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狗狗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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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焱是個自閉的巨獸。

雖然他並不一定知道自閉是什麽意思。

但從他被萬裏冰封地困在深淵之後,就再也沒有接觸過任何外界信息。天地人神魔,沒有人和他交流。這世間所有新奇的東西,他都不了解。就連如今靈洲人已經慣用的那些飛行器、傳影玉,他也全都不知道。

所以,這個孤獨地活了三萬年的神魔,無論如何也不會想象得出,在世界的其他世界有“手機”這種東西,能通過遊戲穿過時間空間來到他身邊。

困惑的神魔思考了很久,隻能想到唯一一個辦法,那個唯一和她交流的機會。

重焱曾向她介紹自己。

在收到她的第十枝玫瑰那天,深淵裏已過去百年。他在雪地裏一筆一劃地寫下了“重焱”兩個字,然後坐在樹下,靜默地等待。

許久許久,虛空中無人回應,他慢慢垂下手臂。

可是那天後來,她為他下了場雨。

冰雪消融,如同來信。

所以——

重焱異色的瞳孔長久地注視著幺幺,她正滿頭大汗地蹲在自己識海裏、不知道在自己的識海中努力些什麽。

神魔看了很久,然後垂下眉眼,銀白色的頭發隨著一起滑落,他蒼白修長的手指落在地上,他同樣一筆一劃地寫:

是,你。

按照神魔匱乏的認知,如果是她,她就能接收到。

…不管是怎樣接收的。

這不在神魔的知識範疇裏。

然而此時,幺幺剛從識海退出來,十分高興——商城的那個新手任務完成後可以獎勵血靈珠,那比起那個更特別的是——這個任務附贈一顆玫瑰種子!

作為連續打卡送花365天的人,幺幺覺得這比其他東西還要有代表意義,要是能重新種出玫瑰,這簡直就是最好的自我介紹!

於是幺幺興致勃勃,蹬蹬跑過去,一個帥氣滑刹,停在重焱麵前。

地上畫的字變成了斜體。

神魔不太高興地抿住唇。

“重焱,我要出門一趟!”

她現在就要去那個廢棄神殿做任務——雖然在魔域裏矗立著一座神殿有點奇怪,不知道是為誰而立,但是幺幺要做的任務非常簡單:隻要清理出神殿的遺跡就可以。

神魔頓了半晌,抬起頭,“哪裏。”

“沒關係你躺著養傷就好,”幺幺又往他手裏揣了顆果子,安撫柔弱小魔,“去**睡一覺,我就回來啦!”

幺幺轉頭就往任務地點跑,很快,坐下樹下的小魔就變成了身後的一個點,像在手機屏幕裏一樣。

神魔坐在原地。

可是,她又怎麽知道,這裏有床?

重焱呆了片刻,摸了摸自己並不會跳動的心髒。

然後站起身,默默地跟在了她的後邊。

少女天真且弱,並不知道魔域危機重重。

她把那隻類心魔揣在手裏當蟲子捏著玩,而蟲子會悄悄分泌有毒的粘液。

風中裹挾著窸窸窣窣的聲音,帶著幽深惡意窺視她單薄無畏的身影。

影影綽綽的魔物試探著向少女伸出黑氣。

然而下一刻,所有這些魔全都停止了動作。

風雪中,那個高大的人影垂著手,出現在少女身後。

熟悉的、強烈的窒迫感,再一次降臨,避讓神魔早就在千萬年中刻成一切深淵魔物的本能。

暗處藏著的黑影在轉瞬之間就四散而去,類心魔躺在少女手裏攤平,安詳地被打結成了蝴蝶結。

重焱沉默地跟著,直到遠處的荒原上出現了建築遺跡。

他卻忽然停了下來。

垂在身側的手忽然無意識攥緊。

她去那裏,做什麽。

幺幺終於看到了一片荒涼中破敗已久的神殿。

外立柱都已經坍塌了一半,高聳的門扇半吊,巍峨又破敗地封存在風雪中。

“到了!”任務地點。

幺幺還是沒有弄懂這個神殿任務和她有什麽關係。

在玩遊戲的時候,小魔從不會離開方圓一裏,也從沒到過這個地方,幺幺甚至不知道這裏還有這樣的東西。

不過為了種子,她勇敢出擊,直接抬腿走了進去。

神殿很大,因為在寒淵中立了太久,石板、立柱全部凍裂了。

幺幺四下看了一圈,都沒有發現什麽能成為遺跡的東西。

她強迫類心魔變成掃帚,捏著它四下清理掉殿中的灰塵,嗆得它哭著“呸呸呸”。

一直走到最裏邊的內殿,幺幺也隻是找到了一些磕得破了角的床板,石桌。還有一些脫落的不知道是人還是魔的骨頭。

哪裏有遺跡呢?

幺幺叉著腰,從左到右從上到下地看,然後在不經意抬起頭的瞬間,忽然驚呆了。

神殿的穹頂高高拱起,繁複的三重藻井上竟然描繪著一幅又一幅的壁畫,被保存得很好——它從三萬年前開始講起,原來這裏是上古神魔最初被押禁的地方。

藻井很高,幺幺仰著腦袋瓜,掐著魔掃帚的脖子,“變長點。”

類心魔心中罵罵咧咧,然後又唯唯諾諾地伸長了出去。

於是幺幺一幅一幅地掃開蛛網灰塵——

第一頁。上古神魔,出身顯赫。

他的父神是青龍照夜,母神是丹鳳錦珠。如此家世,在神仙域也算貴族。

幺幺哇了一聲,繼續往下——

第二頁。可惜在他之上,有一兄長。

青龍與丹鳳悉心孕育長子幾萬年不與人知,乃是因為長子天殘——龍骨歪曲,盲眼一隻,龍心孱弱,隨時都會停止。幾萬年的努力也沒有改變,青龍與丹鳳決裂,丹鳳卻不甘心長子如此可憐,於是動用上古禁術,以萬古魔氣孕育催生出了第二個孩子——

第三頁。壁畫上出現了一個銀白色的幼獸。

生為龍軀,卻有蝠翼,還長出了魔族的鉤爪和犄角。在一眾青龍和金龍之間,披著一身生而不祥的銀白紋鱗。於是他成為了所有族人嘲諷孤立的畸形龍,非神非魔,非其族類。

幺幺捏著魔掃帚的手緊了緊,原本輕鬆的心情突然有了種不好的預感。

丹鳳並不在意幼子的畸形,因為他的脊柱是好的,雙眼是好的。而丹鳳動用上古禁術的最重要的目的也已達成——這催生出的魔胎,他有兩顆心髒。

神魔從幼年起就很少得到注意,因為他的兄長動輒昏厥,他很乖巧,即使被族人拔鱗,被火燒,他也一一忍受,從不喊疼。就像所有家庭中不被重視的普通幼崽,以為隻要足夠懂事就能換來一點愛。

第五頁,幼年神魔就這樣長到了成年。

成年那一天,天地祥和,好像要有什麽喜事發生。他躲在族群外,也小心地摘了朵花。而從那一天之後的確,青龍丹鳳的長子、他的兄長橫空出世,翱翔九天,神力雄渾,一朝天下知。

而幼年神魔握著染血的紅花,在成年當天被剝去脊骨,剜去右眼,剖去心髒。

他血跡斑斑,躺在血泊中,看著母親終於伸來的手,還是下意識地把頭蹭到了她的掌心。

然而在她的掌心終於觸到他發頂的瞬間,赤鳳火從那裏穿進他全身經絡,轉瞬變成青藍色的焰印,凍結了他最後那顆心髒。然後連帶著他的人一起從九天押禁而下,落在荒蕪遺落的滅虛深淵。

神隻需要一個健康的兒子,不需要一段肮髒的過往。但是——他還有一顆心髒,如果長子有事,還能隨時取用。

所以他被冰封在這裏,安靜地活了三萬年,沒人知道他在這三萬年裏做了什麽。

直到幾日前忽然衝撞血禁,也沒有人知道為什麽。

再往後,就是男主出來,構陷他的罪惡,渲染他的恐怖,以正道之光的身份屠戮他成名。

幺幺忽然明白這個任務和她的身份有什麽關係了——

肯定是因為,她也是男主迫害上古神魔的工具,所以才讓她看到了這些。

她把這浮塵全都撥開,讓塵封的壁畫重新照見深淵裏落下的光線,任務就已經完成。她的手裏多了一顆血靈珠,和一顆種子。

幺幺感到一陣難過。她雖然一生也飽受病痛,卻在爸爸媽媽的愛裏長大。她明白小朋友不能自己選擇出生,不能自己選擇父母,所以明白那隻上古大魔魔從沒做錯過什麽。

這世界上有人對他好過嗎?

有人陪伴過他嗎?

幺幺握緊手中的東西。

種子,給小魔魔。

靈珠,給大魔魔。

她要去找一找它!

重焱站在神殿外。

他空白淡色的那隻眼睛很疼,讓他有些看不清前方。

模糊之中,那個少女走了出來。

從記錄著他身上每一道醜陋痕跡成因的地方走出來。

重焱默不作聲地看著她。

她一點點走近,不知在出神地想著什麽,馬上就要與他擦肩而過。

重焱垂在身側的手攥緊。

然後幺幺像是忽然回神,連忙停下站穩,“重焱,這個給你!”

她把那顆玫瑰種子寄存在他這裏。

重焱垂眸,再抬起,“你呢。”

這樣像是告別。

幺幺握著自己手裏的血靈珠,一顆珠珠都能換一把會飛的劍了,或者攢到七顆就能截胡男主想要的屠龍刺,不過——

“我要去找那個白白的大大的魔魔。”

重焱怔住。

半晌後他才幹澀地問,“找他…為什麽。”

“因為。”幺幺想了想。

“他很疼呀。”

幺幺帶上了她那枚藍色魂釘,循著方位去找。

這釘子她沒有落下去,現在倒是派上了用場。

幺幺一輩子認識的人很少,接觸的人也很少,她的世界幹淨到非黑即白。有時候哭哭,有時候色色,情緒都很純粹。

她不覺得人魔必須兩立,也不覺得誰天生罪惡。她看了那些覺得難過,所以她想去做點什麽。

盡管不知道那神魔會不會見她,又會不會友好。

小小一團人影在風雪中走了很久。

這次,重焱沒有跟著她。

幺幺手裏有一顆血靈珠,倒是也不怕其他魔物。

隻是,到處都是白茫茫的,地是白的,天是白的,麵前的山,也是白的。

它在哪裏呢?

幺幺握著魂釘走了一大圈,最後歎了口氣,覺得大概是找不到它了。

也對,被悟極宗的弟子用六枚聚陣魂釘打成那樣,唯一一次反抗卻再次被狠狠地壓回深淵——它肯定也不會想見她。

但就在幺幺歎氣轉身的時候,背後卻忽然亮起一片光亮。

她轉頭看去,發現漫天冰霧之中,那座白色的山睜開了一隻眼睛。琥珀色的圓瞳,像一塊剔透的玻璃,照亮了她的影子。

幺幺仰著腦袋看去。

上古巨獸身上覆蓋著厚厚一層冰雪,遮去了他扭曲如爬蟲的脊骨,和他破爛的羽翼,斷裂的鉤爪。他半藏著,覺得這樣似乎體麵些。

幺幺仰頭看著他。

好大好大,高得近乎入雲,看著有點頭暈。

幺幺多少還是有一種在巨物麵前的本能畏懼。

然而那巨獸卻緩慢地、緩慢地在她麵前低下了頭顱。

雪片簌簌落下。

他好像一隻終於等到主人,腦袋趴下來的銀白色狗勾。

幺幺眨眨眼。

於是那隻小小的手,握住了他大大的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