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周繁輝這一趟“邊境貿易”不順利, 自然把給陳佳玉找保鏢一事拋諸腦後。陳佳玉失去理想人選,同樣興致缺缺。
夏雨淅瀝不盡,潮濕到了心底。
一天半夜,周繁輝給夜雨鬧醒, 一摸身旁空落落, 被窩冰涼涼, 他猛然坐起, “小玉——!”
空曠的臥室竟傳來空洞的回音。
周繁輝掀被下床,先找去浴室。上一次的場景閃現眼前,陳佳玉泡在一缸淡紅血水裏, 往外掙紮, 抬起的半張臉仍掛著譏嘲。
眨眨眼, 幻象消失。浴室空無一人。
周繁輝罵了一句, 開門找去書房。
陳佳玉半夜偷溜, 這是前所未有的情況。哪怕她起夜, 他也不可能毫無覺察。
可他憑什麽認為以陳佳玉倔強的個性和對他的厭嫌, 會殉命在她曾經受辱的地方?周繁輝既罵陳佳玉不告而別,也罵自己昏聵遲鈍。
書房依舊杳無蹤影。
“陳佳玉——!”周繁輝沿著旋梯找到一樓客廳,甚至一路往地下娛樂廳、吧台和會客廳叫了一路。
最後才氣喘籲籲回到一樓的風雨連廊。
隻有一隻白貓蹲在欄杆, 想必給滴水廊簷阻斷去路。這隻小畜生嗅到生人氣味立刻警覺, 跟它的主人一樣, 又媚又精。
周繁輝再踏近一步, 白貓立刻逃出三米, 警惕回頭, 尾巴壓低輕擺, 有變粗的勢頭。
“小畜生!你主人死哪去了?”
白貓自然不會回應,三步一回頭, 謹慎遁走。
蟲鳴暫歇,水滴斷續,黑夜寂然無聲,半空冷不丁飄落一道清魅女聲:“它的名字叫煙仔,二手煙的煙。”
周繁輝渾身一僵,循聲走出連廊,仰頭尋找。
臥室陽台的欄杆側坐著一道清麗身影,燈影朦朧也掩不住那一份魅惑的氣質,叫人忍不住從嗓音補全主人的美貌。一點猩紅在她唇指間忽明忽暗,陳佳玉正抽著周繁輝的手工雪茄。
周繁輝按捺住不悅,怕氣翻了她,甚至擠出笑容,“三更半夜,我們小玉坐那裏幹什麽?”
陳佳玉一手撐在欄杆邊緣,懶散抽了一口雪茄,第一次俯視周繁輝。四十歲的男人縮成一個近乎二維的黑影,看起來與朝她揮刀的暴徒判若兩人,蒼老又脆弱不堪。陳佳玉竟湧起一股翻下去砸死他的衝動。
新聞報道過有人跳樓砸死路人,以前陳佳玉祈禱不要變成倒黴路人,沒想到竟然有羨慕當事人幾率的一天。
這個念頭令陳佳玉隱然興奮。
“房間裏悶,出來透透氣。”陳佳玉涼涼地說。
周繁輝擺出前所未有的好脾氣,哄道:“小玉啊,二樓不高,摔下來半身不遂比死更難受,聽叔叔的話,快回到房間裏睡覺。”
“你以為我會自殺?”陳佳玉冷笑。
“不,”周繁輝壓住脾氣,“我們小玉那麽堅強,叔叔相信小玉不會做這種傻事。”
陳佳玉咯咯發笑,清泠泠越發飄虛,像醉酒失去理智,卻狠狠瞪了他一眼。
“叔叔說得對,小玉永遠不會自殺,小玉要死也要跟叔叔死在一起。”
周繁輝豈能聽不出同歸於盡的弦外之音,咬緊了後槽牙,擠出笑,“剛下過雨,欄杆濕滑,聽叔叔的話,先下來。”
“叔叔,莎莎今年20歲了吧,”陳佳玉思維跳躍,更令人擔心她一下子想不開,任何刺激麵前,過往的承諾都失去效力,“跟我當年跟叔叔在一起差不多大。”
周繁輝說:“小玉要是想莎莎,過幾天她就來陪你。你們年紀差不多,共同話題應該很多。到時讓張維奇陪你們出去逛街。”
那個熟悉又保有距離感的名字深深刺痛了陳佳玉,剛剛從另一個男人身旁醒來的她頓覺周身汙濁不堪,惡臭四散。原來拋棄比虐待更為折磨,她並非苔蘚,見過光亮如何肯蝸居在陰暗角落。
“如果叔叔有一天不在了,莎莎會不會落得跟我一個下場?被一個大自己十五歲的叔叔包養六年——”
“夠了!”周繁輝終於忍無可忍,區區情人又怎可能和自己的親生骨肉相提並論,“小玉,叔叔警告你,永遠別拿自己跟莎莎比,你不配!莎莎十四歲可以請得起家教,你十四歲跟男生拍拖隻因為他有錢讓你吃好穿好。你以為沒碰見我你就能碰上好男人,你他媽早不知道被多少男人玩爛了。”
“是啊,”陳佳玉的嗓音有股夜涼如水的哀然,“我從懂事起就懂用這張臉換取我需要的東西,是不是很賤?”
周繁輝憤而轉身,大步上樓。陳佳玉聽見陽台門推開那一瞬,痛覺隨之而來——
啪的一聲,周繁輝揪住她的胳膊,將她拽離欄杆,被折騰半宿的怒火全注入了響亮的耳光中。
陳佳玉跌坐在地,後背往欄杆擦出一片辣疼。
她粗喘著氣,那雙小鹿眼於亂發中掛著一抹熟悉的嘲諷,立刻像上次一般又挨了一記掌嘴。
“小玉啊小玉,”周繁輝咬牙切齒扣住陳佳玉的下頜,“你長了一張這麽美的臉蛋,心思和嘴巴要是靈活一點,你會過得比現在快樂許多。你就是太一根筋了,總想著要好的東西,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
周繁輝狠狠甩手。
陳佳玉回光返照般冷靜,“以前我還是大學生,跟著你出去不至於給你丟臉。現在我什麽都不是,若是哪天莎莎看到你還留著我,會不會懷疑她父親的眼光?莎莎以前可是最崇拜你……”
周繁輝閃現怪異的平靜,沒有一口答應,但巴掌沒再落下,隱隱是吉兆。
“回頭小玉得好好感謝莎莎,不然今晚叔叔真想掐死你。”
陳佳玉被關了三天,餓了三天,出來後似乎又變回周繁輝眼中的“好小玉”,周繁輝忍不住自得,女人像孩子一樣,得適時教訓一下才聽話。
周繁輝賞了陳佳玉一個新保鏢,皮膚黝黑如土,講一口西南官話,中文名叫孟江,真假難辨。
陳佳玉逛精品小店時,孟江如影隨形,周繁輝特別囑咐,不讓陳佳玉買修眉刀之類金屬鋒利物,連磨甲劍銼都得挑海綿條的,每次用餐後蓮姐都得像手術室的器械護士,清點金屬餐具的數量,尤其小刀小叉。
陳佳玉沒給孟江出難題,買了一對特別樸素的不鏽鋼水滴夾,還有一隻複古金屬發簪。
孟江看到發簪有些拿不住主意,簪子磨尖就是一件隱形的利器。但當發簪別進如雲秀發,陳佳玉還特意扭頭問他“好看嗎”,孟江沉默而尷尬別開眼,黑臉掩蓋了所有羞澀的紅暈。
孟江尚不知曉,這個崗位的前兩任也見識過如花阿嫂過界的撩撥,不久都化作了花泥。
陳佳玉自然沒買磨刀石或砂紙,隻用海綿條的磨甲銼,趁著每天洗澡空隙,來來回回打磨水滴夾邊緣和發簪尖端。
事成之日,離鍾嘉聿回國已經半個月。
水滴夾削發如泥,割開薄薄的皮膚與器官不成問題;發簪尖銳如針,戳爆惡魔的眼睛毫無難度。
陳佳玉挽起柔軟的長發,小心翼翼讓尖頭深埋發絲,水滴夾別在鬢邊,好生用部分發絲掩蓋。她開了浴室門,朝**半寐半醒的周繁輝走去。
陳佳玉很快會再見到鍾嘉聿,哪怕重新戴上手銬與腳鐐。
時近午夜,離周繁輝深眠還有一段時間,陳佳玉旋暗了自己那側床頭燈,攤開一本英文原著粗覽速讀。
“還不睡?”身旁男人閉著眼睛含糊道。
“再看一會,”陳佳玉保持背對的姿勢,“燈光太亮了嗎?”
周繁輝沒再理會。臥室再陷寂靜。陳佳玉三心二意翻著書,心裏讀秒,偶爾混亂,偶爾重複。
又過了約莫半小時,鼾聲漸響,陳佳玉輕手輕腳轉身,伸手探了探周繁輝的鼻息,鼾聲毫無變化。
出逃兩次均失敗告終,陳佳玉不是沒想過跟周繁輝同歸於盡,可總不甘心搭上自己一條命。她已無親人在世,朋友也被迫斷聯疏遠,即便死去也隻是新聞報道上無人惦記的陳某。她隻有二十五歲,獨立的人生才剛剛開始,還沒有正經談過成年人的戀愛,沒有真正愉快的旅遊,沒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小家……
陳佳玉悄悄解下鬢邊的水滴夾,磨薄的邊緣泛著金屬冷光,銳利而凶惡。
連雞喉都沒割過的人,指尖不由輕輕發顫。
在想象中比劃一下,已經能想到鮮血四濺的場麵,她熱血奔湧,一切羞辱、難堪與禁錮都將劃上句號。
陳佳玉屏氣凝神,捏緊利夾,靠近再靠近——
“爸爸——!”
寂靜中一聲呼喚,朦朦朧朧,幻聽似的。
陳佳玉嚇得凍僵。
“爸爸——!”
聲音近了一些,打碎了深夜寂靜與她的幻覺。
周繁輝鼾聲消失,眼皮似有所動。
陳佳玉猛然收回利夾,倉促握緊,劃破了指腹。
嘭嘭嘭——
“爸爸——!”
呼喚合著敲門聲,遽然震響臥室門。
周繁輝掀被起身,全然忽略陳佳玉去開門。陳佳玉慌忙別好發夾,嗦掉手指血珠,暗暗捏住傷口。
臥室門打開,被打亮的走廊燈光傾灑而入,把裏裏外外的麵孔照得毫發畢現。
“爸爸——!”
聲音暢通無阻。
周喬莎飛撲上周繁輝,仿佛一條熱情的八爪魚。
周繁輝往後退了一步,開懷大笑:“不是說在清萊住一晚,明早再過來?”
周喬莎佯怒,“早一點看到我不開心嗎?”
今夜就是周繁輝笑容的春天,“當然開心,見到我的寶貝女兒哪有不開心,就怕你連夜趕回來太累了。”
周喬莎說:“這才幾點,對我來說根本不算熬夜好嗎。”
陳佳玉像個隱形人,走進門口的光亮也無人注意。
“莎莎都長這麽大了。”
周喬莎越過周繁輝的肩頭,目光頓了頓,難掩鄙夷。周繁輝千錯萬錯,有一點沒說錯,陳佳玉的確不能跟周喬莎相提並論。周喬莎一身富養出來的坦**勇敢,不必像陳佳玉偶現窘迫和刻意討好,所以她從來不掩飾對陳佳玉的感情,當初有多喜歡,之後便有多厭惡。
見女兒默不作聲,周繁輝便提醒:“怎麽不叫人?”
周喬莎下巴微揚,大概是唯一一個不把周繁輝放在眼裏的人,“你的情人我要是見一個叫一個,嘴巴都磨出繭子來了。”
陳佳玉的心才是該長繭的地方,冷嘲熱諷形同隔靴搔癢。
周繁輝隱怒:“喬莎,誰教你這麽沒禮貌!”
周喬莎淺淺翻了白眼,倒退兩步,“爸爸,招呼打過了,你早點休息。我也去洗洗睡了,明天還要讓張維奇陪我逛街。”
那個名字像指腹的傷口,猛然刺痛了陳佳玉,混混沌沌間,她竟然厘清了整個疑團。
“維奇在哪裏?”周繁輝像替陳佳玉問出口。
“就在樓下,三更半夜他說不好意思上來打攪你。”周喬莎的愉悅同樣顯而易見。
周繁輝走到旋梯欄杆邊,扶著往下喚道:“維奇?”
鍾嘉聿走到扶梯口,正好麵對周繁輝,“輝哥。”
周繁輝笑道:“一路辛苦你了。”
鍾嘉聿胸前還吊著傷手,一路風塵仆仆,渾身一股令女人難以招架的落拓英俊。他抬了抬傷手,“倒是辛苦喬莎小姐一路照顧我這個病號。”
周喬莎走到周繁輝身邊,不滿地插嘴:“說了多少遍叫我莎莎,不要叫我喬莎小姐。”
周繁輝每一個毛孔都透著滿意與興奮,“你們都去休息吧。——明天爸爸帶你吃正宗泰國菜,你來品一品有沒有淮揚菜好。”
陳佳玉倚著門框,距欄杆僅有數步之遙,卻找不到任何一個理由過去,往下瞧一眼那道聲音的主人,不知道他的拇指恢複如何,趕路有沒有長胡茬,他的唇是否依舊柔軟。她身上穿的睡衣,恐怕也不合適見男客。
不一瞬,主臥陽台傳來樓下聲響,是行李箱輪子滾動,足音雜遝,還有周喬莎從不刻意壓低的嘰嘰喳喳:“我跟你說,我爸那個情人——”
陳佳玉不禁咬住滲血的指尖,苦澀在舌尖蔓延,她忽然間覺得自己傻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