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新城的名字還沒有決定。
尹新舟曾經粗暴地打算將這座城直接叫做臨河城, 但這個建議遭到了大多數人的反對。
反對的理由很多,諸如“建城大計怎可如此兒戲”、“一定要起個朗朗上口的名字”、“好不容易成了城裏人,想有些不一樣的地方”之類, 林林總總不一而足。
對此,尹新舟的評價是——大家確實已經不再把她當外人了, 發言都大膽了許多,是個好現象。
但是一時半會想要想個名字出來,卻又挑不出令人滿意的, 因此大家姑且隻能暫退一步,隱去臨河鎮的河字, 暫時稱呼為臨城。
而這個城市的擴建計劃,就被稱作“臨城二期建設工程”, 大家還特意寫了個牌匾掛在大榕樹上,每個路過的人都能瞧得見。
尹新舟:“……”
一些不必要的即視感增加了。
從四麵八方而來的散修們對於尹新舟的法器很感興趣,得空就會前來打聽:“新舟道友說自己早有師承, 也不知師承究竟是從哪兒來?”
“都是些凡間知識, 若是不嫌棄的話,晚上我會在工坊的大廳裏講大課……呃就是講道,有興趣皆可以來聽。”
尹新舟回答:“諸位皆有道行在身,比起尋常凡人多了不少積累, 如今半途去聽也不至於趕不上進度。”
散修常年飄在大荒裏, 哪裏有機緣就去哪裏學, 自然不會介意從尹新舟這兒學幾手。他們更納悶的地方在於, 為何“師承神秘的獨門絕活”會就這樣輕而易舉地教給一群沒有仙緣的凡人。
凡人懂什麽?不過百年的人生裏, 奔波在吃穿用度地裏刨食的時間就要占掉壽數的一大半, 脆弱的身體又將人束縛在一片又一片孤懸的城鎮當中,在大多數修士——即便是散修的眼裏, 隻能稱得上是“能夠誕生出同類的土壤”。
當然,他們本人或許不會有如此直白的輕蔑,但更多的時候,對“凡人”這個過於廣大的群體,大家的認知常年是缺位的。
尹新舟並不在乎這些,每日的工作結束之後,工坊空地的露天廣場上便會擺滿了木頭板凳,尹新舟便在一塊大木板刷木炭製成的簡易黑板上進行教學。如今平拋運動和簡易的運動模型計算已經進入尾聲,接下來就要引入風速和阻力的概念,方便日後進行超輕型迫擊炮的瞄準和應用。
而這一天,聽課的人除了凡人之外,又稀稀拉拉地來了好幾位忙活布陣的散修。
“不用管他們,都是來旁聽的。”
尹新舟隨口說道:“凡人這邊的進度保持不變,至於諸位道友,若是跟不上課程的話可以看我們此前留下來的教學記錄。”
她這話說得輕鬆隨意,而這些散修們雖然也都點頭,但麵色當中多少帶了些不屑。
他們怎麽會比不過凡人?真論活在這世上的壽數,他們的年齡都要超過這些凡人數倍,若是還跟不上凡人的進度,那豈不是白活了這些歲數。
然而真等到尹新舟講起課來,大家那種輕慢的態度便逐漸消失,散修們掃了掃台下正在迅速記筆記的諸多凡人,神情凝峻了起來。
……雖然用了很多同以往推演所不同的符號,但他們勉強還能知道新舟道友所講的究竟是什麽內容,可沒想到就連凡人也能聽得進這樣艱澀的講道!從他們表露出來的態度來看,這樣的講道顯然已經不是一天兩天,而是至少一段時間積累所得到的結果。
教給凡人這些做什麽?就算是在商行當中管賬,算盤打得過來也就得了,哪還需要更多複雜的學識。
他們此時再也顧不得屬於修士的矜持,紛紛取出尹新舟此前講道留下的筆記來看。裏麵的內容包羅萬象,從礦產分別到金屬的冶煉,膛線的加工方法到旋角的計算,直線運動和平拋運動,函數與基礎幾何,在他們看來幾乎是像把脖子割開硬灌一般將講道的內容填進凡人的腦袋裏。
不過仔細查驗一遍之後,大家的神情又略有放緩——雖然內容看上去龐雜,但並不包含什麽仙家修煉的秘聞術法。
法陣的施工隊和城市基建的隊伍各分一支,前者由尹新舟帶頭,後者受江之月的雇用,雙方齊頭並進,每天都嚴格保持著八小時的工作作息。其中到了正午和傍晚,屬於凡人的隊伍還要各吃一頓飯,他們在遠處歇息的時候,尹新舟便也會張羅著散修們也原地休息,“大鍋飯管夠,如果想吃也可以去那邊排隊領碗”。
——自然沒人想吃,他們涇渭分明地和凡人組成的隊伍站成兩端,即便那些夥食在如今的林河鎮鎮民們眼裏還算不錯。
修士不需要穩定的休息、進食和睡眠,但沒有人喜歡持續不斷地勞作,空餘出來的這些時間一般都被用於見縫插針地修煉。尹新舟已經許久沒有打過坐,眼看著眾人或是調息或是練劍的場麵,隻覺得自己這天璣修士的名頭搖搖欲墜,於是便排出幾張符紙來,打算趁著這個機會補充一下引雷符的數量。
結果符沒畫兩張,就有一名散修湊了過來,頗為自來熟地打招呼。
“新舟道友。”
他看了看尹新舟的符紙:“此前聽說你除了霞山派以外還另有傳承,散修的修行不易,我沒有冒犯的意思,但還有些疑慮想要請道友指點一二。”
此人自我介紹說他叫李才良,師承於一名不見經傳的小門派,這些年來一直雲遊大荒,就是為了增長見聞。三年之間他遊曆了不少地方,也見識過很多來自大宗門的仙家弟子,但像是新舟道友方才那般玄奇的技法卻是此前聞所未聞。
“難不成新舟道友是傳承於哪一位不出世的大能?”
他保持著比尋常修士旺盛一些的好奇心,卻又擔心對方反感似的,為自己方才的好奇找補:“若是不便言說的話也不勉強。”
尹新舟便將自己的法器□□召出來:“也沒什麽不便言說的,現在這槍我們自己都在往外賣,不過是產量有限,大部分都供應到了拍賣會那邊,而還有一少部分要被臨河鎮的凡人們拿來留守自衛,流通到市麵上的商品還不夠廣泛。”
“興許再過些年,李道友還能買到諢名加特林的另一種法器——那個我們如今還隻接定製,量產不得。”
“原來如此。”
對方很禮貌地從尹新舟的手中接過槍,翻來覆去地打量了一下:“冒昧敢問,我能試用一下嗎?”
這是可以拓展銷路的製式武器,尹新舟根本沒有藏私的意思,順手填了顆子彈進去,幫助對方矯正了一下射擊姿態:“不能對著人。”
於是對方對著不遠處的樹幹砰地打了一槍,子彈的後座力順著槍托一直傳遞到肩膀。凡人第一次挨這麽一下,肩上或多或少會被震出一片紅印,但對方顯然沒有這種問題,隻是饒有興趣地觀察著有些微熱的槍管,伸手摸了摸。
“新舟道友此前對付妖獸的也是類似的方法嗎?”
“算是吧,用的材料和製作方法很接近,隻不過那種更貴。”
“……當真是如此?”
對方眯起眼睛,觀察著尹新舟的表情。
“那不然呢?”
尹新舟詫異道:“大部分的零部件都是我們這兒的工坊做出來的,火藥廠子禁止外人參觀,但你可以去買點鞭炮自己體驗一下,就連燒過之後留下的味道都一模一樣。”
“原來如此,那大概是我孤陋寡聞了吧。”
自稱李才良的散修笑了一下,衝著尹新舟一拱手,拂袖離開。
*
最關鍵的樞紐要深埋於地下,挖的這個深坑往往不會被浪費,而是以此為地基建造出城主府——住人的範圍不多,剩下的都用來維持整座城池的行政工作,招聘而來的城主往往就在這裏上班。
至於一座城池背後的仙人,他們有的會居住在自己的洞府,也有些願意一直待在城裏,根據性格和習慣的不同各有各的選擇。
招募而來的散修們各司其職,紛紛在施工區域的各處布置陣法。挖掘機的效率極高,在有儲物葫蘆用來搬運泥土的前提條件下,沒過多久,站在地麵上的人就已經看不到挖掘機的上頂蓋,尹新舟在六米深的地基坑當中忙碌,對於地麵上發生的一切渾然不覺。
就在所有人都熱火朝天投身於自身工作的時候,李才良走開幾步,消失在了眾人的視野當中。
他回到了臨河鎮遠郊的位置,不久之前,尹新舟曾經在這裏召喚出巴祖卡向妖獸發出了致命一擊,同時也給了他們這些“應招募而來”的散修一個下馬威。
如今被炸得稀爛的妖獸屍體早就已經回收殆盡,連丹核帶屍骨,鎮上早就已經有了一套成熟的拆解產業,雖說對於尹新舟“將屍體炸得太稀碎不夠完整”頗有微詞,但鎮上的人也都自豪著經由他們之手所締造出來的特殊力量。
凡人追趕仙人的腳步,因著這些法器的緣由而快了一步。
當然,以上種種對於李才良來說並不重要。
他在這片荒地上踱步幾圈,終於在一個地方蹲下,從土壤當中翻撿出一塊彈殼的碎屑。
——那是尹新舟此前用來對付妖獸的巴祖卡用填充彈。
那彈殼看上去是金屬質地,黃銅外殼,和臨河鎮出產的無數槍械子彈同一規製;但實際上被對方拿捏在手中之後,沒過多久便褪去了黃銅色澤的外表,碎裂開來化作漆黑的齏粉。
他的拇指和食指按在一起碾了碾,那些粉塵便撲簌簌地掉落在地上,徹底消失不見。
這裏空曠寂靜,徒留風聲。
瀾城的那個拍賣行老板是他的線人之一,此前一直都沒有從臨河鎮裏弄來什麽有效的信息——這座小鎮的崛起似乎隻是因為一些純粹由凡間力量驅動的兵器所致,可這樣異常的發展速度仍舊引來了他們的注視。
霞山以劍修聞名,煉器這一道在霞山實在算不得擅長,那就一定有什麽“別的理由”。
經過一段時間的調查,他們確認江之月隻是個普通的天璿修士,而碰巧,建城的招募給予了他們以仙人身份來親身調查的機會。
而如今的李才良也相信,他已經得到了“足夠多的證據”。
“……對,我找到了。”
他從袖中摸出一張傳訊符,符紙上的文字微微發亮。
“……和料想的有點不同,那個人不過是天璣境,卻已經能夠使用遠超天璣的力量。”
“是的,我非常清楚。”
他說:“這一定就是獸王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