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我爸為什麽不給她用手機?”
回到周宅, 孟江退下,陳佳玉去了佛堂,周喬莎扭頭問一起走在連廊的鍾嘉聿。
剛才陳佳玉的“友好建議”連孟江都聽清了,鍾嘉聿避嫌道:“喬莎小姐, 當事人才最有發言權。”
周喬莎已經沒勁頭計較稱呼, “她割腕自殺過?”
她的反應也是許多陌生人的第一判斷, 也許可稱之為常識。
鍾嘉聿多嘴一句, “以你對她的了解,你覺得可能性有幾成?”
周喬莎難得收斂任性,正經思考一瞬, 茫然搖頭, “她隻當過我三個月的家教, 跟了我爸之後, 我就沒再見過她。當初我才十四歲, 一個初中女生的判斷力能有多好?”
鍾嘉聿淡淡道:“你在你成年了, 有時間有機會, 為什麽不自己去了解?”
周喬莎稍一琢磨,莫名煩躁擺手,“算了, 我的假期才幾天, 何必浪費時間。不過是我爸的一個情人, 我有什麽必要去深入了解?”
話雖如此, 陳佳玉的一顰一笑驀然浮現眼前, 她小心翼翼近乎討好的試探, 被冷落後轉瞬即逝的失落, 以及直接對話時淡淡的嘲諷,二十五歲的陳佳玉多麵而複雜, 與她一樣今非昔比。
畫麵停留在陳佳玉最後的譏嘲上,紅唇成熟冷豔,多添了一抹不饒人的犀利。
周喬莎猛然驚醒,不算大事,隻是微妙。陳佳玉的口紅色號,是她之前嫌棄的那一支正紅色,說明是趁著上洗手間的空檔買的。張維奇是在保密還是懶得提?
周喬莎看向身旁的男人,越瞧越不對勁,就連落拓酷帥的抽煙姿勢,都隻剩下二手煙的熏嗆。
鍾嘉聿並沒費心推進她們破冰,似乎隻是一個中立者。
“喬莎小姐,有事?”鍾嘉聿留意到周喬莎的異樣,拉響警報,神色冷峻而戒備。
周喬莎搖頭,轉瞬恍然大悟,“你今天刮胡子了?”
鍾嘉聿回金三角後看著比在中國精神數倍,原以為是休息足夠和傷情穩定的關係,周喬莎以專業的目光審判,差別出在青黑胡茬。唇周光潔的鍾嘉聿起碼年輕了三歲,終於對得住真實年齡。
是的,第一次見麵周喬莎以為他三十而立。
鍾嘉聿一副不可理喻的眼神,就是這股邪壞的勁頭周喬莎最為欣賞,父親的手下也不盡是奴顏婢膝之輩。
“哪個男人不刮胡子?”鍾嘉聿反問。
周喬莎回想片刻,篤定道:“你在國內幾乎沒刮過!”
鍾嘉聿沒有一絲窘迫,反而吊兒郎當:“變帥了?”
換以往周喬莎鐵定翻白眼,嘲笑自戀的男人,但今天麵對的問題更為致命:“張維奇,你女朋友在這邊?”
“你問哪個女朋友?”
這個男人的語氣越發不正經,離周喬莎想要的答案越來越遠。
“我看得出來,你別想騙我。我的直覺向來很準。”
年紀輕輕,一臉學生氣,周喬莎聽起來不太靠譜。
“是嗎,”鍾嘉聿長長吐了一口煙,挑眉道,“喬莎小姐,你怎麽沒看出來我有孩子了?”
周喬莎怔忪一瞬,如遭雷噬。鍾嘉聿早趁此空檔,揶揄一笑,飄然離去。
晚上家宴,周喬莎挽著周繁輝走在前頭,鍾嘉聿陪陳佳玉在後,依舊保持保鏢的身體距離。
周喬莎開門見山,聲音沒避著後麵兩位,“爸爸,張維奇是不是已經有孩子了?”
“活蹦亂跳的我沒見過,在肚子裏的有幾個我可不知道,”周繁輝朗聲大笑,“一定是你把他纏得煩了。”
“哪有。”周喬莎扯了扯嘴角,回頭狠狠瞪了鍾嘉聿一眼。鍾嘉聿不以為意,反而是陳佳玉意味深長掃了他一眼。
周喬莎因著她的眼神蠢蠢欲動,謹慎壓低聲,以一種漫不經心的語調:“爸爸,她在這裏多久了,怎麽連家裏WiFi是多少都不知道,我今天問她竟然回答不上來。”
周繁輝到底是當老子的人,心底防備,依舊不動聲色,“你怎麽不問問張維奇。”
“噢,”周喬莎年輕歸年輕,並不笨,聽得出周繁輝在轉移話題,“我好不容易找到話題搭訕,沒想到跟她說小紅書抖音她都不懂,蠻奇怪的。我們專業從小地方出來的同學都不至於這麽老土。”
“我們小玉不喜歡容易分散注意力的東西。”
周繁輝皮笑肉不笑,口吻森冷,難以想象對親生女兒還這般拒斥。
周喬莎心裏有底,便不再糾纏,挽著周繁輝臂彎的手莫名生硬。第一次見識父親撒謊,尚未正式接觸社會的她震驚又無措。一直以來崇高的父親形象悄悄塌了一角。
次日鍾嘉聿正式接手賭場。
那一趟黑蠍子苦心費力押鏢,出貨量不多,隻是檢驗夥伴忠誠的程度,沒想到替人做嫁衣,從天而降的山賊也給他搭戲台,鍾嘉聿上演一出感人肺腑的忠心護主。
“我們這麽多年的情分,難道我還能喜新厭舊虧待你。”周繁輝既得良材,激動期還沒過,對平庸舊部多少有些敷衍。
黑蠍子縱使不滿,也隻有服從,離開周繁輝自立門戶,她有可能還沒現在風光。
沉寂已久的廢棄化工廠終於再度迎來訪客。
老閆明顯氣消,但還是要對鍾嘉聿擺一下譜,畢竟是領導也是長輩。老閆盯住他的傷手,“喲謔,還行嗎你,教訓還挺大。”
鍾嘉聿已經除去吊帶,隻剩石膏和一塊平板托著手部,抬起也給老閆打量一眼,“多虧了它,我能快點回去了。”
老閆情不自禁托起他的手端詳,前麵的譜白擺了,擔憂清清楚楚寫在眉心。
“怎麽搞成這樣?”
鍾嘉聿聽出轉機,老閆算是暫時原諒他,便趁機負荊請罪,交代近況。
“行啊你,‘副業’都能有聲有色,混到了二把手。”老閆眉心越擰越緊,臥底越有能力,越怕變節,山高皇帝遠,生怕昔日的教條失去約束力。
“是啊,再不收網,我都要當一把手了。”
玩笑的口吻越是輕鬆,不可言說的痛苦便越沉重。於鍾嘉聿是這樣,於老閆也是如此。
老閆暗暗吃了一驚,生怕聽岔了一語成讖。
鍾嘉聿斂起笑,“周繁輝的女兒來金三角度假,最早一周後回國,最遲九月開學前,周繁輝應該不會在女兒眼皮底下行動。他上一次出貨大概在雨季前,隔了兩個多月,也該按捺不住了。”
“的確是個時機,”老閆嚴肅點點頭,猶豫示意鍾嘉聿的手,“你這隻手不能用,他會讓你跟嗎?”
“傷了又不是殘了,”鍾嘉聿冷笑道,“他有自己的槍手,我出個腦子、有腿跑就行。”
老閆憂慮重重,暫時沒認可方案。
鍾嘉聿一定程度上掌控進度,一錘定音:“到時我要多帶個人回去。”
老閆憂形於色,四目相撞,謎底一目了然。
“嘉聿,你還是太冒進了,當是劫寨順便把壓寨夫人一並帶走啊?”
那四個字宛如利劍,深深刺了鍾嘉聿一刀。
“壓寨夫人有哪幾個不是搶來的,順手解救受困群眾不是警察的指責麽。”
鍾嘉聿難掩憤慨,在冠冕堂皇包裝自己的私心那一瞬,也深刻體會到將來麵對的壓力。他和她在金三角的過往,終究會是一個不可告人的秘密。
老閆隔空指指點點,像一個無能為力的老父親,搖頭道:“除了任務,我不管你搞七搞八,就一個要求:你給我完完整整回來。”
話畢,老閆像上次一樣出去放風,把樓頂放風的人換下來。
厲小棉依舊從耳機裏分享到整場對話。
“依舊走大其力——景棟——小猛拉——打洛口岸這條線,”厲小棉開宗明義,“雇上兩個保鏢,折騰一下一天就到了,上次送萊萊回去探過路。”
當鍾嘉聿還在為師姐的縝密與周到驚訝,厲小棉倏然拉下臉,聲音冷硬:“別急著謝我,有本事回頭請我吃喜酒。”
鍾嘉聿能有今天離不開老閆的栽培和厲小棉的庇護,偶爾會為自己的任性羞愧——當然隻是偷偷的,絕不能落下把柄讓他們恥笑。他心頭一熱,笑道:“幹媽都能讓你當。”
厲小棉詫異至極,語調誇張得有些失態,“有了?難怪心急火燎把人往回搬?”
“還不至於這麽糊塗。”
鍾嘉聿掏出煙盒搖了一根煙,顯然舒了一口氣。
回到周宅,鍾嘉聿特意走西門從佛堂前經過。
四麵佛前鮮花錦簇,暗香浮動,所見之麵的供桌上比以往多了兩隻木雕大象。右麵他習慣呆的位置立著一個發呆的女人,抱臂懶散抽著雪茄。
鍾嘉聿習慣性確認周圍安全,抬步入內。陳佳玉的驚喜一閃而過,掩飾性的淡定取而代之。她替他張望背後。
“少抽一點。”鍾嘉聿沒想到自己也有管上了的一天,但陳佳玉比他乖順,當下隻用左手夾著雪茄,沒再喂進嘴。
“你知道麽,”她悄聲說,“他唯一的優點在一定程度上選對了崇拜對象,效仿坤沙不容許手下吸.毒,最多隻給三次機會,毒癮不除則踢出隊伍。所以——”
陳佳玉比劃一下手中雪茄,每當談及周繁輝,心情便如這白煙,淩亂而渺然。
這對鍾嘉聿算一種隱形的“福利”,他當然清楚,也知道陳佳玉沒搞。時隔七年,鍾嘉聿已不再是初出茅廬的實習生,早練就一雙火眼金睛,人群裏掃一眼,定位到的癮君子八九不離十。一方水土養一方人,癮君子和正常人的飲食和交友圈子相距甚遠,精神麵貌自然有異。
“你什麽時候知道他幹這個?”
陳佳玉機敏地再留意環境,緊繃又謹慎:“他有時說夢話,有時打電話發脾氣太大聲。他不會讓人死在他的宅子裏,所以我才僥幸留著一條命。他每一次搞‘邊境貿易’,就會把我關到那棟破房子,讓人看著,如果他出事,被抓或者死了,他的走狗收到風聲會把我一起殺了,給他陪葬。”
鍾嘉聿仿佛嗆進了雪茄的煙霧,苦澀又刺痛,正要安慰一下,陳佳玉忽然抽出壓在左臂底下的右手,輕輕挽一下頭發,腕部異樣正好暴露進他的視線。
鍾嘉聿眼疾手快拉過她的手腕,翻看內側。
剛才一閃而過的不是腕表,而是陌生的紋身,幾乎掩蓋了原來的兩道疤痕。
靠近掌心的疤痕化成了一串灰綠花藤,其中三片“葉子”是鈴鐺,鈴身寫著三個粉色數字:1,7,5。花藤的中間、往肘的方向是一口小小瓷鍋,鍋底柴火旺盛,鍋口香霧隱然。
陳佳玉點了點長鈴鐺的花藤,無聲說藤鈴村175號,又指著無火而沸的小鍋,放鍋的地方自然是廚房和櫥櫃。
“這樣我就不怕會忘記。”她認真地說。
拇指指腹輕輕撫摸微凸的疤痕,鍾嘉聿不忍道:“疼嗎?”
陳佳玉當然搖頭,“有一點癢而已。”
“我疼。”鍾嘉聿再撫一下她的手腕,細膩與凸起矛盾地交織成一種特別的觸感,名叫陳佳玉。
陳佳玉愣了愣,安慰不是,不安慰更不是,隻低聲說:“真的不疼。比起忘記你的痛苦,這點撓癢癢算得了什麽。”
沙沙沙——
外頭傳來碎石子上的足音。
鍾嘉聿反應靈敏,立刻不著痕跡退開兩步。
他們的小聚總是倉促短暫,危機四伏,欠缺溫存讓遺憾更為沉重。他們成了感情上的流浪者,吃了上頓愁下頓。
“你們在這裏幹什麽?”周喬莎依舊未見其人先聞其聲。
鍾嘉聿跟陳佳玉交換一個默契的眼神,示意供桌的木雕大象,“阿嫂,這些大象是用來還願的嗎?”
“嗯,”陳佳玉極盡自然,半真半假地配合演戲,“七色花也是。我又許了新願望,下次願望達成,我要請人來跳舞獻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