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仙門法會”其實是一個統稱, 由幾家大宗門聯合召開,也有不少小門小派乃至散修旁聽參與。這種法會不定期召開,時間由發起方確定, 隨後以傳播名帖和門派間通信的方式傳播向四麵八方。
法會的主要目的是解決一些“需要公開討論、難以由一個或者幾個門派單獨處理的複雜問題”,蔣鈞行還記得上一次開會時的場景, 那並不是什麽令人高興的場合——上一次法會的目的是,集中解決一些高境修士隕落所自然形成的秘境。
而“高境修士的紮堆隕落”究竟由什麽原因導致,他們每個人都非常清楚。
如今法會要重開, 又是和新舟師妹有關,讓蔣鈞行難得有些道心不定的錯覺。
“霞山是什麽打算?”
他直接去問了張飛鶴:“要請師父重新出關嗎?”
“她老人家閉關這麽久, 沒必要突然打擾吧?”
張飛鶴兩手一攤:“也由不得我做主,要看看其餘幾家的安排——他們那兒的搖光真仙若是都出麵, 我就也厚著臉皮去敲敲師傅閉關的門。”
言下之意,霞山的局勢暫時還可以由他們幾個人來做主。
張飛鶴是名義上的霞山監院,但實際上門內包含薑老前輩在內, 還有些人在輩份或是資曆上高過他, 因此上升到仙門法會的級別,還需要提前商量個大方向出來。
“我知你的意思。”
他看了一眼蔣鈞行:“不就是怕我動手,怕逐出師門?放心吧,眼下還沒到那個份上。”
“眼下”, 蔣鈞行精準地捕捉到了這句話裏麵的關鍵詞, 他其實不太喜歡自己師兄在這件事中自始至終模棱兩可的態度:“你打算怎麽做?”
“也要看看別家, 這麽多年下來, 大宗門當中應當也有些默契才是。”
張飛鶴笑了一下, 意味深長:“靠渾淪派那些走火入魔的凡人就能做出那麽複雜的法陣?我可不信, 這背後絕對有人在搗鬼。”
*
距離仙門法會還有一個半月,臨城當中的生產規劃進入了緊鑼密鼓的階段。
他們手頭的圖紙原理完善卻又缺乏細節, 真正開始按圖索驥投入生產的時候,大家才會恍然發現,新舟仙師此前對眾人的指導究竟讓大家省了多少功夫。
——久經現代化工業流水線所考驗的生產方案,相較於從零開始的探索過程,自然是抄了不止一條近路。
“這法器當真是凡人也能造出來的嗎?”
盲人摸象一般的探索過程當中,也不乏有人覺得氣餒:“我聽來城中的行商們說過,那喚作加特林的法器可是能頂一個天璿修士的作用呢!”
單憑他們這些人,就想要染指原本隻有仙人能夠踏足的領域,這算不算是一種大逆不道?
“胡扯什麽!”
還沒等他說完話,楊芒就直接拎起對方的一隻耳朵,直揪得對方連連討饒:“仙師在的時候都不曾說這喪氣話,怎得有你在這裏亂嚼舌根?”
“哎……鬆手,鬆手!”
對方舉起雙手做投降狀,就連這個姿勢也是從新舟仙師那兒聽來的:“我當然知道仙師講道的時候曾說過,說這些都是凡人能學懂的東西……可我就怕自己愚笨,趕不上時間!如今快兩月的日子過去,新舟仙師都沒有一丁點消息,還有江仙人也音訊不明……”
楊芒皺著眉頭聽,本來打算將這人狠狠“教育”一頓,聽對方說完也無聲無息地歎了口氣:“也罷,這次便饒過你,日後可切莫讓我聽到你在這裏擾亂軍心!”
“當然,當然!”
隻見那人一溜小跑就要回自己的工段上,又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楊芒,見對方臉上沒什麽怒色,才又問道:“尹仙師當真會回來嗎?”
“……”
楊芒的表情一怔,隨後用力點點頭:“肯定會,就算霞山不留她,我們這兒也能留!”
青州之大,大荒之遠,又怎能缺容身之處?
她忍不住看向城門的位置,那兒請來的雕刻家人們仍舊還在叮叮當當地忙碌著。這座城市像是一整台巨大的機械一般被徹底帶動了起來,從上到下的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工作要做,忙忙碌碌宵衣旰食,隻等待著月餘之後的那一天。
而遠在渾淪派的尹新舟,對於這一切暫時還尚不知情。
她當前最大的困擾,就是渾淪派這麽一個爛攤子。
沒錯,爛攤子。
稍微深入了解過這個教派之後,尹新舟就再也不會吐槽霞山派此前的教育——入門的孩子能夠被岑老先生補齊基礎的文化課,開始修煉以後又能接受張飛鶴底線水平的拔高課程,雖然這兩種教法都未必能有現代化教育那樣高效率和直接,極大概率要依賴於當事人本人的悟性和天賦,但有人教總比沒人教要好。
霞山至少會隔三差五組織弟子們上大課,而渾淪派的受教育水平則非常自由,突出的就是一個各憑本事。
更糟糕的是,渾淪派這個門派的宗旨就是招人不挑對象,能夠熬過那邪方子的藥性就算成功,入門之後更是天生天養一般,能夠進步到何種水平誰也說不上——許多人都是被糊弄著入了門之後才意識到,這“仙家”的生活過起來並不比凡間要好多少。
短暫解決過妖獸的威脅和吃穿以後,擺在眼前的就是擁有著倒計時的壽命。
因此,渾淪派的普遍情況就是——有人在私塾當中啟過蒙,有人受教育水平停留於胎教,還有那麽一小撮人,本身就讀過一些書,也能看懂那些門派典籍,獨自摸索著向前修煉。
而像是李才良這樣能夠有機會參與複雜陣法構築的,已經算得上是渾淪派的核心技術人才,大多數人根本摸不到這樣的機會,隻像是個工具人一般執行門派派發下來的委任。
“……你不是說,要讓門內的凡人都擁有修仙的機會嗎?”
尹新舟難以置信地評價:“那至少應當讓大家先讀些書吧!”
“我有禁止他們讀書嗎?”
李才良給了她一個莫名其妙的眼神,當真是覺得對方這問責毫無緣由:“門內的藏書大家盡可以自己去借,完成門派的委任之後,想讀什麽書我也從來不拘著大家,這難道還不夠?”
他想了想,又補充道:“在我印象裏,包括霞山在內的名門大派,想要閱覽門派內收藏的典籍也是要靠勳業來換取機會的——我還以為您會覺得,我們這兒的做法要更公平一些。”
尹新舟:“……”
聽上去是很公平,但對於那些根本不識字的人來說,“去藏書閣來申請書籍”本身聽上去就不像是個靠譜建議——或許會有少數人擁有這樣的聰慧直覺和行動能力,但對大多數人而言,是一道又一道無形的高牆將自己攔在了外麵。
說不定這群人的受教育水平還沒有臨城的凡人要高——工業生產需要基礎程度的知識,因此想要在工廠當中做活,就不得不逼迫自己學習。
尹新舟無奈,於是趁著這段時間無事可做,隻得在渾淪派重開掃盲班。
好在這一次她已經有了經驗,“掌門講道”聽上去又格外有噱頭,似乎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於是沒費多少力氣就召集來了不少人。
幾堂課下,來大家的反饋不一,有人欣喜有人失望。
這也在尹新舟的意料之中——有不少人是抱著“從中學些術法劍招”之類的心態,而她這邊要麽在教認字要麽在交數學,起點低到了掃盲的地步,自然會令有些人不如意。
“我的授課水平其實一般。”
尹新舟說:“如果還想聽得更明白一些,日後可以去臨城尋找當地的書院。印象裏那兒的束宥很便宜,而且算學的講法也和我這邊一脈相承。”
“臨城?”
這些渾淪派的弟子們並不是沒有聽說過那個新城的地名,隻不過大部分人都還沒有親自去看過:“那兒不也是凡人的城鎮嗎?”
“是……但至少教你們眼下這些東西還是綽綽有餘的。”
尹新舟總結道。
講道這件事,包括李才良在內的渾淪派上層也保持著禮貌旁聽過一兩次,對於他們而言,尹新舟所講的內容就過於粗淺,完全是另一種形式的消磨時間。
而那些在門內壓根扶不起來的弟子,在他們心中也不值得耗費如此精力——將時間精力浪費在這裏完全是不務正業,想來還是這姑娘心中有顧慮,不知為何不肯提升修為。
他們曾經嚐試過直接將這個話題挑明了去問尹新舟,得到的卻是對方敷衍:向門內弟子們講道怎麽能算是浪費時間呢?你們既然拜我做掌門,那我自然是要為這個門派出一份力。
“屆時仙門法會,你又當如何?”
李才良擰起眉頭,幾乎要將此前的恭敬都拋掉了:“若是修為低微無力抵擋,對上仙門大派就隻有死路一條了!”
“車到山前必有路。”
尹新舟發出擺爛的聲音:“更何況三境突破四境,對上那些搖光真仙照樣是不利,倒不如忽悠他們真對我動手會觸發獸王本身的求生欲——諸如此類的說辭應該有很多,實在不濟就臨場亂編,總有辦法的。”
李才良看著她:“你當真覺得如此?”
“不然呢?我總不能心甘情願地坐以待斃,脾氣再好的人也有三分氣性。”
她不動聲色地偏過頭,視線虛浮地看向遠處,突然問:“你當初為什麽要吃那種藥?”
“……自然是為了能修仙。”
李才良莫名其妙,不知為何到了現在她還會突然問這種理所當然的問題。
“你方才瞧不起的那群人,我此前認真聽過他們的願望。”
尹新舟注視著遠處連綿的群山,凡人所困居的法陣之內是牢籠,而這渾淪派的秘境,不過也就是更大一號的牢籠罷了:“而他們最初想要求得的願望,不過是祈活罷了。”
*
據傳,獸王能夠千般變幻,萬種化形。
一個月的時間轉瞬即過。
這段時間裏,蔣鈞行的紙鶴時常“蘇醒”,當事人似乎帶著一種比尹新舟還要迫切的焦慮,她經常就能看到紙鶴莫名其妙地“活”過來,卻仍是一言不發,甚至會在桌案上沒頭沒腦地來回繞圈。
尹新舟:“……你自己平時也經常這麽轉?”
那當然不會。
紙鶴靠著茶杯坐下,要是在懷裏加根煙的話就活像一個愁苦.jpg的表情包。
“前些天我看了他們的料庫,好消息是,他們此前召令妖獸的材料並不是來自於哪個大宗門。”
尹新舟說:“而壞消息是,渾淪派的曆史大概可以追溯到上一次的征伐之前,他們私自保留了一部分獸王的小塊骨骼殘骸,想方設法地培育,一直留存到了現在——就是你此前看到的那些東西。”
它們最終成為了那個複雜召喚陣的根基。
更離譜的是,這群人還曾經嚐試過用這些殘骸來入藥,搞瘋了許多人之後才“退而求其次”地選擇用妖獸的丹核來製作那種奇詭的藥物。
有一部分人在入門之後迅速融入了這個大環境,同樣也有一些底層弟子掙紮在痛苦和迷茫當中,卻隻能隨波逐流地接受這種“不繼續服藥就會帶來生命危險”的命運。
“關鍵還是在於你的神魂。”
蔣鈞行說:“根據師兄分析出來的結果,被請魂的神魂會成為獸王神魂的養料,如果這個問題不解決,興許接下來的情況還要更糟。”
這也是尹新舟記憶缺損的最大可能,但“神魂”在她的眼裏又是一種玄之又玄的東西,從小到大生長在唯物主義的土壤當中,連調息入定都極難做到,更別說這些複雜的術法技巧——雖然在凡人看來領域十分接近,但實際上,布陣畫符和自己動手施法是截然不同的三種範疇。
在得到這個消息的時候,蔣鈞行下意識的第一反應便是,像“斬除心魔”那樣將獸王的一部分神魂斬草除根,可惜這需要相當堅韌的道心和強而穩固的實力,前者他不知道新舟師妹是否具備條件,但後者顯而易見無從可想。
“……那我從現在開始學法術還來得及嗎?”
尹新舟問。
蔣鈞行搖頭,挖掘機在這三年當中的進步速度幾乎可以說是和尹新舟的修為增幅同步,而在同等的條件下,一個缺乏鍛煉的修士顯而易見無法抵擋獸王的侵蝕。
他在心中又默默為渾淪派多記了一筆,惡債累累,罄竹難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