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一個常識是, 伴隨著修行的逐漸推進,踏入仙門的人都會或主動或被動地斬斷塵緣。
時間是世上最鈍的刀子,卻總是在不經意間切割雕刻出圖形。蔣鈞行認真聽著對方講述自己求學時候的經曆, 也難免對自己早些年習劍時候的經曆生出了些懷念。
當然,同新舟師妹所講述出來的內容相比, 山中修煉的日子顯得單調又漫長,他和幾個師兄妹一起長大,大家皆是早早就辟了穀, 互相印證和討教修行的成果便是最鮮明的記憶。
再後來,平靜安穩的日子也沒過多久, 仿佛山河傾頹日月鬥轉,獸王帶來的陰影籠罩在每個人的頭頂, 張師兄成了霞山的代監院,這位置一坐便是許多年,而自己也接下了不少霞山派的委托, 常年奔走於山外。
“像是一些講算學的大課, 前排的位置是很難搶的,有個室友每次遇到這種時候便會早一些出門。”
尹新舟還在繼續介紹:“我倒是不一定非要坐在前麵,通常是打到哪裏有空位便坐在哪裏。”
就和霞山門內的講道差不多,蔣鈞行點了點頭, 又忍不住想起對方在臨城的講道, 周圍的凡人圍了個半弧形, 說不定也同師妹此前的求學經曆有些關係。
“用算學的方法來進行推演, 我們將這種技法稱之為‘數學建模’。”
蔣鈞行記下這個名字, 興許是將數術和算學這兩個詞匯雜糅到了一起, 聽著對方繼續說道:“基礎的數學建模競賽,呃……類似於試青鋒那樣的比賽, 往往需要三個人共同參加。一個人負責設計算法,第二個人將這種算法編寫出來,第三個人將前兩個人的工作總結成報告。”
當然,實際比賽當中並不嚴格遵守這種工作分配,一神帶二廢或者兩位大佬帶著鹹魚飛都有可能,三個人的分工內容更是可以隨時交換,在為期三天的比賽當中達到動態平衡。尹新舟自己在校內集中訓練的過程當中就輪流嚐試過這三個位置,意在和隊友互相磨合。
尹新舟自己的數學建模經曆不算從容,但足夠刻骨銘心,因此在這個部分講得格外詳細。強化集訓期間以四天為一周期,三天做題一天點評,通宵敲代碼是家常便飯;到了比賽的時候更是壓縮睡眠時間,大家點亮屏幕在大教室裏打地鋪,臨近截止時間前五分鍾才匆匆忙忙地提交了報告,其間個中辛勞不一而足。
在蔣鈞行的理解當中,這應當是一種算學推演方麵的訓練,隻沒想到凡人當中竟然也會有這樣的修行。
“那兩個人就是你的同門?”
蔣鈞行問:“在算學上一脈相承?”
“我們那邊沒有這麽嚴格的師承,每個學生在成長的過程當中都會換許多先生,就像是……”
尹新舟在大腦當中找了個詞:“工業流水線。”
蔣鈞行回想起臨城槍械加工時的場麵,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在他過去一貫以來的認知當中,凡人但凡能有一絲機會,都會絞盡腦汁想要尋仙問道,可從對方侃侃而談的畫麵當中,他又確實可以窺見一段平穩又安定,卻也生動鮮活的……隻屬於凡人的生活。
“對了,我方才說了那麽多,都忘記問——咱們現在需要突破這個秘境才能出去嗎?”
尹新舟環顧了一下四周,他們所在的地方就是遼闊湖麵當中最醒目的建築,四周是一片波光粼粼的水色,看上去平靜又祥和,一點也不像是印象裏秘境那般步步殺機的景象。
“這個秘境此前就被我們探索過,隻留下了一個尚未破解的核心,需要經驗豐富的符修或者精通陣法的修士從旁輔助。”
蔣鈞行回答:“如果不去破陣的話,這裏於我而言也不過是個方便藏身的場所罷了。”
尹新舟一愣:“那你當時帶我來這裏——”
“不過是情急之下的選擇。”
蔣鈞行抿了抿嘴唇:“渾淪派不是個好去處,況且那幾個人存著私心,就算你真能使用獸王的力量,去了他們那兒也未必能討得了好。”
尹新舟點頭,她當然明白:“現在外麵也不知道鬧成了什麽樣子。”
“應當不至於太亂。”
蔣鈞行想了想,“但也不會太平穩,你要有心理準備。”
哦,心理準備。
眼前這人很少如此說話,看來秘境之外應當是一片洪水滔天——尹新舟忍不住撇了撇嘴,沒想到穿越之後自己有朝一日還要去考慮危機公關的問題。
不過比起周圍人的看法,自己的記憶顯然更加重要,也不知能不能在秘境之外找到突破口。
雖說渾淪派是個沾不得的離譜宗門,但尹新舟隱隱約約有種預感,她的答案應當就藏在這個宗門當中。
*
秘境之外,霞山。
張飛鶴難得有些焦頭爛額之感。
流言甚囂塵上,他這個做監院的不能不管,而某個知名不具的靠譜師弟直接帶著當事人逃跑,雖說一時間避免了情況變得更壞,卻也給他丟了個極為麻煩的爛攤子。
那一瞬間的波動,但凡對獸王有些了解的人都不容錯認,就連霞山派內部都因此而議論紛紛,更別說其餘各大門派,詢問乃至質疑的貼子雪片一般發了過來。
而議論這件事的不止是高境修士,還包括了大量的尋常弟子。
竇句章抓了抓頭發,覺得不可思議:“那是獸王的力量?我以前從來沒看出來過……那本命法器我還坐過呢!也沒見有什麽不對勁。”
“千般變化,萬種化形,誰也不敢否認這種可能性。”
徐望喝了杯茶:“但我總覺得……”
“總覺得很奇怪,是吧?一點都沒有殺性,據我了解,師妹用這法器最多的場合就是掘土蓋房子,要不然就是坐著趕路——可別說,還真方便。”
李婉和也如此說道:“倒是最近造出來的法器有點意思。”
她說的是加特林和迫擊炮,如今新舟師妹身份未卜,臨城的生意甚至還又熱鬧了幾分——大家都不知道這種好貨還能買多久,把眼下的生意視作是最後的買賣,甚至在一些地區還滋生了高價二次購買的武器黑市。
臨城如今的主事人江之月態度不明,隻說由於妖獸們的襲擊,當地工坊的凡人有不少人受傷,廠房也在恢複當中,還要重新排查城中的防護法陣,亟待處理的事情一件緊似一件,一時半刻還沒辦法繼續維持生產。
“借口!一定是借口!”
有不少的行商們抱團抱怨:“我都聽說了,廠裏其實並沒有什麽太大的損失,那個……那個人在臨走之前的布置很到位,隻是一些凡人受傷而已,受傷還不能換?這其中肯定有隱情!”
“真有隱情,同你我也沒什麽關係。”又有人說:“隻是可惜,好光景還沒兩年就沾不上了,瞧瞧臨城這兩年發展得……嘖嘖,幾個月前還叫臨河鎮呢!”
“不都說了那些東西是和獸王有關嗎?誰知道用了以後會不會沾上什麽因果,我還打算回去就將手裏的貨處理掉,難不成你們還敢繼續做他們的生意?”
還有人表示了不樂觀的態度。
“嗨,以前不也這樣,幹咱們這行的,哪個不是在刀尖上掙錢。兒孫當中要有哪個小輩能擠進仙門裏,那就心滿意足啦!”
不管私下裏怎樣討論,大部分凡人明麵上的意見都是一樣的——那就是,臨城的生意長不了了。樹倒猢猻散,支撐著這座城的那“兩棵大樹”本就不算豐茂,其中一人又同獸王扯上了瓜葛,也不知道究竟會怎樣收場。
最後,行商當中年齡最長的那一位吐了口煙圈,為這段閑談蓋棺定論。
“哎,眼見起高樓,眼見高樓塌,便是如此吧。”
*
在這件事當中,凡人可以盡情吃瓜,但仙門大派卻無法報以同樣的態度。
消息很快就長了腿一般傳遍各大宗門。
蔣鈞行此時行蹤不明,大家又一致認為霞山派的調查結果不可信,於是便都開始八仙過海各顯神通起來,盡其所能地盤查著渾淪派相關的情報。
這個在過去三年之間一直隱藏於市井巷陌當中的門派也終於露出了他們的痕跡。
明禪宗,廣德禪師念了一聲佛號,用絲絨布擦了擦自己的法器加特林。
“師父,您還打算繼續用這法器嗎?”
他的弟子還很年輕,跟在後麵看著鍍金的加特林,臉色有些猶豫:“大家都說這些法器同獸王有關係——”
“此前讓你整理的文書資料,如今可是已經看完了?”
廣德禪師沒有直接回答,反倒提問。
“都看完了。我們最近從民間收集來的信息也都大差不差,說是那渾淪派確實在三年前舉行過儀式,如今時間算一算,也和臨城發生的異動相符合。”
弟子態度恭謹地回答道:“我們應當做何打算?”
“守好九重塔,不要強出頭。”
廣德禪師超度妖獸的態度十分激進,可此時此刻卻顯得沉穩,雙手合十念了一聲佛號:“我們這邊也收到了名帖,說是這幾家過些日子要碰個頭,共同商議此事。做事要謀定而後動,在那之前,先把情況理清楚再說。”
“不是很清楚嗎?”
那弟子茫然道:“渾淪派召喚了不知哪裏來的魂魄,同獸王的神魂縫在了一起,意圖讓獸王複活——我們阻止他們不就好了?”
“哪有這麽簡單的事。”
廣德禪師笑了一聲:“尚明,我問你,修行一途最重要的是什麽?”
“是四禪八定,別的門派也有類似的說法,隻不過他們稱之為道心……”
名為尚明的弟子下意識脫口而出,又問,那怎麽了?
“若你還是個凡人,家中父母兄弟具在,突然有人招你入渾淪派,還要連上獸王的神魂,你覺得有幾成可能會成功?”
廣德禪師問。
“當然是一成都沒有!這一聽就不是什麽好事!”
尚明說:“那勞什子掌門,我才不去做。”
“那便是了,凡人的心就像是一碗水,被塵緣親友填得滿滿當當,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父母親朋兄弟子女,再裝不進去其他東西。”
雖然許多修士不願意承認,但一個普遍現象是,修為越是向上,就距離凡塵越遠。漫長的壽數是其中一種誘因,但又不是全部——就像是一碗水被緩緩地倒了出來,又重新填進去了“其它東西”。
“尚明,你覺不覺得修行的過程,同我剛才所說的有些相似?”
廣德禪師垂下眼睛。
渾淪派所作詭譎,如若真是要按那邪路子修行下去,興許新舟小友的境況……
他決定再給霞山派秘密遞一份帖子。
而尚明眨了眨眼,不明白上師在說什麽,可他們明禪宗一貫如此,興許等自己繼續向前修行,有朝一日便能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