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床很舒服, 被子是新彈的棉花蒙著柔軟的蠶絲，挑不出毛病。
抽屜當中放著上好的茶餅，那兩個“門迎”十分熱切地想要來幫忙沏茶, 被尹新舟婉言謝絕——作為一個經常服食各種藥物的門派，誰知道這茶餅裏麵有沒有被加過料。
她幹脆將幾枚茶餅都送了下去, 二人先是惶恐不堪，一通推讓之後，又歡天喜地地接受了。
這種單純的態度也讓尹新舟在心中歎氣——邪丿教誤人, 他們也不知道究竟忽悠了多少無辜凡人進來。
房間裏還有一方圍棋盤，應當是留來給她解悶的, 守在門口的兩人也說可以召請會下棋的修士過來陪同，可惜玩慣了現代手遊的自己隻會下五子棋。
心情鬱卒, 無從排解，幹脆睡覺。
天璣境修士按理說已經可以過那種十分不健康且晝夜顛倒的生活，夜視能力也已經大大加強, 但出於種種原因, 在有條件的情況下，尹新舟還是習慣於保持著標準程度的睡眠。
這讓她覺得自己和“活生生的人”距離更近。
躺下之後，紙鶴就停在了自己的枕頭邊上。
根據蔣鈞行的說法，這種紙鶴憑依構築的通話時間有限製, 每隔一段時間就要緩上一緩, 而在通信中斷的時候, 這隻紙鶴上就不附有自己的意識, 而隻憑著一口靈氣行動。
通信符咒暫時由於信號屏蔽而無法運作, 尹新舟伸手戳了戳紙鶴, 沒見再有回音，又不死心地念了兩聲“師兄”, 同樣沒得到回應，才熄了房間當中的靈石燈閉上眼睛。
幾日之後，臨城。
巨大的石料周圍貼了一圈的輕身符，放在成排的圓木上向著城中滾去，吸引來了不少人的目光。這種成塊的好料子往往能夠用來做石碑或者大型石雕，根據成色的不同價格有高有低，總之並不是什麽城市建造當中尋常要用的材料。
在水泥當中摻碎石頭的技巧新舟仙人曾經提過，可眼下這塊整料子並不是為了這些普通的用途。
“這便是你們此前定下的貨品。”
負責押運這顆石頭的行商擦了擦額角的汗水：“誰來簽收一下？是你們城的城主，還是鎮守在這兒的仙人？”
“是我，是我。”
走馬上任還沒多久的城主忙不迭地走出來，接過對方的筆小心翼翼沾上墨水，簽下名字之後還要按手印：“上好的石料一塊，木頭牌匾一張，簽下啦！”
按下手印之後，行商們有些好奇地看著這個哪裏都還很新的城鎮：“多嘴問一句，你們突然買這些，是要做什麽？”
“是要給城門口立牌！”
立刻就有幫忙拖木頭的人回答道：“這一塊是我們城的門牌石，雕刻匠人都已經請好了！”
謔，原來如此，行商們紛紛點頭，一座新城確實要配上這些才顯得氣派。
這座城起家的經曆十分傳奇，眼下在行商們圈子當中的話題度也很高，隻是守在城中的兩位仙人如今都下落不明，本以為會逐漸衰落，沒想到竟然仍是一幅生機勃發的模樣。
走在街巷當中就會注意到，這座城裏很少見到閑散無事可做的人，幾乎每個人都是步履匆匆，就連往常村鎮當中常見四下奔走遊玩的孩童也不太能見得到，反倒是更遠處的學堂裏傳來整整齊齊的讀書聲。
等待結賬的這段時間裏，商人們圍著茶桌坐下，和學堂隻隔了一條街的距離，嬰兒能夠清晰地聽見這群孩子們究竟在背誦什麽。
——九九乘法表，各種圖形的求麵積公式，還有一些常見的物理定理。
沒辦法，城中缺乏經驗豐富的好老師，教學方法仍舊還在向著填鴨靠攏，好在孩子們也都很爭氣，這種枯燥乏味的教學方式和一線的生產生活結合起來，也勉強能讓人學個大概。
行商們驚異地交換了眼神。
“一開始大夥也覺得很緊張。”
茶館的店小二放下幾張碗，又在每一張碗裏斟上茶，方桌中央放了一碟炒香的花生米：“後來又想，總要先把仙人傳下來的東西留下去，不能就斷在我們這代，不然也太可惜了。城中各行各業的人湊在一起，想了三天三夜……”
他的表情當中就像是有故事，“各位客官還要聽嗎？”
“再後來呢？”
其中一人在桌上放下一枚銅錢。
得了錢之後的店小二輕咳一聲，講得更加賣力。
“再後來，眾人便立下宏願，要弄清楚仙人法寶的機關原理，直到能夠完全複刻生產才好。”
新舟仙師“離開”之前，留有最後一樣尚未出世的法寶，傳說這種法寶的完全形態能夠禦敵於千裏之外，倘若算學精湛，頭腦清明，即便是隔著一座山，幾個凡人也能夠依賴於這種法寶而擊退外敵。
關於這件法寶，知曉內情的人其實不算很多，隻知道如此霸道的威力又對應著高昂的代價，除了需要使用者算學精湛以外，每一發都要讓一個小富之家散盡家財。
其損耗之大、代價之高昂，原本就連仙師本人都想要放棄煉製這種法器，可在城中人們的一致堅持之下，還是開了個頭。
——隻可惜自那之後便是妖獸侵擾、流言四起，仙師一去不回，時至今日也沒有消息。
許是不會再回來了吧，有人的態度十分消極，而更多的人則陷入了失去方向的迷茫當中，就在這時，突然有人表態，他們要完成仙人未竟的事業。
“如果這座城不再由仙人所保護，那麽日後就要承蒙我們這些凡人的庇護。”
她說道，一字一句咬著聲音：“自助者，天恒助之。”
“那仙器叫什麽名字？”
聽到這裏的時候，行商們都很好奇——禦敵於千裏之外，就連道行高深的劍修都未嚐見得能有這種本事，也不知眾人口中的“新舟仙師”究竟是怎樣的大能，又或者從傳言當中一樣真的繼承了獸王的力量……既然是同那位仙人有關，從這店小二口中講出來的故事頓時蒙上了一層玄奇色彩。
“這重要嗎？這不重要。”
店小二雖然如此說道，但還是衝大家吐字清晰地解釋清楚：“那法器的名字在我們這兒不是秘密，但凡聽說過新舟仙人講道的應當都知道。”
“迫擊炮。”
他用手指沾水在桌上寫了幾個字，隨後點在第一個字上：“不過這個字要念迫（pǎi），仙人說是這樣，我們也不知道為什麽。”
這個問題大家私下裏討論過許多次，可都沒能得出什麽結論，大概是不知何處的鄉音吧。
*
口中說著要“完成仙人未竟的事業”，可在實際操作的過程當中，臨城的工人們幾乎是處處碰壁。
想要繼續推進一樣半成品的設計，就必須要先弄清楚其原理。可熱武器上麵的秘密太多，絕非這些人靠一朝一夕便能弄明白的——比方說楊芒雖然是個用槍的好苗子，但不代表她在槍械製造方麵也有大才，平日裏擺弄和拆裝步丿槍仿佛是在用自己的第二條胳膊，可要她說明白這加特林應當是為何如此設計，便隻能抓耳撓腮了。
還有些人能夠想清楚彈簧這一結構在加特林當中的妙用，有人知道擊針可以觸發子彈的火藥，巴祖卡□□的尾翼能夠讓它飛得更遠、更加穩定……興許是和紙飛機一樣的原理？新舟仙人確實有雙巧手，也不知仙門大派當中是從哪裏存在“飛雞”這種靈獸。
除此之外，眾人的第二個攔路虎便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煉鐵的高爐是新舟仙師指點著做的，熱處理的爐子也是依照新舟仙師的指點，溫度計造價高昂，純金打造，當時請了鎮上技藝最為精湛的金匠，可就連那金匠本人也說不出來為何“要調整到這種溫度才好”。
填在槍械當中的火藥自是重中之重，硝化丿棉的製備大家非常熟悉，需要用到濃硝酸和濃硫酸（也就是眾人常說的綠礬油之類），可究竟為什麽要用到這種比例、仙法一樣的過程究竟經由了怎樣的原理，負責這個流程的工人們卻也說不上來。
“仙人在指點的時候，反複說過這些東西傷手，讓我們千萬莫要用手碰到……不能經太陽曬，不能碰撞，不能見火，還要輕拿輕放——都講的是這些，說是不小心的話容易爆炸，可究竟為什麽，我們也不知道。”
工人們抓抓頭發：“印象裏，李家老三是不是問過？也不知道他學懂了沒有。”
於是又一窩蜂地去尋李三郎，他正在拾掇修廠房時剩下的破木板，聽見大家來之後，露出有些驚訝的神色：“我確實問過，但新舟仙師隻寫了些我從未見過的符咒，最後吞吐半響，說是我要先學算學和物理，此後才能學化學……否則的話一時半刻講不明白。”
他的記憶力很好，仙人授課的經驗又難得，當時的那些“鬼畫符”他如今也能夠清晰地複刻出來。眾人伸長了脖子湊過去看，遺憾地發現確實像符咒，字不是字畫不是畫，根本沒有一丁點看懂的可能。
“會不會這些才是仙人的不傳之秘？”
有人頓覺垂頭喪氣：“所以就連講上一講的心思都沒有。”
大家都知道，新舟仙師從不吝嗇講道，更鼓勵大家發問，一旦有人問問題，便極樂意去講清楚，將“仙人道法”像是流水一般自然地傳授給眾人。
“在想什麽呢！”
有人伸出胳膊肘狠懟對方一下：“新舟仙師不是說了，並非講不得，而是你懂得太少，學得太慢！要再多學一點東西才能講到這裏！日後等仙人歸來，有得是機會留這個問題來問！”
“哎……是就是，打我這麽重作甚！”
“誰讓你個喪背點子淨說不討喜的話！”
眾人爭論了一下，最終得出結論，他們要先將大家聚攏到一起，從各處收集來“新舟仙人曾經講過的知識”，再將它們匯總到一起，興許裏麵就能夠存在著通往迫擊炮的鑰匙。
在過去的很長一段時間裏，淩晨的眾人們擁有煉鐵、煉製彈簧、造槍、生產火丿藥、生產黃銅彈殼、生產子彈擊針等豐富的零部件製造經驗，將這些零零碎碎的知識匯聚在一起，定能起到更大的用處。
正所謂，博取眾家長，使得龍鳳飛，這話雖說本不應用在此處，可楊芒卻覺得再合適不過了。
之後的一段時間裏，無論成人還是孩子都格外忙碌。
“為何彈簧鋼要這個溫度？”
有人問：“攝氏度是什麽？仙人有沒有講過？”
“有！我問過。”
一個還在讀書的小女孩舉手說道：“水結成冰的溫度是零攝氏度，水燒得滾沸就是一百攝氏度，由此排開向前推，該是多少便是多少。”
“你怎麽會想起來問這個？”
她的家人又驚又喜，沒想到自己的孩子頗有仙緣。
“隔壁孫二叔之前害了病，額頭燒得滾燙，我便去問過仙師。仙師說，人體的正常溫度是三十六攝氏度，高了低了都不好，我便順道問了問攝氏度的事。”
小姑娘口齒清晰地回答：“仙師喜歡大家多問問題。”
“為何膛線使子彈旋轉，彈頭就會更穩定？”
“複雜的原理我不清楚，可應當同陀螺是一個道理？說不定轉起來就是比不轉要穩當。”
口徑越大，火藥塞得越多，射速就越快。
下落速度一定的情況下，射速越快，就能打得越遠。
迫擊炮的口徑比加特林要更大，因此能夠穿山越嶺，橫渡江河。
根據新舟仙師講過的“自由落體”，無論什麽東西都會以一定的加速度向下墜落，那麽平直射出的炮彈飛行時間便是固定的。在口徑和射速不能無限增加的情況下，想要讓它們多飛一會兒，就需要調整入射角度。
朝向天空打過去的彈道不是直線，引入射速（火藥的多少）和擊發角度等因素，一定會形成一條可以計算的軌跡，這應當就是那迫擊炮需要精通算學的緣故。
而仙師曾經講過，“一個數值與另一個數值形成一一對應的關係，就能夠構築出函數”。雖不知那“函數”究竟講得是什麽，但是否意味著，弄明白了“影響迫擊炮落點的全部要素”，他們就能夠徹底掌握這桀驁難馴的仙家法寶？
一條隱秘且無形的細線，就這樣逐漸串聯在了眾人之間。
此時，距離眾仙法會還有不到三個月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