耳朵看他吼完,然後,十分肯定地鼓起了掌。

“對,以後疼的時候也這麽喊!”

不喊疼,別人就以為你永遠能忍!

病號幺幺這輩子最會的就是喊疼了——打針要哭,抽血要哭,做手術要哭,不遺餘力地告訴世界她疼、她不舒服!

她的小魔還有她一直照看,這隻孤獨的大魔一直以來隻有自己忍!太慘了。

巨獸停了下來,他的耳朵慢慢垂下,琥珀色的圓瞳靜靜看著她,好像在理解她的話。

“好了好了——”幺幺趁它安靜,晃晃悠悠地把那顆血靈珠滴了下去,“這樣就沒那麽疼了。”

金色流光一閃而過,巨獸沒來得挪開,她的血靈珠就已經融進了經脈。

兩顆至純至初的血靈珠進入神魔的經脈,她可能並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麽,但重新恢複了兩三成力量的上古凶獸,再一次擁有了足以讓靈洲忌憚的實力。

幺幺不知道,幺幺也不在意。

她大功告成,單方麵和他擊了個爪。

“好了,再見啦!”

她抱著那顆魂釘,搖頭晃腦美滋滋地轉身,感覺胸前的紅領巾更鮮豔了。

靈洲卻還在餘震。

自從上古神魔衝撞禁製之後,現在來自滅虛寒淵的每一點動靜都會讓修真界草木皆兵。

畢竟,如果那凶惡還有殘力再撞一次,悟極宗卻找不出七枚聚陣魂釘了!

所有人之中,劍聖禮蒼彥的神色最為凝重。

他剛剛傲人地馴服了金翅靈雕、準備拿到屠龍刺後就立刻進入寒淵一舉屠戮神魔,威震天下,徹底坐實他劍聖之位!

這是最好的時機,因為神魔無法化形,顯然是被上古血禁削弱後無法再支撐真身,應該已經奄奄一息!但就在方才,他的怒吼聲依舊帶著不容忽視的壓迫感,讓人摸不清它的深淺。

“蒼彥哥哥,你別著急,我一定會為你找到屠龍刺!”

蘇衣靈被所有人喜歡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她有錦鯉運,氣運逆天。跟在她身邊,常常能有機緣,得到靈器或靈寶。

蘇衣靈從小到大,對自己的這份氣運十分有信心。除非這世界上還有什麽高人,手中有他們不知道的秘法渠道,否則她一定能拿到屠龍刺,送給蒼彥哥哥,助他屠戮神魔!

禮蒼彥神色柔和幾分,“我信你。”

一直以來他待小師妹格外不同,除了她性格比幺幺活潑可愛,也有身負錦鯉運的原因。而幺幺從不會因此生事,惹他煩心。

禮蒼彥幽深的目光看向寒淵的方向。

如今,神魔力量未知,他必須要找回幺幺。

禮蒼彥並不怕疼,但他知自己命數寶貴,隻要有能起死回生的保障,他願為蒼生、為正道無數次出生入死。

所以他需要寂幺幺的血脈。

他要讓幺幺回來,還要讓她心甘情願、死心塌地地成為他的助力。

禮蒼彥揮退了依依不舍的蘇衣靈等人。

心腹劍童端著一盞金色玻璃瓶走上前,略遲疑地問,“劍聖,真的要這樣嗎。”

那金色玻璃瓶乃是禮蒼彥根據當初那封秘聞傳信找來的。

信中透露了寂家傳女不傳男的血脈秘密,又告知了他一味粉。

這藥粉無色無味,會瞬間揮發在空氣中,隻對擁有血脈的人有影響,而其他人無法察覺。

吸入後,血熱之症會立刻發作,陷入混亂的狀態。

幺幺自己絕不知如何解熱,深淵中雖冷,但盡是醜陋惡心的魔物,沒有人能幫她緩症。這時候——他向她伸出救命的天梯,成為她一生的恩人。

禮蒼彥垂眼,指腹摩挲,“吊在金翅靈雕的喙上,去寒淵找到她。”

“是。”劍童點頭,走出幾步,又沒忍住最後又問了一句,“可是劍聖,寂戎…快要出關了……”

禮蒼彥背影不動,心中卻一驚。

寂家父母去世很早,隻留下長子和幼女,寂戎在這個世界上唯一在乎的,隻有他妹妹。

而劍童沒敢提的是,四方靈洲還有一個隱秘共識:當年劍聖之所以穩贏劍聖之位,還有一個原因是寂戎當日沒有參加論劍。當時他們的修為相當,年齡相當,寂戎更是不世出的天才。

而那日寂戎缺席的原因,是寂幺幺風寒了需要人照顧…

這麽多年寂幺幺一心係在劍聖身上,都是自己寫信告訴寂戎自己在悟極宗過得很好,讓他不用來探望,專心修煉。寂戎再三用傳影玉確認後,才敢去閉關苦修。

如今出關,又不知修為幾何。

禮蒼彥沉默片刻,側臉被燭火勾勒出堅毅的側影。

他,才是靈洲劍聖。

“那更要盡快讓寂幺幺回來。”

“速去。”

幺幺告別了上古大魔魔之後,心情很好地沿著來時路回到了那棵樹底下。

回來時,重焱還坐在原地。

但是他一向蒼白得快要透明的臉色竟好了一些。

見幺幺走來,他靜靜抬眼看著她。

“怎麽了?”幺幺低頭看看自己。

重焱慢慢開口:“你,一直在,這裏。”

幺幺現在已經能很快理解他的意思,重焱是問她,一個修仙界的弟子為什麽一直待在魔域不走,不怕家人找嗎?

幺幺還真想了想寂幺幺在這裏的關係。

這幾年幾乎都在男主身邊,悟極宗的弟子對她本來還算湊合,但自從小師妹女主上線之後,所有人對她這個占據了劍聖未婚妻之位的人態度就十分微妙了。

從她接收到的記憶中,最重要的親人應該是哥哥。幺幺還沒有見過。

幺幺盤腿坐下來,順便回憶了一下劇情主線。

空氣中很安靜,無風也無浪。

然而忽然,一旁的重焱抬起頭。

那雙異色的瞳孔浮現了一絲警覺。

空氣中沒有任何靈力波動,也沒有其他魔種或修者入侵。

隻有一隻金色的雕掠過寒淵上空。

然而在神魔的眼中,這隻是大一點的、會飛的螞蟻罷了,並不值得引起他的注意。

重焱又感受了片刻,依舊沒有任何異樣的感覺,他才緩緩靠回了樹幹。

然而,不遠處。

幺幺卻紅撲撲地抬起頭。

好熱啊。

怎麽突然這麽熱!

幾乎就是幾息之間,幺幺的血液就一股腦地衝上了大腦,白皙的皮膚開始變粉,然後越來越紅,一張臉蛋很快就變成了個蘋果。

重焱發現了她的異狀,微怔地伸手:“你——”

然而就在此時,一條天梯從空中落了下來,那上邊沛然的靈氣根本不是魔域中會有的東西。

它通往靈洲。

重焱慢慢收回手。

靈洲。是他去不了的地方。

他被困在上古禁製中,被困在來自生母的詛咒中。

可顯然,她還有家人,還有人尋找她。她並不像他一樣孤獨。

神魔忽然明白。

就算她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是那個人,他也沒法把她留下。

沒有人會選擇他,一個心髒都被冰凍的殘廢。

幺幺此時已經完全昏了頭,在藥物作用下,血熱痛症發作得迅猛洶湧。

第一次發作的時候,是血液一點點升溫沸騰。

這一次,好像渾身經脈和血液瞬間就到了沸點,血液亂衝亂撞,經脈生疼,臉色漲紅,腦殼一跳一跳地疼,耳邊嗡嗡的,眼前的東西都變成了重影,意識也開始模糊。

在她麵前——

靈洲的天梯帶著沛然充足的靈氣。

旁邊,有一塊陰寒得像是要凍結的冰。

幺幺幾乎隻是茫然了一瞬,就遵循本能,撲向了那塊冰。

重焱坐在樹下,被她撲得甚至沒有反應過來。

而幺幺抱著那涼颼颼的東西,燒得開始說胡話。

“媽媽,媽媽媽媽…”

“媽媽我想吃冰激淩,想喝冰飲料吃辣辣的烤魚,想吃海鮮想吃羊,媽媽讓爸爸去買吧……”

躺在病**的幺幺忌口很多,活了17年,其他小朋友尋常能吃的東西,她很多都沒吃過。

這時候發了燒,頭昏腦漲就像躺在爸爸媽媽懷裏一樣,胡言亂語。

重焱渾身僵硬,動也不敢動。

也聽不懂。

幺幺發熱的臉頰到處亂蹭,最後自覺找到了最能降溫的位置,那裏涼得像冰一樣。

重焱強忍著沒有把她扔出去。

她太軟了,就是龍族鳳族最小的幼崽也不會這麽軟。

把她扔出去,她會被摔爛。

然而她滾燙的額頭找到的最涼的位置…是他的胸膛,他的心髒。

幺幺全然不知。

她紅彤彤的爪子到處亂抓,感覺硬邦邦又彈彈的,她掐了幾把。

鼻血就落了下來。

重焱終年如積雪般淡漠的瞳孔裏,終於浮現出了一些惱怒,又夾雜著說不出的無奈和無助。

燒得意識模糊的幺幺似乎是本能察覺到有用,又在冰涼硬邦邦的地方掐了好幾把,腦海裏亂七八糟地想起別的。

“…小魔,我的小魔,重焱!”

“焱焱…吃不吃烤魚吃海鮮吃羊羊,吃不吃冰激淩。”

重焱不知道那些是什麽,他抿著唇峰,握住她細細的一截胳膊,打算把她放到一邊。

然而因為他的動作像是抗拒,燒昏了頭的少女翻了個身。

“不吃?那給你…給你玫瑰。”

重焱愣住了。

“什…什麽。”

他許久後才發出聲音,聽著好艱澀。

幺幺流著鼻血,血熱終於退下去了一些,軟軟掌心貼著他心髒凍出的青藍焰印,聲音逐漸呢喃。

“給你…給你種玫瑰。”

寒淵裏緩緩落下夜色。

月亮靜默。

神魔依然坐在那棵三萬年樹齡的樹下。

但這次,他不是獨自一人。

神魔銀白色的長發垂落,神祇造物一般的深刻五官,正在長久而柔和地發呆。

他托著那軟得不可思議的身體,沒有敢抱她,也沒有敢看她,隻是雙眼平直地看著遼遠的深淵。

這裏太破了。他想。

他穿得,也太簡陋了。

衣服還,破了。

他好像都,沒給她找過食物。

神魔的頭腦裏閃過許多許多的不滿,反思了很久很久,然後才終於小心地垂下眼,看著靠在他胸口睡著的少女。

那天類心魔幻化出的黑漆漆人影就是他匱乏的想象。

因為重焱從不在意陪伴他的那個人是什麽模樣。是什麽東西。

可是現在他知道了。

原來她如此不同。

神魔終於小心地,仔細地,安靜地垂眸看著她。

哪裏不同呢。

她有兩隻眼睛,一個鼻子,一個嘴。

她就和世界上所有人都不一樣。

等幺幺醒來,發現自己躺在一張很幹淨的**。

床很眼熟。

腦袋底下還墊著一個粉色的枕頭。

是的,枕頭也很眼熟。

然而還來不及思考這些,最重要的是,她發現自己身旁放著六顆金色流光的血靈珠!

可以換金翅靈雕,甚至差一顆就能換屠龍刺了。

幺幺摸了摸臉,她又流鼻血了嗎?可這次燒得太厲害,竟然已經全無記憶了。

印象裏好像有什麽東西硬邦邦的,又很有彈性,用臉貼貼的觸感一級棒。

幺幺揉揉眼睛,甩甩腦袋,身體已經無礙了,準備下床。

可手撐在床沿時,卻忽然被硌了一下。

她攤開手心。

種子。

發現了秘密的神魔。

小心地把玫瑰種子放在她的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