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廣德禪師的新法器在到貨之後, 引發了仙門一小片範圍內的震動。
明禪宗鍛體的那一脈大多數都使用禪杖作為武器，配合著足以胸口碎大石的堅韌軀體，能夠對妖獸形成有效的打擊。
另一脈以佛門術法見長, 擅長舉行多人的法會儀式，兩脈相輔相成, 多年來配合默契。
而如今，廣德禪師一改往日的刻板印象，裝備上了新的遠距離攻擊法器。作為他們的第一個仙門大客戶, 尹新舟她們的服務態度非常到位，除了密密麻麻雕刻精致的超度經文以外, 旋轉握把的位置還刻了個萬字符，十分體現甲方氣質。
這法器非常趁手, 最近一段時間裏廣德禪師顯然也沒少炫耀，一言以蔽之，超度起來效率更高了。
而且尹新舟表示, 待自己煉器水準再高一些, 興許能做出靈石動力自動旋轉替代手搖的版本，到了那時候便是真正的“一息三千六百轉，大慈大悲渡世人”。
廣德禪師對此十分期待，甚至有他作為中介擔保, 明禪宗又當場簽下兩個新訂單, 都是來買加特林的。尹新舟不得不在傳信符當中說明, 臨城如今正處在擴建的關鍵檔口, 大部分城內可堪使用的勞動力此時此刻都被抓去搞土建, 在新城區的各個工地上打灰, 因此城內的產能略有下降，可能沒辦法立刻就將這法器做出來。
更何況, 加特林的製作工藝複雜，每做一台都需要調動臨城的全部生產線，毋庸置疑是當前機加工技術的巔峰之作，上一次是拚命趕工才有了這種速度，如今想要再度複刻談何容易。
“無妨，新舟小友不必焦慮。”
廣德禪師在傳音符當中緩緩念了一句佛號，態度倒是顯得十分平穩：“就當先在你這兒領個號，交了定金以後再按順序慢慢做。”
他話鋒一轉：“對了，除了加特林以外，你那裏是否還賣別的法器……”
“還有一種暫時在開發的，名叫迫擊炮，是一種需要多人配合操作的法器。”
尹新舟回答：“主要還是準備賣給凡人用的，仙家的話，估計不太習慣這種許多人操縱同一件法器的打法……”
“那便是新舟小友你想岔了。”
廣德禪師說道：“我們明禪宗法會那一脈的弟子最善配合，自幼便練得是這一手，又怎能不習慣？到時候不論定價多少，千萬要記得也給我們留一台——迫擊炮，這名字聽上去就很有佛性。”
尹新舟：“……”
佛性。
反正禪師是甲方，隨便怎麽說吧。
放下傳信符以後，尹新舟就開始繼續琢磨起迫擊炮的事情。
倒不是說製作起來有多大的難度——以如今臨城的機加工水平，既然能夠做得出來巴祖卡，就一定能夠做得出來工藝路線類似的迫擊炮，和加工本身相比（當然，這仍舊是一款傾家**產炮），這東西的難點在於操作。
二戰當中使用的六十毫米口徑迫擊炮打擊半徑可以達到六公裏之遠，尹新舟眼下能夠做到的版本雖然是全方位的低配，但也需要消耗大量的人手進行瞄準和定位——更糟的是，原本在現代社會當中可以依托演算設備進行的輔助工作如今全部都需要人來完成，在瞄準計算方麵的壓力更是大大增加。
常規來說，一架迫擊炮至少需要三個人來進行操作，觀察員負責觀察和確定方位、炮手負責瞄準裝填，指揮官策應全局，偶爾也會分擔一些校準方麵的工作。但考慮到當前這個世界裏連計算器都沒有，而武器的造價史無前例地高昂，尹新舟覺得至少還需要再配一個負責推演的角色。
如果打不準的話，單講火力和攻擊範圍都毫無意義。
可這東西又和步丿槍不一樣，每一發子彈都是白花花的銀子在燃燒，以如今這個世界的物價，炮彈的價值估計比等體積的黃金還要昂貴，顯然沒有辦法像是讓鎮民練槍那樣消耗。
算了算物料成本和實用價值，一開始尹新舟甚至打算暫緩乃至放棄迫擊炮的研發——她自己眼下使用的巴祖卡是挖掘機本命法器升級版本，即便如此需要消耗的丹核和妖獸血也很驚人，若是每一發榴彈都需要實打實地消耗產能，她十分確信，除非到了生死緊要的關頭，自己絕不會再用出第二發。
她在同修為的修士當中都算得上是手頭闊綽的類型，懷光劍和□□帶來的收益源源不斷，即便如此都感到十分肉痛，可想而知這種兵器根本就不是凡人能夠接受的價碼。
至於仙人……廣德禪師雖然表示如果出了他們願意買，但並沒有說要購買多少——如果得知每一炮都要燒掉一棟裝潢精致法陣齊全的屋子，想來他們即便是坐在一座玉礦上也不至於如此敗家。
尹新舟曾經拐彎抹角地向徐望打聽過，“如果有這麽一種法器你會不會買”。對方大驚失色，連連表示自己預算有限，如果是想要薅羊毛不要逮著自己的同門，眼界開闊一些格局打開，往別的門派去賣。
尹新舟：“……”
不過是市場調研而已，你那麽緊張幹什麽。
而李婉和的答案就更直接一些，比起一個造價高昂且未必能夠打得準的兵器，她還是更相信握在手中的劍。仙家術法多種多樣，就算迫擊炮的殺傷力很驚人，她也不太願意為了一個“未必能夠命中”的法器重學一門打法，還要至少三個人配合。
顯而易見，這兵器在仙人那邊的銷路會很慘淡。
那麽凡間富商那邊是否會有市場呢？答案也是否定的。
根據江之月提供的消息，這些人大多數都有自己所屬的勢力範圍以及所豢養的商隊，商路上通常都有修士同行，單純從成本角度上考慮，一發彈藥的成本足夠雇用好幾個修士隨行保護了——反正他們本身也需要在大荒當中積累經驗。
禦敵於兩公裏之外，似乎並沒有禦敵於當前那般有衝擊力。
更何況，商路是早就已經敲定好的，成熟的路線沿途甚至會布下驅趕妖獸的術法，以凡人生命的短暫程度，興許他們一輩子都碰不到什麽需要高境修士動手解決的難題，就更沒有必要將錢花在這種地方了。
——畢竟彈藥本身還不能直接轉化成殺傷力，他們需要培養好幾個忠心耿耿又頭腦靈活的家丁，或寫或算配合默契，還要因為如今加工標準化程度較低，同每一個校準精度不足的武器相互磨合。
仙凡兩邊都賺不到錢，成本眼見著無法回收，你尹新舟於是深提一口氣，心想興許這種兵器對於當前的生產力水平而言還為時過早，走到工坊裏打算暫緩迫擊炮用填充彈的鑄鐵彈殼開模。
由於沒有力學性能和耐熱溫度更高的材料，更找不到現代的各種耐高溫表麵塗層，他們最初的模具是用石頭雕刻出來的。沙模鑄造的基礎上填充石頭雕刻的內芯，用的還是那種最堅硬的石料，對於雕刻工匠來說也是個艱難的挑戰。
尹新舟趕到工坊裏的時候，看到的就是一片熱火朝天的雕刻景象。
工匠們手裏拿著鍍鉻改造過的琢玉刀，小心翼翼在石麵上刮過，地麵上積了一小片的粉塵。
“暫時不用開模了。”
她說道：“這個口徑的填充彈我們不做了。”
工匠們的手紛紛停了下來，麵麵相覷。
“不做了？”
有人問，又害怕惹仙師生氣而不敢太大聲：“此前不是還說，一定要將這模具的厚薄做得均一……”
“裝配所需要的零件太複雜，加工成本過高，操作也不太方便，仙人那邊不願意用，凡人大多也用不起，兩邊都賣不出去。”
尹新舟向他們解釋：“倒不是說做兵器一定要賺錢，但如果所需產量上不去的話，無法形成標準化生產線，成本反而更高，會拖累鎮上的收入。”
這是簡單的收支數學問題，如今能夠在尹新舟的工坊當中工作，大部分人都已經達到了小學生畢業的水平，自然能夠分得清楚其中道理。
然而理論上能清楚，不代表情感上毫無動搖。
“可仙師明明已經將圖紙畫出來了……”
他們都覺得很惋惜。
“圖紙就留在城裏，等到城中的產能上去了，仍舊可以拿出來用。”
尹新舟說：“不過這可能需要再過些年……即便有人指方向，發展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實際上如今的臨城就已經出現了工業發展不均衡的現象，即便有著伯勞仙人的糧種作為支撐，城中也無法完全實現農業自給，需要靠著從外地進貨；而各個工業方向的分支也很不平衡，金屬加工和□□化工方向明顯獨樹一幟，甩開其餘產業八百裏。
大學生的專業方向畢竟不是全才。
就連建城所需要的水泥，還是尹新舟絞盡腦汁才想起來的，期間還經曆了幾次錯誤的嚐試——但按照正常的工業發展流程，顯然不應該出現這種一條腿長一條腿短的現象。
大家紛紛垂著頭，小聲稱是，可心裏卻在想，也不知道這輩子能不能看到那一天——仙人的“再過些年”說不定就是凡人的一輩子，誰知道具體要等待多久呢？既然步丿槍好賣，那說不定往後的十幾年都造□□；厲害的法器卻沒有市場，到最後隻淪為少數仙人壓箱底的殺手鐧。
……登仙不易，可是想要以凡人的身份在這世上多走幾步，難道就容易了嗎？
這一天裏，許多人晚上都像烙煎餅似的沒有睡著。
*
看著城市逐漸有模有樣，蔣鈞行也離開了臨城。他的伏妖KPI很嚴峻，就算有心在這裏多逗留一段時間，工作量也不允許。
臨走的時候他表示，等到城防用的法陣徹底落成的那一天，自己一定會前來觀禮。
“到時候我提前用傳訊符來通知你。”
尹新舟說：“等你回來給新鎮子剪彩。”
“……什麽是剪彩？”
蔣鈞行問：“又是你家鄉的習俗？”
“嗯……算是吧，我也不太清楚如今時興哪些慶祝方法，到時候幹脆都來一遍。”
尹新舟說：“正好大家一起熱鬧一下。”
蔣鈞行點頭，轉身離開。
如果師妹也在的話，現在的他不排斥這種凡間的“熱鬧”。
平靜的日子又過了幾天，就在尹新舟幾乎已經要習慣了如今朝九晚五社畜生涯的時候，工坊當中的工人們突然一幅沉痛的表情，深提一口氣走到自己麵前。
隨後是鎮上的護衛隊，那幾個人尹新舟都很麵熟，練槍相當勤勉，夙興夜寐日日不斷。
為首的那個神槍手姑娘名叫楊芒，和她有著短暫的交集，此時也露出壯士斷腕般的表情，將一個小布袋子放在了尹新舟的麵前。
打開一看，裏麵是幾錠碎銀。
“這是什麽意思？”
尹新舟愕然：“快拿回去，我還不缺你這些錢。”
說完還主動開玩笑，說我們這兒可不興收受賄賂。
可楊芒的動作隻不過是一個開始，剩下的人紛紛也將自己手頭的財物交了出來，有些是碎銀，還有的是金器，扳指發釵都有，更多的是靈石——如今臨城的生意仙凡都做，靈石也是貨品交易當中的常見貨幣，由於匯率換算起來太麻煩，江之月有一段時間甚至直接用靈石給大家開工資。
鎮上賺錢的日子總共也不到兩年，尹新舟粗略看了看，這些人手上拿的應當就是大半的家財。
“尹仙師，此前我們聽你說那迫擊炮暫且要先不造了。”
楊芒說：“所以大家在下工之後便偷偷商量了一番，如果把我們這些錢都拿出來的話，夠不夠造出幾件來？”
她的聲音越來越小：“如果還不夠的話，賒錢也可以……”
“賣不出去也無妨，就在鎮上留著！”
又有人大著膽子說道：“若是覺得我們學不會，就讓聰明的娃兒們去學！”
“我同我們家孩子也商量過了！若是日後我上了年紀，沒法再做工，那就讓孩子來接我的班，但這新的法器我們還是想繼續做下去。”
一個帶著鬥笠的中年男人說：“仙人壽數漫長，可凡間也能子承父業，一代代人砸進去總能還得上。”
“……”
其實尹新舟自己也並無多少“壽數漫長”的自覺，可眼前的一雙雙眼睛投射而來的視線，竟然像是有溫度一般灼灼發燙。
或許來自現代社會的自己，“安全感”來得理所當然的自己，和此方世界的原住民之間也存在著價值層麵的隔閡。
……反正原本就沒想著要做個實力拔群的仙人，她想，倘若順從本心也是“道心”的一部分，當下應該做出什麽選擇就顯而易見。
“錢收回去吧。”
尹新舟笑了一下，看著大家驟然變化的表情，又解釋道：“你們也說了，仙人壽數漫長，我日後有的是時間去賺錢，也不差眼下這一時。”
不管到時候會虧多少，先造出來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