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尹新舟的冷汗一瞬間就冒了出來。
在這三年多的時間裏, 她對自己的定位一直都很穩固而堅定,工科生,在讀大學, 住在學生宿舍樓,來到這裏之前隻不過是個成績說得過去、尚未正式踏入工作崗位的學生。
工程應用領域的知識僅僅局限於課本和大學時短暫的一點集體實習經驗, 和同學們的關係不好不壞,印象當中沒有什麽大的矛盾。
參加過幾次學生競賽,甚至就連Matlab應該如何編程都還記得很清楚, 練習時候做過的數學建模課題曆曆在目,可回憶到這裏的時候, 同學們的麵目卻變得模糊了。
蔣鈞行一瞬間就判斷出了對方的異狀:“怎麽了?”
睡覺之前還好好的,而且身上也沒有什麽明顯的外傷, 難不成是在夢裏魘住了?
“我有一些東西,記不太清楚了。”
尹新舟一隻手扶著額頭,仍舊在努力回憶, 可惜越是著急頭腦當中就越是空空****:“都是我來霞山以前的事。”
“大學的事?”
蔣鈞行又問。
“嗯, 還有上大學之前,我的初中和高中,還有家裏……”
尹新舟越是回憶,語氣就越是驚疑不定。她還能記得自己少時求學的經曆, 甚至印象裏還能清晰回憶起挑燈夜戰備戰高考時的那盞鵝黃色的小夜燈, 可就連父母親人的麵貌都在記憶當中變得模糊了。
這絕對不是三年的時間裏憑借著自然遺忘可以發生的事。
蔣鈞行握了一下對方的手, 觀察表情之後, 又在尹新舟的手心裏按了按:“別緊張。”
尹新舟心想, 出了這麽大的事, 怎麽可能不緊張,可她看著對方的表情, 以及從手掌心當中源源不斷傳來的熱度,竟然真的被安撫了一點情緒。
冷靜下來之後,終於可以好好展開了討論之前李才良所說到的話題。
“獸王的事情是怎麽回事?”
這是她最想知道的:“不是所有的拚圖零部件都已經在你們那裏了嗎?怎麽還有獸王的消息?”
而且還同自己有關,她眨了眨眼睛,直覺覺得這和自己的穿越脫不開聯係。
“獸王確實已經被分開封印了,而且至少截止目前還沒有複活的跡象,不然的話,我這邊應當也會有所感應。”
蔣鈞行摸了摸自己的另一把劍,劍鞘上雕刻著雄渾古樸的紋路:“本命劍沒有變化,就說明情形還不至於太糟。”
“那難不成李才良他們的說法是假的?”
尹新舟又問:“他們說,能夠行使獸王力量的人才配稱得上掌門——事先說好,我對那勞什子掌門可沒什麽興趣,隻是想弄清楚,按照他的說法,這挖掘機便是獸王的力量?”
“很有可能。”
蔣鈞行點了點頭,這一次沒有否認:“方才的那一下,讓我感覺……非常熟悉。”
他的表達方法有點抽象,但尹新舟卻莫名地能夠理解——獸王的劍骨和蔣鈞行神魂相連,這種對獸王氣息的了解顯然也被一並鐫刻到了神魂當中,如果挖掘機在那一瞬間傳來了近似的氣息,他確實是這世上最容易將其捕捉到的人。
但……
“此前你一直都沒覺得有異?”
尹新舟又問:“我入門三年有餘,也從沒有逼著你們用過這本命法寶,若是有異動的話,應當早就有所察覺才是。”
那確實,蔣鈞行回憶了一下與挖掘機近距離接觸時的情景,除了“這個法器需要用妖獸的血液作為原料來驅動”這點很令人生疑以外,竟然真挑不出什麽太大的毛病。
而那一開始便提上心頭的一點點戒備,也因為三年之間的相處而逐漸煙消雲散。
“這裏沒有旁人,你且試試看再將那法器召喚出來。”
蔣鈞行說:“仔細看過了之後方可知道是怎麽回事。”
尹新舟點頭,在八角亭周圍的一片空地上將挖掘機召喚了出來。明黃色的工程機械仍舊高聳又沉默,尹新舟拉開駕駛室的門,心中隻覺得“禁止窺探他人本命法寶”的這個工序良俗真是浪費了許多機會——即便親自在駕駛室裏坐過,蔣鈞行一直都維持著極大的克製,幾乎不會主動詢問蔗法器的具體用法和功效。
她將顯示屏在手中點亮:“你瞧,挖掘機應當是這樣操作的。”
屏幕當中可以選擇進入挖掘機控製模塊,像是打遊戲的操作手柄一般對前挖掘臂進行遙控,當然也可以在駕駛艙當中采用傳統模式,第一視角進行駕駛。蔣鈞行伸出食指在那明亮的屏幕上滑了滑,對於毫無反應的結果並不意外。
當時竇句章就是這樣,嚐試操縱挖掘機而未果,而如今即便是同獸王的劍骨神魂相連,自己也並未得到那一份額外的豁免。
除此之外,截止如今挖掘機還有數種變形模組,包括但不限於履帶和四輪式的行進方式切換、挖掘臂和收割機模式的切換,以及如今的迫擊炮射擊模式。
尹新舟一一將這幾種變形在蔣鈞行麵前展示完畢,並且分別介紹了它們在現代社會當中用途——除了最後被自己裝上的迫擊炮以外,之前的幾種都被應用於農業領域和工程建造當中,臨河鎮的鎮民們最常見的場麵便是用挖掘機來給建築物挖地基或者開礦。
啊……如今已經應當稱作是臨城了。
蔣鈞行仔細將每個模塊都探查了一遍,結論是,它們都和自己印象當中獸王形象相去甚遠。
不過這也不排除是一種獸王的全新形態,畢竟挖掘機具有自動修複功能,而且顯而易見正在學習著尹新舟的技術——迫擊炮就是最典型的例子。
“方才你說有東西想不起來,那又是怎麽一回事?”
蔣鈞行決定從別的角度著手。
“知識性的記憶倒是都在,生活細節卻少了許多。”
尹新舟回答,很快又懊惱地將自己的描述推翻:“不對,連喝奶茶的細節都有,也不能這麽說……唯獨同我自己有關的事,好像在不知不覺間遺失了不少。”
和逐漸變得模糊的社會關係相比,尹新舟在知識儲備方麵的記憶卻顯得尤為牢靠。包括但不限於表麵鍍鉻的溶液配置,如今仔細想來,無煙火丿藥的製備、金屬熱處理的方法、槍械與巴祖卡的內部結構、從鐵礦石到可用金屬的冶煉工藝思路……以上種種根本不是大學裏一個專業能夠搞定的問題,真要細究的話,這些內容至少橫跨了三個學院。
而常識來說,一個尚未經曆過工作的大學生是很難同時在沒有預先準備的情況下掌握這些信息的。
仙人在修仙的過程中就注定了要遠離世俗斬斷塵緣,蔣鈞行對於自己的父母早就已經沒了任何的念想和印象,在成長過程當中占據指引者位置的應當是江前輩和師父,因此對於這種說法很難感同身受。不過他還是拍了拍尹新舟的肩膀,嘴唇翕動半響,擠出一句“我會幫你想辦法的”。
安撫對方的同時,蔣鈞行的頭腦此時此刻也在飛速運轉。
眾所周知,獸王的形態不太固定。
傳說當中,它具有千般變化,萬種化形,並不會長時間地停留在同一種姿態上,真要尋求其中的共同點,隻能說“每一種形態都能展現出極強的威懾力”,讓修士們一眼就能感受到壓迫感。
當年的他自己還並沒有成長到可以站在與獸王對敵的第一線,可即便如此,遠遠望過去的那種發自靈魂的戰栗仍舊給當年的蔣鈞行帶來了極大的震撼。
想來張飛鶴、伯勞仙人他們也皆是如此,不然的話,仙門大派之間向來缺乏合作又倨傲,時常處在互相看不起的氛圍當中,可在麵對獸王這件事的時候卻能夠摒棄前嫌通力合作,可見這是不可馬虎的大事。
那麽,他想。
有沒有一種可能——
有沒有一種可能,在失去了原本的形體之後,仍舊沒有徹底死去的獸王也可以選擇化形成挖掘機的模樣,以一種近乎於活屍的狀態,作為本命法器聽從他人的號令?
這個念頭太荒謬也太危險,卻根植於蔣鈞行的腦海當中,畢竟想想渾淪派那群人的做法,也沒有什麽危險事情他們幹不出來。
但真要是如此的話……他看了一眼尹新舟。
傳承了這份危險力量的那個人,又應當如何自處呢?
*
青州,瀾城。
江之月剛剛簽下了一批原材料的訂單。
根據她和尹新舟商量的結果,臨城這邊最好不要一味地追求將全產業都本城化,而是最好將一些簡單的工藝流程外包出去,到時候直接從別的城中買加工好的成品,比什麽都自己做要省時省力。
按照新舟的說法,這叫“有些錢還是得讓別人賺”。
一開始聽到這個說法的時候,江之月覺得非常不服氣,她心想,能自己賺的錢為什麽要讓給別人呢?可等到臨城的盤子越攤越開,故鄉從一個普通小鎮逐漸變成工業小鎮,如今又從工業小鎮擴展成一座城池,她才逐漸接納並擁抱了這個新的觀點。
一個全新的產業能夠帶動周邊產業的發展,上遊行業容易對下遊行業產生輻射和反哺,具體來說的話就是,她們這邊製造馬車的彈簧,可連帶著賣馬車的匠人都跟著賺了錢。
硝化丿棉是珍貴且危險的原材料,一定要牢牢把控在臨城之內;但作為其上級材料的濃硫酸和濃硝酸雖然同樣容易造成燒傷,但卻也可以在別的地方製備和調配。
她這一次出城要談的是糧食生意。
口糧問題是一切的關鍵,既要談出一個合理的價格,又要能保證長時間供應,更關鍵的是不能因為自己的大肆采購而對當地的糧食產業造成擠兌——若是有人因此而吃不上飯,那就缺了大德了——因此臨城的“糧食進口”如今還是多點開花,東家買一點西家買一點,像是在做一件打滿了補丁的衣服,拚拚湊湊照樣保暖。
可這一次走在瀾城的街道上,她卻敏銳地感覺到了有些不對勁。
“怎麽這糧價……”
江之月委婉道:“最近欠收嗎?”
“在您之前就有人來收過糧了,全都送到了東邊去,我們這兒剩的本來就不多,還要留足自己吃的分量。”
糧商如此說道:“這還是提前幫您留過了,不然的話都要被他們全買走!”
“東邊?”
江之月目露驚訝:“那不是明禪宗的地界?”
按理說,明禪宗附近應當最是風調雨順,畢竟他們有土豪和尚來神工降雨,又有大片的平原進行耕種,不需要從其他地方買糧食。
“江小仙有所不知,那邊此前地龍翻身,受了傷害,這糧食是買去賑災用的。”
商人們說道:“鬧得人心惶惶,說是有大災將至,搞得大家都在囤糧食——來我這裏賣糧的農人都少啦!大家寧可少賺點錢,也想要求一份安心。”
江之月覺得自己似乎錯過了什麽重要的信息。
她刻意去拍賣行附近又打聽了一番,這一次得到的情報又更加充分而具體——明禪宗附近的城池遭到了妖獸的襲擊,再加上地動,流言傳得甚囂塵上,說什麽的都有。
劉茂達老板的語氣神神秘秘:“江小仙有所不知!我們商行當中信息走得快,除了明禪宗那邊以外,一清院附近也有妖獸出沒,那蜈蚣從地上站起來比城門樓都要高,被斬殺之後留下的黑血將城牆都塗黑了!它率領著自己的子子孫孫在城裏殺了個七進七出,那場麵!一時之間是風雲變幻……”
江之月:“……”
她不得已做出了一個“暫停”的手勢。
經商的才能暫且不談,劉老板有點說書人的天賦在的。
恰巧就在這時,一隻信鴿撲棱著翅膀從窗外飛了進來,停在了劉老板的窗台前麵,腳上綁著一封密信。江之月退開幾步,很禮貌地表示不打擾對方看信,卻眼見著劉茂達的表情幾經輾轉變化,後又皺著眉頭思考了一番,才一拍大腿衝著自己開口:“這青州確實是要亂啊!我方才才收到的情報,連江小仙您的臨城也遭到了妖獸的襲擊。”
江之月:?
吃瓜竟然吃到了自己頭上。
自己隻是出來做生意,沒想到家被偷了!
信件一共有兩封,劉茂達將其中一封信遞到了江之月的手上,那信中詳細描寫了臨城所遭到的襲擊情況。江之月粗略看過之後表情漸緩,雖然妖獸來勢洶洶,但由於新式兵器的投入使用,此生並沒有料想的那樣慘重,城中的修士們和凡人一同組織起了有效的反擊。
霞山派來人的速度也夠快,雙方一起死守陣線,沒有將妖獸侵擾的範圍波及到工廠廠區。
而第二封信,劉老板在看過之後,直接順手扔進了煮茶的火爐。
“還有一則傳言,不知應不應當同江小仙知會一聲……當然!這肯定是傳言,都作不得數。”
劉老板舉起三根手指賭咒發誓,隨後又一臉為難,生了痔瘡一般在椅子上扭動:“有流言說,尹仙師的力量是從妖獸當中所來,那法力之所以如此霸道,皆是由於這份力量來源於獸王所致。這份力量不容於仙門正統,用不了多久就將迎來……迎來公審。”
說到最後幾個詞的時候,劉老板的聲音當中幾乎帶著顫音,連自己都是一副難以置信的態度。
“混賬!”
江之月一拍桌子:“新舟和我師出同門,又是同一年被選入了霞山派,她是什麽樣子我都不知道?哪裏來的這些醃臢話。”
“那是……那是!”
劉老板連連點頭:“我也覺得不對,尹仙師明明神清氣正,才學過人,所做的法器更是銷往青州內外,哪裏能夠同獸王扯得上關係?都是一派胡言!”
說完,他又有些發愁:“可這些都是從臨城離開的散修們所傳出的消息,如今已經沸沸揚揚,也不知最後應當如何收場——江小仙您同尹仙師關係甚篤,再見對方的時候還是好好商量商量。”
江之月最後是帶著一肚子的怒氣離開了拍賣行。
說得都是些什麽話!她想,修為提得快便是借了妖獸的力量嗎?不過這種晉升速度確實夠快……明明在入霞山之前,她們兩者都是凡人,自己甚至還多練了幾年的劍,可如今從成果上看,卻早就已經天差地別了。
大多數時候,江之月可以說服自己,說是人與人之間的機緣不同,天分勤勉程度也都各有差異,因此各有各的仙途;可同為一年加入霞山的修士,又都是年齡仿佛的女修,更重要的是,她們如今在合力經略著一個城鎮……不管有意無意,兩個人總會被放在一起提名,在別人口中比來比去。
而真這樣一比,“擁有經商的才能”、“可以賺來大把的銀錢”似乎就比“天賦異稟的煉器師”要落了一乘,更何況懷光劍和加特林的名聲都很響亮,提起這些從霞山派而出響當當的商品,大家的第一反應很難不想起那個製造它們的人。
霞山最有天賦的煉器師,傳承著失落道統的煉器師,霞山尹新舟。
響當當的名號。
羨慕嗎?
是羨慕的。
江之月走在大街上,瀾城的商業極為繁盛,無論哪裏都行人如織。
忽然,有人在背後拍了拍她的肩膀。對方行動極為鬼魅,從身後接近竟然沒有讓江之月這個修士發現,她警覺地回頭,就發現一位麵上看不出什麽稀奇的男人向她豎起食指比了個噤聲的手勢,隨後又指了指不遠處空曠無人的角落,示意借一步說話。
“你找我做什麽?”
江之月原本心情就不太好,此時的應對自然也說不上有多自然。
“江道友,我來找你談一談你那同門的事。”
對方坦然說道,伸手在臉上一抹,原本那平平無奇的麵容就變了張臉,眼尾斜向上飛,是種看了之後便讓人印象深刻的妝容。
“尹新舟?”
江之月說:“又是那些無稽之談的傳聞嗎?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便沒什麽好談的了。”
“如果我說,這些傳聞是真的呢?”
對方笑了一下:“你那同門真的借了獸王的力量,而你們天天所見的本命法寶就是獸王力量的具現化——這樣講你就能夠理解了吧?她所修習的根本就不是你們霞山派的傳統功夫,按你的理解,那應當算作是某種邪術。”
“……”
江之月一隻手按在劍上,沉默不語。
“不用這個表情,你自己稍微回想一下,便能知道我所說的是真話。”
對方侃侃而談:“不然的話,一個從來沒有練過劍的入門修士,根骨悟性皆不是上佳,對仙門也並不了解,總不能是生而知之吧?”
江之月張了張口,想說,這是因為“從會握筆開始就學習算學,算學有小成之後又加上百工,日日不停夜夜不輟,直到雙十年歲從不停歇”……可,這個說法又太具有傳奇色彩,連她自己也不能全信。
在這個大荒當中充斥妖獸,凡人自顧不暇的世界裏,即便是投生在大富大貴的人家裏,如何能有這樣的閑暇和定力呢?
“我需要你為我做一件事。”
給予了江之月一段反應時間之後,眼前那人將一把彎月狀的匕首送到了江之月的麵前:“如若你那友人清清白白,真是去霞山求仙的凡人,那便定會毫發無損;如若是妖獸化形,心懷叵測,這匕首才會有所反應。”
江之月沒有接,她腳下生根般釘在原地。
“不用如此介懷,仙門大派不正是如此嗎?真要論下來,你所要做的事情不會違背霞山派的任何規矩,不用擔心會被門內的長輩所懲戒。”
眼前人又笑了笑:“仙途和機緣都不等人,幫了我這個忙,我便可以以心魔和因果起誓,祝你順順利利地登上天璣境——與你那同門修為一樣,前後不過差出幾個月來,運氣好的話,哪怕是天權都可以爭一爭。”
江之月沉默了一下,表情看上去真的有所動搖:“我除了是修士以外還是個商人,這場交易你在暗我在明,對我來說不合算。如果我什麽都不做,臨城的產業依舊在我手裏,至少不會虧本。”
“江道友說的對,確實應當多些誠意。”
對方點頭,“自我介紹一下,我是混淪派李才良,我們已經等待這個機會許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