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嚴格意義上, 玉衡之上方可稱仙人。
這是仙門內部通行的規矩,據說是因為,從玉衡到開陽之間需要在道心和修為上都邁過一個大坎, 如鯉魚躍龍門,並非每個人憑借著天賦或者勤勉就能突破。
修為至開陽, 就會有屬於自己的稱謂,譬如張飛鶴就稱“雲鶴仙君”。
然而凡人不在乎也不懂這些,誰同他們更親厚, 他們便回饋以簡單直白的熱忱。新舟師妹多次在凡間講道,於是眾人便以凡間的師承關係論處, 稱她為仙師。
由於修為不夠,也沒有正式對外統稱的名號, 於是大家幹脆刪繁就簡,稱新舟仙師。
如果是一個仙門弟子如此自稱,那多少有些狂妄和缺乏禮貌, 但由於這是凡間自發傳播而來的名聲, 聽上去就又有了另一種感覺。
“她都教給你們什麽?”
蔣鈞行不禁問道。
“煉鐵時讓鐵不生鏽的方法!”
有人說道:“還有增加高爐溫度的辦法!”
“喝熟水不容易生病,熟水就是煮沸過後的水。”
孩子們爭先恐後:“要想日子過得好,算學百工不得少!”
“《化工開蒙》,《熱處理初探》。”
這是識字讀書人:“都是由新舟仙師口述, 我們從旁整理記錄下來的, 這其中還有溫度計的製備、怎樣排除化工廠產生的廢氣、防止工人受傷、安全生產條例……”
“靈石農具, 靠賣槍賺來的錢換靈石, 種地就輕鬆了。”
這次是農民:“那是仙器吧?其實這些都算是新舟仙人借我們用的, 糧食成熟了以後要分一部分出去——不過這些糧最後也是給工人, 仙師是左手倒右手。”
“三段射擊法,三點一線的瞄準法, 還有射擊姿態之類。”
這是端著槍的守衛,他在講這些的時候有點不好意思,看了一眼蔣鈞行腰間的兩把劍:“在您這樣的仙人看來,說這些是不是太過班門弄斧了?”
“沒有。”
蔣鈞行說:“你學得很好。”
她還真是不藏私,什麽都教——聽到這裏的時候蔣鈞行忍不住就想,自己用槍也不過就是這些招式,如今一點不剩下全教了去,壓箱底的絕技都不給自己留。
但她確實一貫如此。
他在這個鎮上停留了一天,聽了許多同新舟師妹有關的故事——這裏甚至不是臨河鎮,隻不過她的槍和肥皂賣了過來,用帶著彈簧的新車押運;“講道”的內容也傳了過來,於是人們生活之餘,就又記住了一個新仙人的名字。
她會更喜歡臨河鎮裏的生活嗎?
她同凡人在一處時都是怎樣相處的?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所以她的故鄉就同歌聲裏一樣,是個有亭台古道,芳草萋萋的地方嗎?
大荒當中,這樣的地方可太多了。
仙人大多不重口腹之欲,辟穀之後的進食隻能算是一種消遣,於是也很少有人會關注糧食究竟如何從地裏種出來;蔣鈞行帶著這份好奇心去田間地頭走了走,就能看見有農民用手扶著造型奇異的機器緩緩向前走,所到之處凸輪翻卷,將地犁開。
他雖然不是煉器師,但也很容易看懂其中原理——實在是因為太過簡單和基礎了,靈石動力的基礎煉器裝置帶來旋轉,旋轉帶動一係列機關,這種程度的法器確實是入門的煉器師所作,造型方便又簡單。
而一直以來沒有這樣的東西,非是“不能”,隻不過是“不重要”罷了。
這一刻,他突然很想回山門。
*
江之月將最後一顆丹藥吞進嘴裏。
白色的藥丸入口即化,由於此前見識過“會將人變成怪物”的毒丹,即便劉老板滿麵堆笑地推薦,她也還是偷偷找法子試過毒,確認沒有危害之後才吞服下去。
修為隨之水漲船高。
自出山賺錢以來,她就一向在乎丹藥的供應,辟穀丹這種基礎類型更是當飯在吃——當然,這種東西本身就是低境修士用來當飯吃的——連帶著還有清心丹一類,權當提升打坐調息的效率。
笨鳥要先飛,早起的鳥兒有蟲子吃,天材地寶堆砌起來的修為也是修為。
“不過,那法寶雖好,賺錢也是真賺錢,且讓那姑娘賺上幾日,摸透了關竅之後也不是不能仿製,為何要將那些壓箱底的丹藥也給出去?”
瀾城的拍賣行裏,一個麵生的晚輩給劉老板斟上茶,頗為不解:“留著豈不更好,家中子侄說不定哪一個有了仙緣,提早吃上便能先別人一步,真的登入了仙門也好照拂咱們這兒的生意。”
“你懂什麽!”
劉老板喝了一口茶:“攀上關係就是生意,今日能談生意上的信息,明日裏說不定就能聊更多,有聯係總比沒聯係要好,賺錢的路子都是這樣一口口談出來的。按輩分你是我表侄,理當提攜你一些,江小仙的生意你也多瞧著點,以我的經驗來看,這事兒可沒這麽簡單。”
“咱們做仙人生意,也做凡人生意,圖的是什麽?不過就是圖在這莽莽大荒當中過上平順安穩的日子,更順利的話,將著安穩日子向後多沿上幾年——求仙也好,經商也罷,說到底來不都是為了這個嗎?”
他說:“既然江小仙手中的槍能解決問題,分她一點丹藥又如何呢?”
“……表叔說得有道理。”
那倒茶的晚輩態度又更加殷切了一些:“但你我都知道,這些法器來自同出霞山的尹仙師,那麽為什麽不直接同尹仙師做交易?”
沒有了中間商賺差價豈不是更好。
“你猜猜看?”
劉老板說。
“……因為她們二人是一道經營的?其中一個人專門負責煉器,而另一個人負責經商?”
那晚輩猜測道:“我們也是商人,所以隻同經商的那一個打交道?”
“傻!”
劉茂達拍了一下對方的腦門:“那當然是因為,我們隻同「願意吃下這些好處」的人打交道。”
利益交換的精髓在於“交換”,如果你拿不出可換的東西,而隻是會傻掏錢,那麽在仙人的世界裏就隻能被算作是不成氣候的最底層。
人無我有,人有我無,才能形成交易,可倘若你的生意對象對自己手中的東西並無特殊欲望,那就隻能形成單方麵求人的結局。
在漫長的時間尺度上,“錢”或者“靈石”對一部分仙人而言並不是最重要的東西。
“壁立千仞,無欲則剛,小子,你要學得東西還多著呢。”
劉茂達倒背著手,從太師椅上站了起來:“真正無欲則剛的人做不成生意,分辨一個人心中是否「有所求」,才是生意人的第一步,這一點不論仙凡,皆是如此。”
比方說那明鏡宗的葉同玄,推演掐算皆在掌握,據說天地之間沒有他算不出的事,這樣的人能當生意夥伴嗎?自然不能,眼下也是一樣的道理。
“可我聽說,尹仙師隻有天璿……”
“那才是可怕的地方,無所動搖的人道心才穩,你我不過一介凡人,想在大荒當中討個生活而已,何必要摻和這些。”
劉茂達搖搖頭,不再理會那子侄的追問,身形隱沒在屏風之後。
屏風之後的小房間裏還站著一個人。
對方垂著眼睛腰間配劍,明顯作仙人打扮。
“說得不錯,確實是這個道理。”
那人說道:“連我聽著都有幾分信。”
“哪裏哪裏,小老兒不過一介凡商,怎得能有仙君懂得多。”
劉茂達深深鞠了個躬:“帶來的法器都看過了,同您給的那魂玉並無共鳴,想來她們應當都不是你想要找的那一位。”
實際上,尹新舟和江之月所提供的“法器”上麵幾無多少靈力殘留,除去那精巧玄妙的機關,幾乎已經稱得上是純粹的凡間造物了。
“也說不定。興許她煉器時用的是霞山術法,而對敵時則不然——多少還是要見一麵本人才能做決斷。”
仙人說道:“我門弟子散落在大荒之外,又是掌門候選,茲事體大,還請劉老板多加留意。”
“哎……真是折煞我了。”
劉茂達自然不敢受對方這份禮,立刻錯過身子,但又小心問道:“此前的承諾如今還可當真?幫您尋到了人以後,便能納我入混淪派,從此踏入仙班……說來慚愧,我如今的年歲已知天命,多少靈丹妙藥皆已嚐試過,原本早就已經沒了那份心思,可——”
可渾淪派能夠助人成仙,這樣的消息愈傳愈廣,讓許多有門路的人都忍不住動心思。
知天命的年歲,就算再怎麽養生,又能多活多少年呢?拍賣行倒是以家族為根基代代傳承,生意總不會斷,可若要讓他將手頭的生意就這樣交給別人,哪怕同自己血脈相連,心中多少還是有些不情不願。
潑天的榮華富貴,別人享當然不如自己享。
壁立千仞無欲則剛,可這天底下究竟能有幾個人真正做到無欲則剛呢?
此前給那位子侄的諄諄教導,雖說態度裝模作樣了些,其中有多半也是自己這些年的心聲——但凡“有所求”,就不得不在這塵世的莽莽大荒當中糾纏,凡人如此,仙人亦如此。
旁敲側擊地試探這麽久,也不知道那位新舟仙人行如此張揚之事究竟有何所圖,這麽長的時間竟然一點玄機都沒有露出來。
“您說得是,我日後定會爭取機會,同那位尹仙師也見上一麵,絕不辜負您的囑托。”
他態度恭順地在一位看上去麵相遠比自己年輕的人麵前垂下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