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敵人翻車是好事, 但問題在於,他們根本不知道這些人究竟采用了何種形式探索,最終又以失敗告終。
手頭掌握的信息量實在太少, 且敵暗我明,實在不能昧著良心說他們占優勢。
“也就是說, 如果你手中的情報準確——渾淪派發生變化的關鍵在於三年前。”
張飛鶴屈起食指,敲了敲自己麵前的桌麵:“三年前的渾淪派嚐試施展了某種喚魂儀式,而儀式的失敗導致了他們開始地毯式鋪開推廣那種妖獸丹核製成的丹藥……不對, 這裏麵未必是因果關係,也有可能是並行的, 單獨一個天權修士的招供並不能作為有效陳詞。”
但問題就來了。
“屍體的碎塊姑且不論,當初那一場仗打得驚天動地, 師父她老人家說得很明白,獸王的神魂俱碎,難有再複原的可能。”
張飛鶴皺起眉頭:“這可是仙門大派所有精銳一起出馬的結果, 不可能有人在如此眾目睽睽的情況之下偷偷使絆子, 而既然如此,渾淪派究竟是使了怎樣的絕地天通,才能將那比煤炭渣還碎的神魂想方設法拚到一塊兒去?”
他自己本人就已經是這一代仙人當中雜學方麵的執牛耳者,對於陣法符術都有涉獵, 可在張飛鶴的認知範圍之內, 並無什麽法子能夠將那已經碎得不能再碎的殘魂拚到一起去。
說到底, 獸王的魂魄究竟還在不在這世上都還兩說, 雖然傳聞當中這種妖獸無法被徹底殺死, 但倘若想要重歸原樣, 也絕不是件輕而易舉的事。
“不過話又說回來。”
他突然話鋒一轉:“此前渾淪派一直都藏得極深,很少被仙門發現, 你這一次是怎得如此快就能察覺到他們的蹤跡?”
“……我去了凡人建起的城鎮。”
蔣鈞行沉默了一下:“又以凡人的身份討了路引,實際上,隻要脫離了仙人的視線,想要尋找到他們的痕跡並不算太難。”
難道說這就是所謂的燈下黑嗎?張飛鶴撐著下巴,聽著自己的師弟繼續介紹。他對凡人的生活不甚了解,且上次的探索經曆就證明了自己演技水平也相當一般,於是此次便采取了最穩妥的方式——他將自己身上的靈石兌了金銀,扮作凡間富戶,流連於各大奢物店中,甚至還“揮斥千金”買下了不少昂貴且無用的飾品。
畢竟他這些年來同凡人交遊實在是少,保險起見還是走了最為穩妥的路子,甚至就連身上穿的衣裳都還是新舟師妹此前買下的那一套——對方在“偽裝凡人”的功夫上實在是至臻化境,比自己重新準備一套假身份要可靠不少。
而氪金帶來的效果十分拔群,渾淪派那樣大的動作顯然也會缺錢,沒過多久就注意到了蔣鈞行的異動。
察覺到有人“盯上自己”的那一刻,蔣鈞行的心中甚至浮現起一股近乎於如釋重負般的情緒。
——理由很簡單,他實在是應付不來這些經驗豐富的凡間商人們舌燦蓮花的推銷。
他隻是將視線停留在某件飾品之上,就會引來揮也揮不開的介紹:店主人堆起滿麵的笑容,連帶著店鋪內的門迎掃灑一並發力,誓要伺候好了今天這位“出手闊綽”的大主顧。他們態度殷切不說,還自顧自地替他補充了很多人設,讓自幼在山中修行、很少同凡人爭辯的蔣鈞行猝不及防。
最初進這家店隻是因為這裏從外麵看上去很有派頭,沒想到裏麵的店員和老板都如此難纏。
“這琉璃杏花簪挑得可好!簪子純金打造還鑲了上品的貓兒眼,畫龍點睛之筆更是那白玉杏花瓣,連花蕊都雕得精細……”
剩下的介紹內容他都沒怎麽細聽,隻在頭腦當中印下了振聾發聵的最後幾句話:“不知閣下究竟是想要將這簪子贈給哪家小姐,我們這生意在這城中可是頂出名,在這兒就先提前祝您獲芳心啦——你們幾個看什麽看?機靈點兒!快給貴客包起來,用最好的檀木匣子!”
蔣鈞行:?!
他很想說,自己隻是看一看,此前的商品也隻是上手碰了碰,還沒有決心要買……但說不定凡間的規矩就是“摸過了以後就得買”,此時他獨自一人站在店裏,策應的明鏡宗修士還在城外,周圍全都是凡人,也無一人可以商量,無端竟生出一種孤立無援之感。
好吧,以上種種並不是最重要的緣故,關鍵在於,店老板的那一席話竟像是薑老前輩打鐵時用的鐵錘一樣狠狠鑿在了自己的檀中穴。
所以他買下這些釵環,在凡人眼中看來,竟是……難道表現得很明顯嗎?
關鍵不在於“被誤解要買下這釵子送給旁人”,而在於“對方這樣說的時候,腦內真的浮現出了具體的人”——如果是在秘境當中那個被強製修正過年齡的自己,倒可以推脫說是自己幼時道心不定,可如今他自己修為玉衡業已多年,早就沒了任何開解的借口。
原本就要充做凡間富戶去買東西,具體買什麽並不在計劃之內,蔣鈞行表情茫然地付了錢,看著對方帶出一連串的吉祥話,滿麵笑容地將好幾個包裝精致的禮盒堆砌到自己麵前,都還沒能徹底反應過來。
……凡間規矩真是令人難辦,他想。
但錢都已經付了,他也隻能帶著這堆琳琅滿目的貨品離開,留下一個令人覺得頗為微妙的名聲。
張飛鶴聽到這裏簡直要笑得前仰後合,自己這師弟果然不會讓人失望,總能帶回來全新的樂子。他揉了揉自己幾乎要笑出眼淚的眼角,建議道:“既然買都買了,不如幹脆送出去如何?反正這些東西放在你這兒也無甚大用,隻能占地方。”
“……”
蔣鈞行沉默了一下,緩緩道:“你知道我打算送給誰?”
這還需要猜嗎?張飛鶴露出了理所當然的表情:“你這些年來同旁人交遊極少,女修更是屈指可數,總不至於是買來孝敬師父或者送給時千秋的吧。”
社交範圍狹窄的人是這樣。
“……都是些凡間釵環,不同於仙家法器,也無任何術法在其中,更沒有合適的由頭。”
蔣鈞行道:“何況,給煉器師送這些,無異於是——”
“怎得到了這時候你話反而多了?”
張飛鶴揚起眉毛:“師門內又不是沒人有過道侶,唯獨在你這兒像是渡劫。”
修仙一途本就千難萬難,他這師弟多年來未嚐突破,雖說知情者大都認為是劍骨的緣故,但張飛鶴卻有著多餘的猜測。
境界的突破除了修為積累以外,還有心境上的變化。蔣鈞行早些年來一路走得太順,從未遭逢過什麽變節,而山中的生活又太單調,原本遣他出去常年行走於山門之外,就是想為這湖靜水投下些石子進去,沒想到這死心眼的人竟然真就一直堅持到了如今。
而改變似乎是從一把新劍開始的。
“由頭那不是張口就來?恭喜新工坊開工,遙祝凡間的生意再上層樓;又或者是探討一下那鎮子擴建的事,我看她們早晚有一天要走到這一步,聊著聊著順道便送出去了。”
張飛鶴說:“再不濟,聊聊鑄劍和那新兵器也行啊,在我的印象裏,煉器師不是都很愛談這些?”
是這樣,但又不完全是這樣,蔣鈞行抿了抿嘴——自己碰巧比旁人都知道得更多一些,在棲衡山親眼見過她和卓聞仙人之間的交談,那二人之間才真算得上是高山流水遇知音,而更多的時候,她同別人介紹自己的法器和一些思路,隻不過是在單純“講道”或是“科普”罷了。
這也不是仙門當中有道統傳承的煉器之法,當初卓聞仙人雖然用了問心術,但也沒有徹底敲清楚她的來路,隻粗略判斷了對方並無惡意。
更何況他修行多年從未考慮過道侶之事,自接下鎮守劍骨的工作開始,這些都應當同他無緣。
但……如果隻是送件禮物的話。
而且還是飾品,可以貼身戴著。
——如此便好。
到最後,蔣鈞行還是懷著有些糾結的心態找到了尹新舟,對方正抱著一本筆記從講堂當中離開,手肘下麵還夾著一冊書,估計又是從藏書閣當中新借來的……閱讀速度當真是快。
“師兄?真巧啊,能在這兒碰上。”
尹新舟是真有幾分意外。自從不再堅持練劍之後,她同對方的交集就少了許多,雖說混淪派之事一直都交由師兄負責追蹤,可自己如今被排除出調查行列以外,之前的數次見麵多是由於陰差陽錯,而主動被對方找過來還是第一次。
因此尹新舟順理成章地認為這次也是“偶遇”,自然而然地側開身子:“是要前往講堂嗎?此次負責授課的師兄應當還沒走——”
“是特意來尋你。”
蔣鈞行看著對方的眼睛,思考了一下:“借一步說話?”
幾分鍾後,避人的竹林裏,尹新舟懷著震驚的表情,看到對方緩緩從袖管當中掏出了……一件工藝品。
那應當是件工藝品吧,大概。
反正這種花裏胡哨的發簪在尹新舟這個工科生的認知當中,比起簪在頭上,更常見的出處應該是住在博物館裏,四麵八方打光迎接各路來客的拍照。
發簪墊在紅絨布的盒子裏,對方將盒子向她麵前一推,背課文一般念道:“祝賀你在凡間的工坊順利開工。”
所以這真是件飾品啊!尹新舟有些驚訝地雙手接了過來,將自己認識的女修挨個在頭腦當中一一數過,最後停留在了李婉和這個名字上,決定回去之後便去尋對方教導幾手編發技巧,不然的話這種簪子她還真不知道應當如何使用。
沒想到對方竟然又行雲流水般從袖管當中掏出了第二件,是個赤紅瑪瑙吊墜,懸在腰上的那種:“祝賀你成功煉出了新法器。”
尹新舟:?
這就有點不對勁了,她迅速環顧四周,確保周圍沒有打算竄出來整蠱的角色:“是送我的?”
對方點頭。
拿人手短,尹新舟決定自己有朝一日如果能煉出含錳合金鋼,第一件事便是要打把劍出來當回禮。
見她接過去,蔣鈞行又掏出了第三件,是一對打造成梅花形狀、花心處嵌著珍珠的耳環。
“祝你——”
“停!”
尹新舟倒退一步,不得不打斷了對方聽上去莫得感情的背誦:“師兄你若是遇到了什麽麻煩,我定將鼎力幫助,大可不必如此……又或者真有什麽難處的話,最好去同張監院商量一下。”
“又或者是想讓我代為轉贈他人,也可以直接開口……”
她艱難道:“師兄是去凡間抄了誰的家嗎?”
如今的場麵看上去真的很像是江洋大盜的分贓現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