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周繁輝抬頭鬆弛一笑,“佳玉。”

那道親切的背影如上次起立,陳佳玉快要不認識自己的名字,險些以為不是在呼喚她。

鍾嘉聿起身點頭致禮,“阿嫂。”

陳佳玉不說誠惶誠恐,總歸不自在,一句“阿嫂”折壽一年,聲音的前調險些暴露緊繃感,“坐吧,不必客氣。”

蓮姐端上點心便退下。

周繁輝示意陳佳玉,“逛街該餓了,也過來吃點東西。”

口吻像在照顧在外麵玩完回家的女兒。

陳佳玉在常規時間點出現,他並不意外,意外的是她手中一個明顯品牌男裝的紙袋。

“給我買的?”

“不然還有誰?”

當著熟人的麵講情話跟犯賤似的,陳佳玉如坐針氈,想托詞回避,豈知周繁輝直接欠身拎走。

“衣服?”

紙袋裏裝著一件符合他年齡和風格的POLO衫。

陳佳玉故作神秘收回紙袋,笑容掩飾心事,“等會,別急。”然後自然掃了一眼鍾嘉聿,他一直眉目低斂,一派非禮勿視的矜持。

她想多看一眼,又不能久呆。那股壓力無處不在,來自眼神、語言,更來自肌膚的觸感記憶。

陳佳玉最看不得霸王低頭,神祇謙恭。

“蓮姐做的椰汁西米糕挺好吃,口感有點像我老家的缽仔糕。我先上去,你們慢慢聊。”

離開周繁輝視線,陳佳玉便匆匆上樓。皮質牆麵凹平結合,吸走回音,讓空間少了空曠的幽森感,但依然沒什麽人氣。

鍾嘉聿家的房子便沒這般寬大氣派,而且很舊。

在她的記憶裏發舊了。

那天是陳佳玉到烤魚店打工的第一晚,淩晨下工,公車沒了,街上不至於空無一人,夜路總歸要多留一個心眼。

她剛離開店不久,還沒走到半個公車站的距離,便感覺被尾隨了。

有一道腳步聲緊緊綴著,步速一致,同快同慢。她不敢停下,不敢後望,越走越快,直到壓抑不尖叫一聲,撒腿就跑。

後方忽然爆出一陣大笑,很可惡,很放肆,但也有一點熟悉。

陳佳玉轉身後望。

兩盞路燈光交界的陰影處,走出一個高大的身影,身形和步態都奇妙地親切,就連笑容裏的賤兮兮,也跟初識時一模一樣。

“你、太壞了!嚇死我了……”

陳佳玉心跳怦然,咬唇憋著笑,掄拳就往他胳膊上砸,起頭不知輕重,後麵意思一下。

鍾嘉聿盡數領受,根基巋然不動,遞過手裏奶茶,“這麽晚收工,冰都融化了。”

陳佳玉吃人嘴軟前,不忘擠兌最後一句:“你這麽壞,小心以後找不到女朋友。”

鍾嘉聿戳上自己那杯,代替香煙過了口癮,佯裝凶巴巴:“那就賴你。”

氣氛複舊,陳佳玉的氣焰霎時軟塌塌,默默插上吸管自己堵住嘴。

鍾嘉聿問:“怎麽找的店那麽遠?”

提到兼職陳佳玉便來勁,難得有證明能力的機會,“這家店包吃住,有一個離職的明天早上搬走,然後我就可以搬進宿舍了。”

說是宿舍,也跟之前的群租房一樣,老板租了一套附近城中村的房子當宿舍,人員相對沒那麽密集。

離別來得突兀,鍾嘉聿還自以為是地以自己家為原點,給陳佳玉衡量距離。

陳佳玉更為敏感,也嗅到氣氛有異,轉移話題道:“聿哥,我剛看到你好像跟你朋友回去了啊,怎麽又……”

鍾嘉聿隻看她一眼,沉默而平淡。奇怪的是,陳佳玉覺得讀懂了他的謎語,他心裏一定隻剩三個字:你說呢。

她輕盈的笑聲裏難掩得意與滿足,攪了攪奶茶杯的吸管,吸上幾顆有嚼勁的珍珠,甜香漬肥了膽子,便問:“今晚那個女生是你的女朋友嗎?”

鍾嘉聿的眼神似乎跟剛才沒什麽不同,但問題變了,陳佳玉把握不大,有些惶惶。

他反問:“你有男朋友?”

陳佳玉今晚的確以此借口婉拒許德龍的搭訕。

她搖搖頭,無聲終結話題,包括對鍾嘉聿感情狀態的好奇。午夜放大了一路的沉默,對於兩個同一屋簷快一周的人,既不尷尬,更不可能親昵。直到回到家屬院的小家,鍾嘉聿也隻平淡說了句“你先衝涼”,然後隨意坐沙發歇息。

沙發當了近一周的床,依然保留沙發的原貌。每天早上毛巾被像個枕頭方方正正擺在靠近主臥的一端。

陳佳玉衝涼出來,歪頭撥動半幹的頭發,隻見鍾嘉聿躺在沙發,似乎睡著了。

她靠近,彎腰,悄悄跪坐他的臉龐邊,鬼祟如貓,他依舊巋然不動,手臂遮眼,也遮住了清醒時的銳利和防備,呈現一副易於拿捏的脆弱。

哎。

一聲試探有氣無力,故意泄勁似的,生怕喚醒他,也怕他醒來怪她沒有先禮後兵。

陳佳玉歪頭窺視手臂下的雙眼,的的確確合上了。

她伸手,輕輕點了他一下,沒在癢穴,沒在手臂,而是可能存在酒窩的臉頰。

硬實而有彈性,跟她軟綿綿的不一樣,他的肌肉不止在四肢,而是遍布全身,所見的、看不見的,無處不在。躺在她麵前的是一副男性軀體,沉睡降低了那股成年異性的壓迫與危險。

鍾嘉聿的鼻子與薄唇勻稱而優美,每一寸弧度都是親切與溫和。

陳佳玉著了迷,情不自禁探身,輕盈、悄然,吻上鍾嘉聿。他的唇微涼,比臉頰更彈軟,像親在缽仔糕上,誘人淺嚐。她忘記是否嚐到潮濕的味道,耳旁窸窣一動,鍾嘉聿掀開了手臂。

四目猝然相對,驚訝一閃而過,隻剩茫然。他們反應如此相似、默契,卻也沉重,因為有人在悄悄對抗這份心有靈犀。

鍾嘉聿沒叱罵與閃躲,隻是坐起,傾身支著腦袋,似困頓似痛苦。

一股溫暖忽然裹住他的膝頭,像貼上一塊發熱膏藥。陳佳玉跪坐在他腿邊,小手謹慎又輕柔地撫摸那塊微凸的膝蓋骨。

初見時,她也是這樣的角度仰視他,今夜比那晚安靜平和,無形放大了那雙小鹿眼裏的楚楚無助,虔誠,也刺人。

她的聲音在緊繃裏發顫,“嘉聿哥,你要我嗎?”

陳佳玉沒撒謊,四舍五入她的心智的確成年了,若沒有早熟的堅韌與聰慧,恐怕早已萬劫不複。從十二三歲開始就有人追求,成年人遊戲潛規則,她都有數,也給出了回應。

鍾嘉聿也回應了她,“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

她有些羞澀,還是點了頭。

剛才她探問他是否有女朋友時,鍾嘉聿早該警覺——或許還要更早,從把她領回家,偶然瞥見她脫絲襪時閃過的促狹與慌張,他明明在單位呆得好好的卻突然要“回家關水龍頭”開始,一切早已埋下伏筆。

他蓋上她的手背,輕輕握了一下,安慰多於欲望,然後拿開了。他斷開了與她的肌膚連接,也斷了自己的後路。

“陳佳玉,如果哪個男人算計著等你剛成年就發生關係,他的忍耐不是尊重你,不是愛你,而是為了逃避法律責任,他就是禽獸。”

陳佳玉的手僵在半空,而後像她的目光一樣,羞恥而猶豫地縮回來,又不甘地仰望他。

“過了淩晨,我已經成年了,再也不算早戀了。以後我也不會再經曆一次成年的過程。”

“以後你還會碰到禽獸。”

鍾嘉聿到底也是血氣方剛的正常男人,對著泫然欲泣的美人,天知道花了多少力氣才閹割自己的輕佻,指尖幾乎在忍耐中**,才不去托握她的下巴。

“你長得這麽美……”

陳佳玉下意識搖頭,難過擠壓著她的腦袋,混混沌沌,不知道否定什麽,還是拒絕他的拒絕。

“聽著,”鍾嘉聿還是忍不住觸碰了她,規規矩矩輕拍她的發頂,那一刻陳佳玉覺得自己變成一條乞愛的小狗,“你沒有多喜歡我,更不是想跟我發生點什麽。你剛來這個城市,人生地不熟,想找個依靠,剛好我的職業和性格合適做你的‘依靠’。等你靠自己的能力穩定下來,我這一點小恩小惠對你來說根本不足一提,或許你還會後悔今晚的一切。”

鍾嘉聿識破她卑劣的欲望,體麵地拒絕了她。

可是有一點,他說錯了。

陳佳玉挺喜歡鍾嘉聿,哪怕萍水相逢,短暫七天,時間不足以衡量深淺,但身體欲望可以。鍾嘉聿之後,她再也沒有想主動親吻的男人。周繁輝悄無聲息封鎖了她的正常渴望。

陳佳玉對喜歡的理解等同於安全感,哪怕很廉價膚淺,是她想要缽仔糕時,有男生給她買上一個,之後他拉她的手,她沒有反對。不是所有的慈悲都不求回報,一些別有用心的“善意”,早已標注好潛在交易價格。

鍾嘉聿接下去的舉動,讓這份衝動的喜歡,膨脹到虛幻的高度。

他收手起身,扔下一句“早點休息”,起身出了家門,親自斷絕她的念想。陳佳玉明明唐突了他的善意,被趕出家門“喂老鼠”的人本應該是她。

陳佳玉像上次那樣出到陽台,盯著連廊轉彎處,靜候鍾嘉聿離開,然後才回臥室。

這一回,沒有毛毛躁躁撞上人了。

因為來人抱住了她。

陳佳玉借拿紙袋稍稍掙紮,黏黏糊糊抽身,掏出墨綠POLO衫,比劃到周繁輝身上。

不得不說,POLO衫就是老男人的戰衣,周繁輝本就保養得當,看著勁瘦斯文,新衣更是錦上添花。

“挺好看的……”陳佳玉喃喃,低音量像消滅了話裏情緒。

周繁輝直接撩開上衣,在全身鏡前試穿了新衣,抻著衣擺,由陳佳玉幫著折好衣領,看著鏡中比自己小十五歲的情人。

“今天怎麽突然想起給我買衣服?”

陳佳玉心裏有鬼,便覺得對方也疑神疑鬼。

神經繃緊,話語卻是詭異的輕鬆,“說得以前沒給你買過一樣。”

周繁輝想,那都是三四年前的中國往事了,陳佳玉瞞著他偷偷打工,不然用他的錢買禮物再送他,那是笑話。

那件衣服名義上是生日禮物,最後證明是陳佳玉的分手禮。

陳佳玉也想起這茬,故意懊惱,嬌嗔之態渾然天成,“對你冷淡你不開心,對你好點你又懷疑——”

話音剛落,她看見鏡子中的自己被周繁輝狠狠摟住,低頭吻在她領口**的肌膚。

胡茬刺癢,激活了肌膚記憶,弱化成了指腹輕柔的勾勒。

周繁輝親在了鍾嘉聿撫摸過的地方。

陳佳玉眼皮跳了跳。

“我們佳玉對我這麽好,我高興還來不及。茶園觀光樓開業我就穿我們佳玉給我買的新衣服去剪彩。”

周繁輝一口一個佳玉,不意把另一個jiā yù一次又一次推入腦海,陳佳玉腰間熱度像易了主,鏡裏中年麵龐幻變了,分明是一張叼著未燃香煙、蹙眉略顯不耐的年輕俊臉。

“佳玉……”

陳佳玉肩頸微刺,爆出一身雞皮疙瘩。

“別叫佳玉……”她本能排斥,“叫我小玉。叔叔,叫我小玉……”

周繁輝沒有立刻就範,每一個問題都像話裏有話,“為什麽叫小玉?”

陳佳玉信口胡謅,“我都二十五歲了,帶一個‘小’字聽起來年輕一點。”

周繁輝不知寬慰還是陳述事實,“你永遠比我年輕,小玉。”

四十歲的男人三天前剛剛饜足,實在難以維係一周兩次的頻率,他隻是抱抱她。

陳佳玉趁他鬆動,借口幫換回舊衫,轉出他的懷抱。

“我去找一下貓,今天也給它買了罐頭。”

周繁輝笑道:“我們小玉一天想著跟小畜生玩,哪裏像二十五歲的人。”

“我也想跟人玩,可你也有每天要忙的事,”陳佳玉利用他還在保質期內的歉疚感,“叔叔,不如你讓我回學校教中文啊,我怕以後都不懂怎麽跟孩子打交道。”

周繁輝的熱情明顯冷卻,但仍舊含笑摸了摸她的發頂,跟哄孩子似的:“小玉那麽聰明,等我們孩子出來,自然就會懂。”

他轉身進了書房。

陳佳玉麻木多於失望,呆坐片刻,捎了東西便出門找貓。

她嗅到味兒似的,沿著連廊一路到了佛堂。

鍾嘉聿依舊和她的貓一起,不知道誰拘留了誰。

陳佳玉習慣性提防後方一眼,靠近四麵佛正麵供桌,從口袋掏出一支從周繁輝那兒順的手工雪茄。

四麵佛俯視人間,佛堂沉默依舊。

陳佳玉夾著雪茄,湊近燭火,吸上暴殄天物的一口,百無禁忌,大吉大利。鍾嘉聿一閃而過的微妙眼神,證明她重複了他曾經的舉動。她好像進行入盟儀式,被他悄然接納了。

鍾嘉聿嗓音一如既往低沉謹慎,“這貓叫什麽名字?”

“煙仔。”

名字與雪茄的馥鬱香氣脫口而出。

鍾嘉聿吐出一口煙,往香爐彈了彈煙灰,掀起貓尾巴確認兩顆空癟的毛鈴鐺,“還真是閹了。”

陳佳玉冷笑,“二手煙的煙。”

被喂過二手煙的貓一無所知,依舊無憂無慮蹭著鍾嘉聿的手。

“再給你吸一口?”鍾嘉聿頑劣一笑,朝它遞近過濾嘴,白煙從指縫細直升騰,她的貓翕動著鼻子深嗅,嫌棄避過,突然貓口大張,還他一個充滿魚腥味的大哈欠。

鍾嘉聿似有一種不設防的鬆快,身心全然融入了金三角的環境,實在叫陳佳玉懷疑,他是不是早已脫離組織。

陳佳玉謹慎朝他靠近一步,來開悄悄話的架勢,稍壓低聲:“那天在水景園說話,被人接看見了。”

她右手肘墊著抱胸的左手背,裙子衣領稍變形,漏出一個小吻痕,像偶然在肩頸上一小枚枯葉,蓋住了他曾經留下的隱形痕跡。

“鉗工天天陪你逛街,我跟阿嫂正常說幾句話有罪嗎?”

鍾嘉聿往香爐再彈去一截煙灰,眉頭微蹙著咬上,跟陳佳玉錯肩而過。最後的笑容輕佻又冷漠,不知嘲諷她大驚小怪,還是所處的窘境。

他好像煩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