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蔣鈞行不動聲色地鬆了一口氣。
隨後他又為自己的這種反應而感到一陣懊惱——霞山雖有規矩但遠算不上森嚴, 更不會拘著弟子不允許結道侶,而既然如此,他就更不應當……
畢竟, 帶著那把劍,自己早在一開始就打定了主意不和任何人分享這種天命。
蔣鈞行沉默片刻, 決心將這些“不利於修行”的內容拋之腦後。
“距離結道侶的儀式還有兩旬。”
他說:“人到場就好,也不必特意準備什麽,賀禮在精不在多, 許多人合送一份都——”
話到一半,他看著一隻鷹扇扇翅膀從空中降落, 最後落在了尹新舟的肩膀上。
這應當是凡間的通信方法。傳訊符需要靈力激發,且不算耐用, 尋常凡人很少會斥巨資買這個,因此還是用鷹或者信鴿的情況比較多。
鷹腿上綁了一封信,尹新舟拆下來看了一會兒, 露出有些微妙的表情。
最近什麽季節啊, 結婚的消息有點多。
她看著蔣鈞行:“臨河鎮上也……有一對要成親的,想請我回去一趟。”
按理來說,這種凡俗事請不來仙人,但尹新舟不同, 她向來願意攙和鎮上的熱鬧, 又與大家朝夕相處了很長時間, 在大多數人眼裏都更顯親近。
“是你們手下的凡人?”
蔣鈞行並無意外。
“不止, 現在還是鎮上保衛隊的一員, 主要負責巡邏超出法陣範圍的那一片生產區。”
尹新舟解釋道:“雖然隻能起到低境修士的同等效果, 但多少也能對付妖獸。”
這一次自然也不需要什麽太貴的賀禮,尹新舟打算從自己儲備的子彈當中取一批塞了雷符和起爆鋼珠的特製彈藥, 既有分量又能防身,在凡人手中能夠實打實地提升生存概率。心下打定主意之後,她又順口問蔣鈞行,願不願意一道去臨河鎮逛逛,也算一起來湊個熱鬧——說這句話的時候,她做足了被拒絕的準備,臉上帶著表麵客套的笑容。
但蔣鈞行一點頭,說,好。
“……”
尹新舟:???
她堪堪控製住了臉上難以置信的表情。
這就像是“我就客氣一下”,結果對方當真了。
場麵一度十分尷尬,而蔣鈞行甚至還在詢問,參加凡人的婚禮又沒有什麽需要注意的地方,如今自己手頭隻有幾味丹藥,剩下的法器也都不適合凡人用——聽她剛剛講得那般頭頭是道,想必凡間對這種事的態度要格外鄭重。
尹新舟心情複雜地:“……沒關係,師兄同大家平常相處就好了。”
反正到時候感到震撼的不是自己。
臨河鎮幾乎是在兩年之內發展起來的,整個過程全靠尹新舟和江之月的勉力支持,當地人眼見著收入提升,很難不懷著感激。這一次成婚的兩人都與臨河鎮的發展有淵源,其中一個是槍廠的工段長,手底下管著十幾個工人在做槍械零部件磨削和裝配的工作;而女方則是第二批訓練起來的巡鎮員,時常出現在抵禦妖獸侵擾的第一線。
由於還沒辦法實現完全的標準化,許多部件最後都要做適配的打磨,而這方麵的工作並無完全統一的標準,唯一的要求就是“裝得上且能用”。一來二去,一線使用槍械的那批人和最後負責總裝配的那群人就總要有交集,而此次成婚的男女雙方也在交流當中情感愈發升溫。
而如今,在臨河鎮即將擴建之際,他們終於給親朋好友都發了帖子,誠邀眾人一同度過這個喜慶日子。
等尹新舟和蔣鈞行趕到的時候,沿途的許多地方都掛上了喜慶的紅色布條。
凡人們在熱熱鬧鬧地籌備著接親,每個人臉上都是一副喜氣洋洋的神氣,尹新舟走在街上,就會有大腿高的小孩子來回奔走,手裏捏著一根筷子,上麵纏了一點點的麥芽糖漿。
“尹仙師!”
他們笑嚷著圍繞在尹新舟的身邊:“快去領紅包呀!”
尹新舟:“……”
她在每個人的頭頂上rua了一下:“在哪裏領?”
“東街!”
他們說:“東街在接親!”
蔣鈞行跟在她的身旁,兩人一路散步到東街,果然有不少人在吹吹打打。嗩呐隊伍尖銳喜慶的聲音幾乎能夠穿透空間,這和他一貫以來聽過的、霞山音修們的演奏截然不同,粗糲又辛辣,帶著直白的喜悅。
隨後又是放鞭炮——以前大家都燒爆竹,如今火藥廠辦起來之後,不合格產品的去處就都到了這裏,紅紙在充斥著硝火和硫磺的嗆人氣味當中上下翻飛。
蔣鈞行和尹新舟都站得很遠,屬於修士的視野能夠讓他們將遙遠的景象都看得清晰,新娘將手放在新郎的手中,因為頂著紅蓋頭而看不清楚麵容。
“這也算你故鄉的傳統嗎?”
蔣鈞行突然問。
“呃,我們那邊沒這麽複雜。”
尹新舟說,“接親用的也不是馬車和花轎。”
“用你那種法器。”
蔣鈞行的態度很篤定。
“其實也……算了,至少都是四個輪子,你這麽理解也算比較接近。”
尹新舟放棄了詳細解釋工程車輛和家用汽車的區別,“一般也不會請人來奏樂。”
“但是會請很多畫匠。”
“……也可以這麽理解。”
攝影師這個工種就更難解釋了。
於是雖然討論的是同一件事,但出現在雙方腦內的畫麵卻截然不同。
蔣鈞行幻想了一下這個畫麵:爆竹聲中,無數挖掘機排列成長長的車隊,迎親的人們開著這種車接來新郎和新娘。人群的周圍站滿了畫匠,他們的麵前各攤著一桌畫具,紛紛埋頭運筆如飛地記錄下眼前的場景,而這些畫作最後會擇優收藏在成親的新人家中,成為喜慶的賀禮。
……所以挖掘機應當怎麽將那二人接走?蔣鈞行心想,該不會是站在挖掘機前麵的那個挖鬥裏吧——倒也不是不行,他又想象了一下那個畫麵,不禁莞爾。
看師妹方才的那個表情,興許接親用的車和她當下的挖掘機還有幾分區別,凡人身體孱弱,應當會用那種專門有護欄和扶手的露台,被擔在車上遊街,迎接親友的矚目道賀。
說不定大戶人家的護欄和扶手還會雕花。
他越想越覺得有可能,但也不打算去找尹新舟一一求證,而是在心中兀自咂摸這些從對方口中聽來的細節。
她的故鄉沒有妖獸,也沒有仙人,從會握筆開始便要一路向學,學到雙十年齡也未止息;約紙扳指不能隨意贈予他人,而畫匠似乎在他們的生活當中占據了很重要的一個位置——但凡遇到什麽大事,似乎總要請人來作畫。
聽上去應當是個重視書畫和教育的地方,簡直是茫茫大荒當中的一方桃花源。
尹新舟又看了一會兒迎親的隊伍,擔心這樣的場麵太過吵鬧,便轉頭打算看看蔣鈞行的反應,就見對方似乎十分出神地注視著遠處,臉上竟然還帶著笑意。
……原來蔣師兄喜歡聽的音樂這麽過激嗎,尹新舟順著對方的視線看過去,一個嗩呐班子正在高亢地吹奏《鳳求凰》。
然後視線又不由自主地移動回了對方的臉上——平時一幅時間永遠不夠用的勞模樣子還不那麽明顯,如今整個人的氛圍放鬆下來,就更顯得神清秀骨,皎如日星。
……有點理解當初室友在宿舍裏追星的感覺了,尹新舟在心裏吸了一口氣。
歡送的隊伍還在繼續,有人很眼尖地注意到了站在更遠處的尹新舟,就見新舟仙人衝著他們豎起食指,做了個“噤聲”的手勢,隨後衝著他們連比劃帶口型,示意“等會兒見”。
“我們先去準備婚宴的地方,阿月現在也在那邊。”
尹新舟回頭衝著蔣鈞行說道:“鎮上擺酒可沒有城裏精致,仙人辟穀很正常,師兄若是不習慣的話不用勉強。”
蔣鈞行點點頭,也不知聽沒聽進去,隻是跟著尹新舟一路沿街向前走,不出兩條街的腳程,空氣當中就傳來烹煮食物的香味。
大鐵鍋被搬到了一處開敞的空地上,磚石堆砌的臨時爐灶裏塞了好幾張引火符,旁邊幫廚打下手的小工正在往爐火裏麵填碳,鍋中也咕嘟咕嘟地冒著熱氣,裏麵翻滾著切好的肉塊。
這種大鍋顯然不是家中常用的,能將平時種地的鐵鍁塞進去翻炒,也是冶鐵工坊最近這段時間推出的新產品——除了軍火以外,他們如今也會賣些常見鐵器,這些小生意吸納了不少來自四麵八方的鐵匠。
旁邊也有人在刷刷切菜,案板上堆了一堆;更遠處有人在揉麵,肌肉繃緊使足了力氣,硬麵在案板上摔得啪啪直響。
一勺熱油潑進鍋裏,呲啦一聲油香四溢,臨時找來的廚子使足力氣翻炒起來,這份香氣令不少周圍人都忍不住吞咽起了口水。
這都不是什麽酒樓裏能見到的精致菜色,準備的酒水也是最粗糲的濁酒,不過勝在量大管飽,且有肉有菜,這在如今的凡人小鎮當中就已經足夠難得。江之月的心情也很不錯,正在不遠處親自挽著袖子指揮,聽說尹新舟趕了過來剛打算回頭打招呼,就看見了站在她身後存在著無比強烈的另一個人。
江之月:“……??”
她的表情裂開:你怎麽把蔣仙君給帶過來了?
剛買來的傳音符被迅速用掉一張,尹新舟隻覺得自己的腦袋裏都被轟得嗡嗡響:“回臨河鎮之前我們在北邊斬妖,你的鷹飛過來正巧被撞見,我就禮貌地邀請了一下……”
誰知道禮貌成真了呢。
蔣鈞行站在原地,空氣當中靈力微弱地波動著,那想來是傳音符的效果——以他的修為可以強行幹涉探聽,但這顯然不太合禮數,因此他隻是站在原地等待兩位後輩聊完。
“他還帶了賀禮。”
尹新舟說:“可能是想偷著放假吧,張師兄給的工作壓力可真大……”
“真是這個理由嗎?他一出現在這裏,我總感覺像是下一秒就有妖獸要大舉入侵臨河鎮——”
“說起來你可能不信,但確實是臨時起意。”
江之月:“……”
那問題來了,她瞥向不遠處翻滾著的大鍋,那裏麵飄著豬蹄肘子和各類內髒,切工很不講究,空氣當中帶有複雜濃鬱的脂肪香氣。
在有肉吃就值得慶祝的年代,這是工廠裏所有人都喜愛的食物。
雖說仙人偶爾也吃東西,但……
兩名女修的表情都微妙了起來。
總不能請霞山的當世劍仙吃殺豬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