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在建城之前, 尹新舟所參與過人最多的“集體任務”就是大學時候的機械創新大賽,六個人一組各司其職,最後拿了個還算不錯的成績。
除此之外的就是大二時候的數學建模, 這一次的人更少,隻有三個。
所以是因為自己缺乏管理經驗的緣故嗎?她眼瞧著不下十人的散修團隊, 總覺得哪裏有些不對勁——大家的態度似乎有些過於殷切熱忱,尤其是此前的李才良,實在是太積極了, 讓她想起一些職場段子當中善於向上管理的靈活社畜。
不管怎麽說,這個形象都和仙人有些不太搭邊。
“我還有幾個同門也想來幫忙。”
他湊到尹新舟的旁邊:“可以嗎?如果新舟道友這邊有困難的話, 也能不要報酬。”
“不要報酬?”
尹新舟重複了一遍。
“沒錯,主要是想跟著學習一下。”
李才良說道。
尹新舟:“……”
天底下怎麽會有這樣的人……仙人。
“那就來吧。”
她說:“不求能幫上忙, 隻要別起到副作用就行。”
考慮到霞山派“見習修士”的平均狀況,她最初還以為對方會帶來一大群初中年紀的小蘿卜頭,沒想到被李才良帶來的“同門道友”也都是些成年修士, 隻不過未必都擅長布陣罷了。
散修大部分都學得很雜, 沒有大宗門庇護的前提條件下更是有什麽學什麽,出現眼下這種情形也不稀奇,於是尹新舟便安排他們一起接入李才良原本的工作,如果能提前完成的話就再分配新的, 最後統一按照工作量來計算酬勞。
作為新城規劃的總指揮, 尹新舟這段時間一直都很忙, 將工作安排下去之後便任由這些人自行發揮, 於是每到傍晚, 凡人那邊的隊伍歇工以後, 以李才良為首的這群修士們便會湊到一起,暗地裏疏通情報。
“三年時間裏早該找到了, 你們此前怎麽沒檢查過臨河鎮?”
他埋怨道:“霞山的地界當初是派誰去的?”
“那兩個人死了!”
被他叫來的另一位修士說道:“據說是太貪心,在霞山派的眼皮底下發展那藥引子,被他們門內的仙人發現當場斬殺。”
“不過根據他們此前傳來的信息,據說是已經將那片地方翻了個底朝天,因此後來就沒再派人來複核。”
“……原來是燈下黑,早些發現也不至於耽擱這麽多時間。”
李才良說:“現在可倒好,人是找到了,卻早早加入了霞山派——這些仙門大派究竟是怎麽招的人?連我都能看得出來,明明不是當劍修的那快材料。”
“這可如何是好,難不成要讓靈藥那一派成天騎在我們頭上!”
被他叫來的一位修士單手握拳敲擊地麵:“這三年過得本就夠窩囊了,而且看她那副樣子,一時半刻也不像是能聽進你我的話——”
“若是我加入了霞山派,還有這麽多錢賺,也不會聽你們的話。”
坐在角落裏的第三個人小聲舉手:“明明可以當前途無量的霞山弟子,眼見這鎮子也要變城,哪裏會願意加入我們混淪派呢?”
幾個腦袋湊在了一起。
“除非——”
“除非……”
“除非她能清楚,自己終將隻能歸於一個地方。”
*
等到蔣鈞行將在門內煉製過的騰蛇顱骨帶回來的時候,敏銳地感覺到了一絲不對勁。
臨河鎮的施工現場仍舊是一幅熱火朝天的模樣,法陣的施工進度也比他上次來的時候推進了不少,乍一看沒有任何值得挑剔的地方,但是——
他的視線移動到尹新舟的周圍。
總有那麽幾個修士看上去十分礙眼。
李才良在這段時間裏充分發揮了向上管理和向下管理的社畜精神,無論是和尹新舟這個甲方還是和其餘一起布陣的諸位道友都混得很熟,此時提了個酒壺一樣的法器在給尹新舟斟茶:“新舟道友此前的講道果然不一般!隻不過那「空間排布規則」一課我還有些不甚理解,想請教一下麵心立方堆積的計算問題……”
擅長布陣的修士本就是少數,能學到這個份上的人更是不多,尹新舟放下手頭的工作,隨手撿了幾塊方磚原地指點起來。
等到這一通講解結束又已經過了小半炷香的時間,尹新舟重新抬起頭,才意識到蔣鈞行正站在不遠處,很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師兄?”
“我來送洗煉過的騰蛇顱骨。”
蔣鈞行單手掐訣,將巨大的顱骨從乾坤袖當中放出來:“這位是?”
“來我這裏打工……呃,響應招募的散修。”
尹新舟說:“布陣是個精細活,除了提綱攜領的那部分以外,阿月建議我都外包出去,不然單憑我一人,布陣的這一邊容易跟不上工程隊的進度。”
蔣鈞行這才注意到一般,仔細打量了一番站在對方身後的散修。天璣修為遠輸給自己,從握劍的姿勢上來看也不象是什麽在習劍一道上有積累的人物,相貌勉強說得過去,而性格隻能說是聒噪。
散修未必有門派,來路也難猜,蔣鈞行移開了視線,同尹新舟說道:“還有需要我幫忙的地方嗎?”
最好是能有什麽理由讓他在這裏留一段時間。
但尹新舟顯然完全沒有get到他的想法,搖了搖頭:“如今剩下的基本上都是布陣的工作,材料也已經全部備齊,沒什麽需要勞煩師兄的地方。”
蔣鈞行停頓了一下,但沒有走。
他環顧四周,這一次的臨河鎮果然多了不少人,多數都是他未見過的生麵孔,且修為不算很高,集中在天璿到天權之間。才離開沒多久,師妹身邊的位置就被旁人占了去,讓蔣鈞行難得生出幾分躊躇來——他一貫行事果斷,鮮少有猶豫的時刻,可如今卻難得顯出了猶豫來。
建設新城需要許多人來幫忙。
而自己恰好不是擅長布陣的修士。
散修原本就漂泊在大荒,響應招募很合理。
以新舟師妹的性子,同大家交好是自然而然的事。
……
所以這很正常。
蔣鈞行深吸一口氣,在心中念了幾句清心訣,眼看著尹新舟用挖掘機的前搖臂舉起那塊騰蛇顱骨,小心翼翼地安放在指定位置。這個操作需要全神貫注,因此她並沒有注意到兩道來自不同角度的視線投注在自己身上。
李才良眯起眼睛,顯得若有所思。
——親眼看過之後就會明白,那確實是獸王的力量。
隻不過那份力量遠沒有成熟,距離徹底的蘇醒也還有相當長的一段路要走。
三年之前,混淪派因為一次幾乎耗空積蓄元氣大傷的法會而分裂成為了兩個派別,分別是依賴藥物維持力量的靈藥派和堅持修補獸王神魂的渡魂派。前者認為後者的想法是無稽之談,開始大規模招攬“信眾”,從中榨取仙藥;而後者則一直都沒有放棄尋找,認為當初的法會並沒有徹底失敗。
傳說獸王不死,無論被擊殺多少次,都能夠重新在大荒的長淵當中複活。
許多年前,仙門百家竭盡全力,將獸王的屍體分割成數份,付出了極大的代價封存在各個門派之內,強製破壞了這個複蘇的過程;而神魂更是被徹底擊碎,連丹核都化作齏粉。
他們瞞過仙門百家收集了一點點碎屑粉塵,又花了許多年的時間收集天材地寶建立靈陣,試圖召喚方外的殘魂來填補獸王已經碎裂不堪的魂魄。這個計劃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前後論證和推演也並無錯處,倘若一切順利,獸王的神魂將根植於這一片召喚而來的殘魂之上得到溫養,直到徹底複蘇。
那份力量終將為他們所用。
……但眼下的情況顯然不太對勁。
獸王醒沒醒暫且不談,那用於溫補神魂的“養料”倒是活得健健康康,甚至隻用了短短三年的時間修為就已至三境,沒有任何異狀。
李才良就是當初設計這個召喚陣的修士之一,他自認為自己在細節方麵做到了天衣無縫,三年時間絕不至於讓一個與獸王神魂綁定了的凡人在大荒當中身死,卻也不至於讓對方的修為坐了火箭班原地飛升,單論硬實力的話,竟然比自己還要高出一截。
以尹新舟如今的道行,強行帶回宗門作為陣眼的計劃顯然已經難以實現,於是他便迅速調整方針,改為懷柔——從如今的現狀上來看,她雖然對魂輪派所做之事一無所知,卻陰差陽錯懷有著殊途同歸的念想。
萬般仙法和玄奇技術本不應當是那些“少數人”的特權,他們這些出生沒多久就被判斷“本無才能”的人也應當擁有行走在大荒當中的權利,倘若新舟道友真的在無形當中繼承了混淪派的想法,那他們之間興許也不是不能一談。
簡而言之,情況與料想的不同,但似乎也並沒有變得更壞。
心下打定主意之後,李才良在臉上堆砌起笑容,祝賀尹新舟如今陣眼落成,新城在望,這臨城的兵器生意今後定然大有可為。
尹新舟的心情也很不錯,點頭表示承你吉言,李才良剛想趁機再說些什麽,就眾人察覺到來自身後有些不善的氣息。
他猛回頭,迎上了蔣鈞行平靜的目光。
李才良:“……”
他還什麽都沒做,難不成就被發現了?
對方是霞山派的玉衡劍仙,名聲很盛,常年行走大荒的人應當都聽說過,也是那位久不出世的霞山掌門弟子當中劍法傳得最深的那一個。
無數妖獸被他斬於劍下,據傳混淪派的另一脈在他的手中也沒有討到好,折了不少好手。
當然,以上種種皆是傳聞,他本人作為一個善布陣的修士其實並未同對方真的較量過,甚至連霞山劍修這個群體都相處甚少。退一步講,即便這個人真的直覺靈敏……
但他如今還什麽都沒有做,身份應當也沒暴露……才是?難不成那霞山的劍仙就當真敏銳到了如此程度,打從一開始便能看穿他的主意?
“蔣仙長。”
心念鬥轉,李才良臉上仍舊帶著笑意,向蔣鈞行的方向一拱手。
對方略微點頭,應下了他的這一禮。
但臉上的表情卻肉眼可見地變得更糟。
禮節上挑不出毛病,行為舉止也並無錯處,蔣鈞行想,可一想到對方總是同師妹待在一處,他就覺得仿佛靈氣阻滯一般,胸腔肺腑當中一陣煩悶。
倘若是以往不知道來由還好,可他如今的心思已經格外清晰。
他從來不後悔自己接下這把劍。
時至今日也認為當初的做法完全正確。
可一想到站在對方身邊的人是誰都可以,唯獨不能是自己——
“師兄?”
蔣鈞行的肩膀突然被人伸手一拍:“回魂了,想什麽呢。”
他回過頭,就見對方早已收了法寶站在自己身後。
“此前一直受師兄照拂,又總是無從回報,此次便自作主張地差人做了件防身的法寶——對玉衡修士來說起不到太大作用,但興許會有出其不意的時候。”
她從袖中掏出一把比巴掌大不了太多的手丿槍,槍身上有明顯用煉器術法加工過的痕跡。
“我讀了些卓聞仙人那兒來的參考資料……法訣用得不是很純熟,但好在已經學會了如何將大塊的零件等比例縮放,又能用符文調整整支槍的重量。”
手丿槍的零件比步丿槍更加精密,好在仙家術法當中有不少的逃課手段。
尹新舟有些不好意思,這其實都是煉器一道最基礎的知識,就像是劍閣當中的弟子一入門就需要學習操控靈火一般,可尹新舟卻硬是靠著偏門的現代知識將這些“基本功”的學習一路推後到了如今的天璣境。
因此嚴格意義上講,這把手丿槍算得上是她如今正經做出來的第一件貨真價實的“法器”。
“還有如何在子彈當中裝填更多的火藥,以及換上鉛做的小號彈頭。”
尹新舟說:“這法器在我們那邊本就是用來防身居多,師兄既然不方便用本命劍,那不妨多些防身手段。”
蔣鈞行明顯一愣,隨後將對方手中那支槍接了過來。
方才的那種煩悶如今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少時曾經聽門內前輩講過,結了道侶就像是把自己的一顆心放在對方身上,從此以來心緒起伏皆憑對方牽引,仿佛連上了懸絲診脈用的那根冰蠶絲,一起一幅皆在掌握。
聽起來就不像什麽好事。那時他想,不論接不接下那本命劍,自己一輩子也不會同什麽人結道侶。日月經天,江河行地,修煉之途本就不易,還將自己的命脈交到別人手裏,實在是天底下最大的傻事。
而現在,他的心脈肺腑明明完好無缺,卻因著對方的一言一行而七上八下。
……甚至還根本不曾締結什麽聯係。
……可真是!
唉。
他將那把造型精巧的手丿槍握在手心,尹新舟興致勃勃地湊過來,想要教導他使用“威沃爾式踞槍法”,又想到劍修應當是一隻手握劍,便任由蔣鈞行自行打量和適應。
手臂緊挨著手臂,霞山派統一規製的玄袍連布料都用得一致,明明早些年習劍的時候,他也是站在如此距離指點對方的劍招,甚至還能分神在心裏感歎“這根骨實在不是練劍的料”,可換到如今卻隻覺得行坐不安。
“像是這樣,就能換彈夾……”
尹新舟說:“子彈我準備了二百發,一段時間之內應當夠用了——師兄?”
怎麽總覺得這人今天不在狀態?尹新舟的表情有些疑惑。
“我在聽。”
蔣鈞行說,他略微側過頭,注視著對方的眼睛。
……這可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