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尹新舟一愣, 隨後露出很老實羞赧的模樣搖頭,說不曾。
於是那幾個人便目光毫無收斂地將她從頭打量到腳,沒有配劍, 穿著程新的衣裳,隨口就能說出“你們幾個的飯錢我全包了”這種話, 應當家裏也不是什麽貧痛小戶。
為首的那個便道:“渾淪派是個最近幾年才興起的仙家門派,主張的就是一個有教無類!但凡是一心向道的人,都可以向著他們靠攏, 據說即便是被仙門大派拒絕過也行!”
另一個人也跟著說道:“我聽說的也是,據說隻要吃一枚丹藥, 就能夠有機會踏上那對所有百姓都關上的天門……當然,天底下沒有白得的好事, 那藥不是對每個人都有用,吃之前還是要做出豁命的打算。”
他看了尹新舟一眼,視線重點停留在手腕寬闊袖管之下若隱若現的菩提鐲子上:“不過像是您這樣……一看就家中有積蓄, 未必願意去冒這樣的險。”
雖是如此, 但對方又很快地補充了一個地址,說渾淪派的仙人最近若是得空會在那附近布道,若是運氣好的話,說不定還能領到對方的仙丹。
“據說吃了仙藥之後便要為那渾淪派做事, 不過修仙之路本如逆水行舟, 到哪裏都沒有容易的。”
他們最後如此總結。
尹新舟點點頭, 擺出一副感激模樣, 表示自己雖自知沒什麽仙緣, 但仍舊心向往之, 有人講道的話聽一聽總歸是好的,待近日得空了之後便會去那地方瞧瞧——說完不忘順帶幫他們結了賬。
當初那些行商推薦得很好, 店是家不錯的老字號,價格也不算太貴,尹新舟用靈石結賬之後便直奔他們所說的那個方位而去,不出意外地注意到了遠遠綴在自己身後的影子。
這幾個人看上去憨厚,但實則並不敢親自去嚐試那靈藥的威能,於是“找個好騙的冤大頭來率先吃過看看效果”便成為了最好的選擇。之前的對話一通合理推拉,既不會顯得太過殷切遭人厭煩,又能夠恰巧勾起興趣,如果尹新舟自己真是個向往仙門的本地人,定會覺得“去聽聽看也不虧”。
而在詐騙法則當中,“願意聽對方打完電話”,騙子往往就已經成功了第一步。
待趕到現場之後,尹新舟便立即感受到了這個“渾淪派”的又一高明之處。
他們所挑的地方附近正好有個菜市場,其中人員來往駁雜,空氣當中甚至還彌散著淡淡的生肉腥味。這樣的場所正是散布流言的好地方,除此之外,還有一點尤為重要,那就是——真正的仙門弟子幾乎沒什麽可能親身到這樣的地方來。
一個很簡單的邏輯是,隻有凡人才需要囿於一日三餐和柴米油鹽,除了尹新舟這種偶爾嘴饞的人會下館子之外,大多數仙門弟子一旦出山就隻卯足了勁去完成門派交予的任務,獲取勳業的優先級遠高於在山外凡人聚居的地方隨意逗留。
真要消遣時間的話,尹新舟十分相信,在竇句章的眼裏他寧肯出山去殺幾隻妖獸,也比在這隨時都有可能被潑一盆汙水的地方遊逛要好。
至於等級更高一些的修士——尹新舟能夠想象蔣鈞行被濺上妖獸血的模樣,但大部分時候沒辦法把他那張臉順滑地安放在這附近:正對麵剛好有個魚攤老板正在刷刷地刮鱗,嘩啦一盆水倒進地溝當中,隨後從木盆裏挑出另一隻,抄起尾巴狠狠摔死在地上。
尹新舟本人並不排斥這種生活氣,但印象當中的霞山景致美好,山水秀明,倒也確實難見類似的煙火景象。
渾淪派的講道地點很樸實,幹脆是在菜場附近的楊樹下麵清出了一片空地。尹新舟趕過去的時候附近已經聚集了不少人,男女老少都有,她站在人群當中向前打量,發現那個在“講道”的渾淪弟子也是一副同凡人更近的模樣,沒有穿那種門派製式的外袍而是身著短打褂子,腰間沒有佩劍,隻別了一根竹枝。
那人明顯還是個臉沒長開的少年,衝著圍觀群眾攤開手,手掌的四根指頭上都能夠看見厚厚的一層繭子。
這並非是常年握筆或者握劍而留下的痕跡,而是幹農活——少年很坦然地承認,自己不久之前還是附近小村莊裏的一員,家裏祖祖輩輩土裏刨食,從未想過別的事,多虧了渾淪派的弟子路過附近,不僅幫忙驅逐了來侵擾的妖獸,還賜下丹藥,從此將他從村子裏帶了出來。
這種接地氣的敘述方式大大鼓舞了周圍人的膽量,於是有人趁著人多叫嚷道,讓他施展一點仙法來令大家開開眼界。
那少年聞言也不惱,而是提起那根竹枝挽了個劍花,反手向著背後的楊樹一刺,近距離突刺的內勁沿著竹枝的脈絡爆發出來,竟是眾目睽睽之下將楊樹的樹幹戳出一個通孔來。
這在仙人的世界裏不算是什麽了不得的力量,畢竟有人可以像是切豆腐一樣切石頭——但在周圍的這些凡人眼裏,太過高明的仙法反而顯得高不可攀,像是眼前這種比凡人大了不少,還恰好處在能理解的程度,就剛剛好。
現場傳來一陣壓抑著的驚呼聲。
從小就被選入仙門的人,學出什麽精妙術法都不奇怪;而自己看著長大的鄰家孩子突有一日偶得機緣,帶來的衝擊感幾乎是幾何倍數擴張。
隨後緊接著便是答疑環節,包括但不限於“我們這把年齡也能修仙嗎”、“丹藥應當從何處去領”、“服下這種丹藥會有怎樣的副作用”、“你吃了之後是什麽感覺”……如此種種,不一而足。
眼見著少年應付不過來這麽多人,不知從何處又多了一男一女兩名修士,這兩人明顯要成熟老練不少,也對於這種答疑場麵更加熟悉,常見問題都能夠迅速拋出提前準備好的答案。
倘若不是親眼見過梁小武的慘狀,倘若沒有在現代社會當中見到過那麽多的詐騙宣傳,單論此方世界中人的認知見地,幾乎立即就有人心生意動。
“我這年齡肯定是夠不上了……但我家還有個總角年紀的兒子!可否讓我厚著臉皮為兒子求一顆——”
“三七開的概率,還是有些令人心慌,可否先花銀錢支一顆?不瞞各位仙長說,小老兒我也有些生意在手中,實在是舍不得放開,若是有朝一日生意不慎被敗光了,那也能有個鋌而走險的後路……”
什麽想法的都有。
雖說渾淪派不吝出身和根骨,但丹藥總歸數量有限,又沒辦法免費向所有人敞開了供應,因此多少還是會有些篩選的手段。尹新舟注意到,他們的篩選思路優先年輕人,但又會跳過年齡太小少不經事的孩童,她猜測這是因為正值壯年的人“抵抗能力”更強,能夠承受得住丹藥當中過於霸道的藥勁。
在場的修士有三個人,如果這三個都像是秘境當中那樣能夠短暫變身的話,僅憑她自己一人無論如何都沒辦法禦敵,因此尹新舟站在人群當中莫不作聲靜觀其變,在心裏已經擬好了草稿,打算將這一次出行的見聞編作信件發往霞山。
就在這時,那位女修的視線一轉,突然同自己對上了目光。
“這位……妹妹,該怎樣稱呼?”
對方溫和地笑了一下:“對我們混淪派有興趣?”
“有點好奇,但也有點怕。”
真正的謊言是讓對方用不同的角度來理解真話,尹新舟坦然說道:“三成的致死率,對我來說還是太高了。”
對方招了招手,示意她走遠一些,尹新舟看了看仍舊情緒高漲的人群,很順從地跟著那位女修多走了幾步。對方表示,三七成隻不過是一個泛泛的約數,其實正當年的年齡服下這種丹藥成功的概率要高一些,而且“仙凡終究有區別,如今你在正當年的年紀興許不覺得,可這樣花骨朵兒一般的年歲隻消一轉眼就會消失了”。
尹新舟於是露出意動有些猶豫的神情,表示這件事情自己還需要回家同家裏人再多商量商量。
“那也好,這丹藥就先放在你這兒,我們隻在這城裏停留三日,若是想好了,三日之後便可在城門口尋我們。”
對方如此說道:“世間無數凡人都隻得居於一城一鎮之內,仰望著仙門大派的鼻息生活。這座城裏擅作三疊絹,於是家家戶戶便都跟著織布裁衣;別的鎮上裏擅長木工活,於是便到處都是木匠和漆坊。”
這樣確實能活下去,但生活一眼望得到盡頭,十五歲的時候便能看清自己五十歲時的模樣。
而我們渾淪派卻不這樣,對方說,我們有心要讓願意跟著走的人全部都能堂堂正正行走在大荒之上,城門之外天清地廣,山高水長,雖有妖獸出沒,但也多奇峰峻嶺,到處都是城裏見不到的好風光。
漆黑的丹藥躺在自己手中,表麵封了薄薄一層蠟,光滑得幾乎能夠倒映出自己的麵龐。尹新舟吞了一口口水,可以想象但凡站在對方麵前的是個真正的凡人,此時內心當中究竟有多掙紮——人類對於死亡的恐懼和對美好生活的向往交雜在一起,等待著其中一方最終勝出。
“我回去之後要同家中長輩再商量一下。”
尹新舟說道:“三日之後再給你們答複。”
她打算回去之後就立刻啟動那個能用來緊急聯絡的傳音螺——不管在什麽地方,三天時間應當足夠蔣鈞行一路趕過來。
畢竟這城裏的情況很明顯有點超綱,已經不是她一個天璿修士能處理得了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