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蔣鈞行回消息很快, 海螺當中沒過多久就傳來回音,叮囑尹新舟切莫輕舉妄動,萬事待他趕過來之後再做處理。
也沒什麽要處理的, 尹新舟想,她隨便找了家客棧住下, 又逛了逛城中的夜市,不得不說,商業繁華的地方就是與別處不同, 天色暗了之後也舍得點燈——臨河鎮那邊的大多數人家還保留著日落而息的傳統習慣。
商鋪當中傳來喝酒劃拳的聲響,而那些入了夜也會點燃燭火的店鋪當中, 售賣著些許從仙家流出的釵環飾物——許多煉器造物即便是凡人也能運用,包括但不限於在商隊當中被廣泛使用的儲物葫蘆。尹新舟隨手看了看, 大部分都不如她手腕上的手鐲效果好,於是也隻隨意看看,並不打算真買什麽。
她看向遠處, 像是這樣被仙門庇護著的城市在大荒當中為數不少, 基本上都以一種或者幾種支柱性產業為根基,周圍所有配套設施環繞這種產業的模式進行運作。臂如此處擅作三疊絹,那製衣服的行當便發達,除此之外絹布手絹和絹包賣得也很不錯, 連帶著刺繡之類的行業一起騰飛。
這絕不是一朝一夕能夠養出來的地方, 需要長年累月的積蓄和人力物力, 不過仙人的壽數恒長, 花個幾十年的時間來培育一個能夠源源不斷給自己賺靈石的地方, 也不算什麽難以接受的行為。
畢竟, 她和江之月的做法,在大多數仙人的眼裏其實並無多少不同, 不過是起步早了一些,又不過是選擇了其中一人的家鄉——照拂鄉裏,聽上去也是個不錯的名頭。
而等時光荏苒,童年時熟悉的那批人日漸年長衰老,仙人本人和這片土地之間的聯係往往就隻剩下了純粹的利益關係和“培養一株植物長大”一般的成就感,情緒雖在,但卻不再寄托於人的身上。
想到這裏,尹新舟又猛然反應過來還有一件事需要給蔣鈞行交代:她打探情報時的身份是凡人,而留給蔣鈞行的那個身份模板,是自己隨口編出來的套話。
好在是長輩,尹新舟在心中後怕:若是自己順口編出家裏還有個剛至總角的小弟,那估計還得從門內去借個未成年的托過來演戲。
這一次的消息發出之後,久久沒有得到蔣鈞行的回複,不過尹新舟猜測對方估計是在趕路沒有及時“聽電話”,仍舊安心地等在城內。
*
而另一邊,修為以達玉衡的蔣鈞行遇到了自己修仙生涯當中排行前三的難關。
師妹很聰明,這種聰明已經在過去的兩年裏充分展示了出來,對方竟能想出扮成普通凡人模樣在事情當中探聽消息的方法,在仙門諸多例子當中確實十分難得。
張飛鶴在布置委托的時候估計也隻不過是順口一提,沒指望對方能夠拿出什麽有價值的情報,沒想到才過了短短數日,師妹竟已經有了如此進展……而這渾淪派行事作風也確實有些取巧,大隱隱於市,不過如此。
但他在接到傳音螺的第二通消息之後便陷入了沉思。
對方是扮作凡人求取信任的,而自己一旦就這樣貿然進城,玉衡仙人所帶來的存在感在城內簡直形同黑暗當中的篝火一般醒目,將接下來的後續計劃徹底破壞。
那麽就要按照師妹所說的那樣,自己扮作凡人,趁機潛入。
——把所有敵人都殺幹淨也算得上是一種潛入,蔣鈞行的第一反應便是直接動手,可惜渾淪派留下的疑點太多,仙門大家一起商量出來的結果是要盡可能從他們這些外圍成員的口中撬取情報,解決掉一兩個外圍成員並不會對整體局勢造成什麽有效的影響。
但想要取得信任,他們一定會要求別人服下那種丹藥。按照時千秋的說法,那些渾淪修士興許是有辦法將丹藥當中妖獸的濁氣在短時間內以靈氣的形式表現出來,讓人仿佛“能夠修成正道”,而已經修得金丹的修士吃下那種東西,興許會出現更加嚴重的藥力相衝。
吃肯定是不能吃的,想想手中所帶的符篆,是否有什麽合適的障眼法……
隨後,蔣鈞行很快意識到,自己剛剛的一連串思考都是在下意識地逃避問題。
而真正的問題在於,他還是需要去充當新舟師妹口中的“長輩”。
自己五歲入霞山,關於父母的記憶都已經被忘了個幹淨,對於凡間血脈親緣的認知也格外單薄。修行大成之後,長相上的變化也極為細微,不知道對方口中所說的長輩究竟是要虛長多少歲——還是盡快趕過去的好,不然兩個人連對口供的功夫都沒有。
如此想著,他所做的第一個偽裝便是將兩把劍全部收入了乾坤袖裏,畢竟尋常凡人不會配劍,而即便有劍,也不應當是這種一眼便能看出來路的那種。隨後他從路邊的樹上折下了一根樹枝,略作修整之後係在腰間,權當是配劍的替代品。
除此之外的準備……就沒有了。
他的想法十分簡單:既然自己不擅長偽裝,那就幹脆先到城裏同新舟師妹匯合再做打算,而在這個過程當中,憑借自己的身法,他有自信不被旁人發現。
匯合的地點在城內的客棧,當日夜晚,玄袍無聲掠過半空,尹新舟正伏在案頭寫信,忽然見到房間內的燭火晃了一下,緊接著便發現身後悄無聲息地站了一個人。
房間內的窗戶大敞著,帶出絲絲縷縷泛起寒意的夜風,而從窗外到自己背後,整個過程當中竟然一絲響動都沒有發出來。
尹新舟:“……師兄你走路不帶聲音的嗎。”
這等身手,如果剛剛是來暗殺的話,自己的腦袋估計已經飛出去兩米遠了。
而蔣鈞行則是略有些驚訝地看著麵前的這個人——桌上除了信和未幹的墨汁以外,竟然還有兩個油紙包裹著的水煎包,在空氣當中散發出一股油潤的麥香。對方的頭發用一根紅繩簡單束著,衣服也全換過一遍,如今看來真像是個家境優厚的凡間姑娘了。
他無端開始思考,據說師妹在踏入霞山的山門之前有很長一段在山外求學的日子,用整整十四年的時間來學習凡間百工,興許那些個日日夜夜裏對方便是如此時眼前一般,在如豆的燈火下握一支筆。
尹新舟攤開手,手掌心當中放著一顆漆黑色的丹藥,和當初繳獲而來的那種如出一轍。
“明天傍晚,他們三個便會出現在這座城的出口處。我今日裝作對這種彈藥猶豫不決的樣子在城內打聽了一番,據說那渾淪派和仙門大家不同,都是優先招些身強力壯正值當年的人,若是些年齡合適又看著健康的,獲贈丹藥的概率便比旁人要大一些。”
蔣鈞行略微皺眉:“除此之外呢?”
“附近的鎮上已經有人願意跟他們走,我旁敲側擊地勸了勸,結果沒能勸住,反倒險些遭了頓數落。”
尹新舟說:“這種傳銷——不,這種宣揚門派的手段對家境貧寒且難出頭的凡人而言極有吸引力,不乏有人願意豁出性命去搏一搏前程,若是按照一個城鎮便有如此多人動心來估算,渾淪派估計已經暗地裏發展了好一段時日。”
一個不對勁的消息,外加一個壞消息,蔣鈞行想。仙門大派收弟子往往年齡越小越好,優秀的苗子往往都是總角年間,這是因為不論是練劍還是許勤都需要童子功從小學起,而凡間的基礎教育也普遍弱於仙門,從小學起打下的基礎也更為牢固。
而渾淪派這種放棄孩童而取青年的做法,就給人一種古怪的感覺——他們仿佛根本不在乎門內弟子的基本功究竟紮不紮實,十幾二十歲再去學劍是否已經來不及,而是需要投入門內的弟子立刻馬上就能夠聽令行事,為門派效力乃至效死。
一場演講的過程當中散出去了十枚丹藥不止,按照他們口中三七分的成功率,假設這些人回去之後每一個都服下了丹藥,那麽此次至少能夠招來七名新的弟子。
而倘若他們一直以來都是像這樣不吝出身在市井街頭招人,又能保持如此迅猛的納新效率,理論上,渾淪派的弟子數目應當會達到一個十分可觀的規模,至少不至於一直藏匿在仙門大派的眼皮子底下不被發現。
他對算學不算精通,但從師妹那兒也學來了些許有用的皮毛——如果一件事情的發展不符合“數學邏輯”,那麽就肯定會有其他的限製條件藏匿於其中。
“比方說。”
蔣鈞行開口:“他們門內的許多人都藏匿在一處極為隱蔽的秘境當中,不常出來同外界交流,因此各大仙門弟子在之前都一直未能探查清楚。”
他看著尹新舟的眼睛,遲疑了一下:“又比方說……”
“——他們都死了,活下來的人數比這些人公開的數據要嚴酷得多。”
尹新舟說:“你是想說這個對吧。”
蔣鈞行點了點頭。
不論紙麵上如何推演,手算為虛,眼見為實。尹新舟從桌子底下翻出一個箱子來,取出來的全是新買的衣服,以“你這樣太過紮眼”為理由催促對方換上,於是很快,蔣鈞行一隻手握住另一隻手的手腕,表情頗覺不適應地從隔間裏走了出來。
尹新舟眼前一亮,平日裏總見對方穿那種門派製式的衣服,如今可惜自己手頭沒有手機,不然的話應當拍張照片來留作紀念。
群青色的圓領窄袖將手臂和手肘的輪廓襯得很清晰,但這樣穿有個很明顯的缺陷,那便是乾坤袖不能再用了。
“市麵上一時也買不到更合適的成衣,情形緊急,我也隻能按照印象當中的身量粗略挑了挑……”
她有些不好意思:“到時候你的劍先放在我這兒?”
“無妨,若是真戴了那樣一雙袖子,反而容易遭人懷疑。”
蔣鈞行隨意看了看房間當中的陳設,真到了關鍵時刻,他現場卸條桌子腿下來都能當劍用,樹枝這種東西更是隨處可折。如今自己的修為已到玉衡,劍路更是至臻化境,斷然不會再出現當日裏秘境時那般丟人的場麵。
隨後兩人粗略地對了一下口供,尹新舟又整理了一會兒到時候需要使用的符咒,便一大早和蔣鈞行一同出現在了城門口。
渾淪派的那位女修出現在這裏的時候,發現尹新舟一沒有吃丹藥,二來又不守規矩地多帶了一個人,表情麵有慍色。
“這是我母親那邊的親戚,論資排輩我應當叫聲小舅,他對貴派也很向往,請我將他也一並帶去。”
尹新舟截住對方想要發作的話頭誠懇說道:“隻有一枚丹藥不便二人服食,還是厚著臉皮想要向這位仙女姐姐再討一枚……我們帶了盤纏,可以付錢的。”
說完,她便往蔣鈞行的身後退了退,示意對方來跟他們打招呼。
而那三名修士將蔣鈞行從頭打量到腳,確認對方正值當年,身強力壯大概能抗得住藥性,就算真吃死了也可以回收利用,便表麵上不情不願地答應了她的請求。
“那我便替小舅謝過二位了。”
尹新舟說道。
按理說,這個時候還需要蔣鈞行再說兩句客套話來圓場,可惜他全程都一直保持著沉默,一個字都沒有吐出來。
蔣鈞行:?
他想要努力擠出和藹的表情,略做嚐試之後又放棄了。
這份親戚關係是什麽時候攀好的?昨日對口供的時候還沒說過有這一出?
說是“剩下的隨機應變”,可怎麽出口的第一句就已經開始應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