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有億點點丟臉, 蔣鈞行的第一反應想。
他已經很多年沒有這樣狼狽過,在一對一的戰鬥當中被人壓著打——自己突破玉衡非常早,又是霞山如今實至名歸的劍法第一, 即便是對上修為長於自己的張飛鶴也不落下風。
很少會有那種被人一劍挑飛出去的體驗。
就好像停滯了多年的湖水又突然被迫流動起來,雖然這種改變帶來的未必都是些正麵的情緒。
倒不如說, 負麵的居多。
比如尷尬,比如羞赧,比如遺憾, 比如痛苦,比如不知所措。
看來多年以前的自己確實不太成氣候, 蔣鈞行想,毫不猶豫地展開了一場沒有任何價值的自我批評——但凡可靠一點, 也不至於在秘境當中狼狽成那個樣子。
還恰巧被她看見。
以如今自己的角度當然可以看得出來,對方在密境裏對待自己的態度完全就像是應付一個毛躁的晚輩,無論是陷入石牢當中還是最後同那兩名散修的戰鬥, 若是換一個人——比如他師兄, 處在同樣的位置配合的話,尹新舟的應對策略也不會發生任何的改變。
這很正常,她一貫是個有主見的人,岑守溪這麽誇她, 薑斫承前輩也稱讚過類似的話。
明鏡宗送來了長骨頭的藥水, 喝下去之後手臂會有連綿不絕的隱痛, 這種痛覺意味著患處的筋骨正在緩緩修複, 且並不是強烈到不能忍耐。
翻來覆去到後半夜, 每次都是睡得昏昏沉沉, 又被莫名而來的情緒激到驚醒。實在難捱,他幹脆翻身趁著月色站在院子裏, 看張飛鶴在石砌的桌子前麵拋接幾枚風幹過的羊膝骨——這是以前大家才入門的時候喜歡玩的凡人遊戲,後來被他改成了某種將準不準的玄占術,占卜結果和他這個人本身一樣十分寫意。
“你在卜什麽?”
蔣鈞行問。
“閑得無聊,算算你的事。”
張飛鶴大馬金刀坐在桌前的石凳上,絲毫不覺得自己的行為有冒犯。
“……算我的什麽?”
蔣鈞行又問。
於是張飛鶴這下連手裏拋出去的羊拐骨都忘了接,吧嗒一聲掉在桌上,撞散了原本排列好的圖形。他驚訝道:“怎麽了?若是以往,你根本懶得問我。”
蔣鈞行搖搖頭,他覺得這是自己進入那個古怪秘境的後遺症,而這點小毛病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自動康複,不足掛齒。
“這下完了,嘿,還真是天機不可泄露,我這隨緣占法在你這兒不管用。”
張飛鶴看了看已經一團亂的桌麵,手指在桌麵上一拂,幾塊羊拐骨就都被收進了袖裏。
蔣鈞行瞥了一眼空****的桌麵,心裏其實還有幾分計較,想弄清楚對方在卜算他的什麽東西——但這明顯違背了自己的常態,於是他在心裏掂量了一下,到最後也是沒問。
“還是算你的機緣,畢竟葉老前輩說在霞山內,我算來算去又發現不在山門裏,看來我相距搖光仙人果然還是有差距。”
張飛鶴倒是搖頭晃腦般解釋:“這種卜法也就隻能圖一樂,算到你頭上又樂不起來,沒勁。”
是沒勁,蔣鈞行倒對這個評價十分同意,明天就是他們這群人回山的日子,試青鋒早就結束,觀眾和其餘門派無關的修士早就已經在半月之前就陸陸續續撤了回去,他們還是因為秘境的緣故才留到了現在。
“哎,再不回去,時師妹要吃人了。”
張飛鶴伸了個懶腰。
*
東方既白,開拔啟程。
張飛鶴又是一劍消失在天際,留著剩下的人慢慢坐車。車也不是來時的那幾輛,而是全新改良過的版本——雖然江之月規劃當中的馬車生產作坊還沒有正式開張,但靠著尹新舟留下的圖紙和之前門內生產出來的那幾條彈簧試做幾輛新車還是沒問題的,明鏡宗這邊一個多月的時間足夠她再去折騰一圈,將新做的馬車帶了回來。
林緯星繞著車轍轉了一圈,重點在觀察安裝上的金屬彈簧,噴嘖稱奇。
“采用的法子倒是一眼便能看懂,簡單裏有大文章。”
他稱讚道:“師妹怎樣想出來的?”
“……以前的夫子講過。”
她不打算編個彈簧的發明過程出來,就隻能這樣說:“凡間百工,以代天工,便是如此。”
謔,以代天工,好大的口氣。
然而這樣狂妄的話從尹新舟的嘴裏說出來,好像就又真的多了那麽一點可信度——懷光劍的事差不多都已經傳遍霞山了,但凡是個消息靈通些的人都知道,最近一次新入門的煉器師是個有大才的好苗子,早年不知道師承何處閉關苦學,到了雙十的年齡才被放出來修仙。
對於真正有仙緣的弟子來說,這是個十分冒險的策略,畢竟許多東西都是學得越早而根基越牢,新舟師妹打下的“童子功”多半不是什麽馬步劍訣,調息運氣,而是更多讓人捉摸不透的東西。
他們此行隻同行一段路,走到分岔口之後,尹新舟便要先回一趟江之月老家的那個鎮子上,指點他們的下一步生產計劃,而竇句章、林緯星他們則要回霞山,該修煉的繼續修煉,該行醫的照樣行醫,生活重歸正軌。
“出來這一趟,還蠻長見識的。”
在穩當了不少的馬車裏,竇句章忍不住感慨:“就是也太刺激了。”
說完,他又轉頭看向尹新舟,語氣十分譴責:“下次遇到那種情況,可別把我一個人丟出去!你不知道我當時心裏有多著急!”
“蔣仙長在,還能出什麽大事?”
尹新舟從容道:“那種情況下人多有什麽用,他既要救我還得救你,左右兩隻手都是人,哪來的手騰出來握劍。”
“秘境裏明明大家都是天璿——”
竇句章下意識反駁,可惜好像明明同是天璿境,蔣鈞行的戰鬥意識卻偏生比他要強一些,更何況對方同自己坐一輛車,他又不敢在口頭上太過造次,於是隻能癟了癟嘴,不說話了。
一輛車廂裏三個人,蔣鈞行正好和尹新舟坐在一條對角線的位置,即便聽到竇句章這樣說也沒有什麽太大反應,眼皮半垂著看向窗外,好像下一秒就要睡著——隻不過仙人理論上對睡眠的需求並不太高,因此尹新舟將其判斷為,這是他的省電模式。
“不過,你接下來打算長時間駐紮在仙門外?”
竇句章又問:“這可不太利於修行。”
無數散修都渴望著能夠躋身於一個值得依靠的大宗門,如今自己這位道友卻要反其道而行之,讓他難免有些不解。
“把該忙的事情忙完了之後便回來,如果在外太久的話,隔段時間也會回門派去點個卯。”
尹新舟說:“就我那天賦,長久拘在門派裏也難有什麽長進,便是如今天璿境的修為也隻是靠堆砌丹藥硬拗出來的,算不得什麽真本事——倒不如出去闖一闖,說不定能有什麽別的機緣。”
就在這時,方才一直保持著沉默的蔣鈞行突然介入了他們之間的對話。
“不是沒有真本事。”
他認真說道:“窮神知化,學究天人,這是旁人沒有的本事。”
“哎……多謝蔣仙長肯定?”
尹新舟笑了一下,覺得有點不好意思,這種感覺就像是大家在課下閑聊的時候係主任突然走過來點名誇自己:“我到這兒便下車了,你們一路順風。”
說完,她跳下馬車,順手召喚出了挖掘機。
反正本命法寶的事情這兩個人都已經知道,完全沒有隱藏的必要。
剩下的路途開車甚至比馬車還要更快一些。
八小時的係統更新之後,視野右下角的那個倒計時徹底消失,就好像之前那個古怪的提示框從未存在過一般。然而經過了這一段時間的修複,挖掘機也確實重新變回了嶄新的模樣,表麵漆層光潔完整,是那種工地上最為常見的明黃色,在路上行駛的時候相當引人注目。
——當然,在這個出行基本靠馬車的時代裏,不管開什麽車出去都會很引人注目。
她一路直接開到了臨河鎮的入口,按了兩下車喇叭之後,沒過多久就見到江之月笑盈盈地站在路口迎接。
“秘境探索得怎樣?”
她問:“收獲如何?若是秘寶不方便自己用,也可以開個好價讓我來幫忙出手。”
秘寶沒見到,命倒是差點沒了——尹新舟跳下車之後抱怨了一句,隨後兩人便一同走到工坊附近去視察。
和多年如一日的仙門不同,凡間的進度日新月異,一個月的時間裏已經蓋出了大模樣。現場最引人注目的便是那高聳的煉鐵爐,如今已經造了大半,周圍用木頭板材搭著幾個簡易的腳手架,有人正在上上下下地忙碌著,見到尹新舟之後,他們表情緊張又欣喜地搓了搓手,立刻便要衝著她行禮。
“喏,你的第一個小目標已經快要完成了。”
江之月說:“趁著最近有空多寫一點送風符過來——也不止你,我也學著一同寫,盡量保證咱們二人做別的事時這裏還能一直保障生產。”
之後還有鐵礦石的運輸和木炭采買方麵的問題,江之月的建議是,木炭這邊由她來出手招引商隊,最好是能建出一條新的商路來,而鐵礦石……挖礦是個辛苦活計,即便是暴露在地表的裸礦也一樣,這段時間裏她看了幾個好開挖的地方,讓尹新舟開挖掘機盡量多挖掘一些,放在村子裏先存著。
“除了靠你之外,我確實也沒什麽特別好的辦法。”
她一臉無奈:“而且法陣外麵經常會有妖獸出沒,凡人在那種沒有保護的地方做活,我也放心不下。”
然而挖掘機想要長時間高強度使用,就必須要穩定地補充妖獸血,這種耗材又不是隨隨便便靠錢就能買到的——真要花靈石的話反倒容易,於是尹新舟如今的日程安排便一下子緊湊了起來,她需要開車往返采礦地點和臨河鎮,沿途如果發現方便解決的妖獸就順路幹掉,剖出丹核和獸血留作自用。
采下的礦石通過儲物葫蘆運送回鎮裏,多餘的妖獸屍體則由鎮上安排拍賣解剖,礦石經過高爐進行冶煉,最後形成的鐵錠再重新熔鑄成別的可用之才,其中之一便是尹新舟所需要的彈簧鋼。
“總而言之,初步的流程就是這樣……”
江之月顯得有些心虛。
——尹新舟也發現了這個計劃的不對勁。
她簡直可以說是憑借著一己之力盤活了一個產業,然而這和自己一開始的預期並不相同,理想狀態下,凡人能夠通過自己的努力將這個工坊逐漸運轉下去,而現在,自己但凡離開一段時間,這個剛剛修築起來的全新產業就將徹底趴窩。
……她如此費盡心力,當然不隻是為了賺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