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仙姑”一詞讓展昭有瞬間恍惚。
他下意識就聯想到了那位曾經不得不住在破窯裏的失明“李仙姑”,緊接著,腦海中又浮現出了裴湘自稱“裴仙姑”時慧黠噙笑的模樣。
幾乎不用多加思考,也無需再多猜測,心跳忽然加速的展昭自然而然地有了一種莫名直覺,就是這個在他腦海中說話的女子絕不會有另外的身份。如果她不是由自己的幻想出來的,那麽,她便是裴湘,也隻能是裴湘。
“再不會有誰能和我這般默契了,”展昭回憶著他和裴湘之間的書信往來,心中篤定,“再不會有哪個女子能如此輕易地影響我的思路與情緒。她能在不知不覺中混淆模糊我的認知,讓我以為她的想法就是我的想法,她的愛憎喜怒就是我的愛憎喜怒,以至於一度讓我迷惑,覺得她是我的另一麵,是我本身密不可分的幻想……除了……”
展昭驀然記起那一句句每日不斷的讚美誇耀之詞,目光有片刻遊移空茫,漸漸地,俊朗的麵容上染上了一抹緋紅。
他有些不自在地抿了抿唇,假裝沒有察覺到自己的臉頰和耳朵都在發燙,而是自認為冷靜地繼續分析判斷著這聲音的來處與歸屬。
“倘若真的是裴姑娘的話,那——她此時在哪裏?她在我的身邊嗎?亦或者,她本人在遠方,但卻可以和我看到、聽到、感受到同樣的一切?她大概還不清楚我可以聽到她的想法吧?那……”
此時此刻,展昭的腦海中似乎冒出來了無數個問題,又似乎唯有一個問題——這女子的聲音到底是他自己的幻覺妄想,還是當真屬於裴湘的。
前者,展昭曾經不願意相信又不得不相信,如今卻充滿了懷疑;後者,展昭想要相信又怕空歡喜一場。
展昭心中百轉千折,可對於現實而言,不過是微微出神了片刻。
最起碼,裴湘就覺得展昭是在靜靜打量眼前繁花似錦的榮花苑,順便思考下一步該如何處理。她絕沒有料到,隻是這般短暫的功夫,自己的馬甲就掉落了一大半,而剩下的也搖搖欲脫了。
展昭漸漸回神,猛然意識到此時此地並不適合自己細想心思,因為他還有案件要調查。南俠連忙強迫自己壓下悸動情緒,盡量找回查案時應有的冷靜沉穩狀態。
而就在展昭暗自調解情緒之際,一道有些遲緩的腳步聲傳進展昭和裴湘耳中。
展昭想了想,沒有躲開,反而向前走了兩步並弄出了一些不大不小的響動,又刻意收斂起周身鋒銳凜然,讓自己瞧上去更加溫和。
“咦,你是新來的?我之前沒有在這園中見過你。”
一名身著青色長袍的文雅俊秀男子走近後,先是有些驚訝地打量著展昭的五官模樣,緊接著便暗藏期待地試探著問道:
“你是剛剛來此嗎?那、那……尊兄可知道外麵情況如何?”
展昭同樣在打量這說話之人,並且很快就對此人的身份有了初步判斷。這人應該就是那個被下藥帶走的餘江縣行商陸有信。
“在下姓展,敢問記兄台貴姓仙鄉?可認識陸有德陸小兄弟?”
展昭的問題讓青衣男子瞬間瞪大了雙眼,他抖著嘴唇問道:
“你是說有德?你認識我弟弟陸有德?我、我姓陸名有信,尊兄,在下是餘江縣的陸有信,是陸有德的堂兄。”
“果然是陸兄。”展昭抱拳見禮,同時直接了當地開口道,“令弟曾經托在下尋找陸兄下落。陸兄,可願意盡快離開這裏?”
陸有信怎麽會不想快些逃離這詭異神秘的園子,或者說,這裏麵的二十多個男人就沒有不想離開的。無論當初是自願進來的,還是像他這般被騙被強迫進來的,都抓心撓肝地想要逃離那個所謂的曹仙姑的**and威魔爪。
展昭見陸有信的急迫表情不似作偽,再加上提前知曉他並不是自願來這裏的,便向他打聽起榮花苑內的各種事情來。
據陸有信說,這榮花苑非常大,各種小路曲折環繞,花木扶疏掩映錯落,且房屋眾多布局複雜,初次進入這裏的人非常容易迷路。好在他自幼方向感極佳,又一向對建築園藝和風水布局感興趣,所以這些日子以來,他已經把能夠探查的地方都探查了一遍,並用還發現了幾處特殊所在。
聞言,展昭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這便是他需要特意向陸有信打聽消息的緣由。時間並不十分充裕,而南俠需要盡快弄清楚這園中的所有秘密。
而這陸有信是走南闖北的商賈,見多識廣,最有一雙識人的眼睛,否則之前也不會對主動送上門的美人避之不及。所以,他很快就察覺到了展昭和之前那些進入此地的男子的不同。
“他身負長劍,目光清明溫和,一身俠氣,實在不像是任人擺布之人。不僅如此,這樣英姿勃發的青年,便是在外麵也是人中俊傑,絕非等閑之輩。況且,他問的這些問題,都也很有門道。”陸有信暗自思忖。
於是,他一邊盡可能地詳細回答著展昭的提問,一邊更加仔細地觀察著這自稱姓展的英武男子。
忽然,心思靈活的陸有信猛地止住了聲音,先是有些不可置信,旋即,他的臉上驟然浮現出一抹狂喜。
“展、展——開封府的展護衛?你是南俠展昭?”
展昭含笑頷首,遞出了自己的身份銘牌證明身份。在這陸有信觀察展昭的同時,展昭也在通過一個個問題來判斷這陸有信是否可信,衡量之後,展昭選擇相信陸有信。
展昭向陸有信打聽清楚了這榮花苑內的大體情況後,又叮囑他了幾句,然後身影一閃就消失在了陸有信眼前。
不提被困在此處多日的陸有信之後如何激動忐忑。隻說展爺,他按照陸有信的提示一路避開榮花苑內的仆人侍衛後,果然很快就尋到了一間被陸有信特意指出來的屋子。
察覺到這間屋子外也被布置了陣法後,展昭沉吟片刻,心下就有了決定——一個很重要的決定。
就見他先是在陣法之外徘徊了一會兒,而後抬腳就往斜前方的石子小路上踩去。可是這一腳還未落地踏實,展昭就感到半空中有一股無形力量將他猛地往後一推,饒是早有心理準備,南俠也險些站立不穩。
記再說巨闕劍內的裴湘。在她發現展昭落腳的位置並非破陣的正確方位後,一開始還當他有什麽特殊的闖陣秘訣,可緊接著,她便瞧見展昭踉蹌著後退了半步,顯然是失敗了。對此,裴湘感到極為不解。
“這是為何?”裴湘擰眉沉思,在心中不解問道,“剛剛進入這榮花苑時,你明明是懂得破陣之道的呀,當時不是很順利地進來了嗎?怎麽現在麵對這個更加簡單粗陋的陣法時,反而不知如何解陣了?”
裴湘正在琢磨展昭為何會犯這種初級錯誤時,突然間聽到展昭含笑說道:
“昭冒昧打擾仙姑了。可否請仙姑再撥冗指點一二,助昭順利通過此處陣法。仙姑屢次相助之情,昭時刻銘記在心,絕不相忘。”
裴湘:……
裴湘的第一反應是,哪裏又來了個愛管閑事的仙姑?如今這世道,仙姑都是成批出現了嗎?緊接著便不由自主地皺起了眉頭。
她有些悶悶不樂地想著,展昭怎麽又認識了一個新仙姑,而且聽上去兩人之間還有來有往的。再說了,說話就說話唄,笑什麽笑?堂堂南俠,不覺得自己笑得太多了嗎?難道以為笑得好看了,人家就不用你還人情了嗎?
不過,裴湘很快就發現展昭周圍空****的情況了。別說仙姑了,連個鬼影子都沒有!也不知他在對哪個鬼仙姑說話,又是在對誰笑。
意識到了不對勁兒,裴湘立刻忽略了心底那點莫名其妙的不高興,開始擔心展昭的身體狀況和精神狀態。她暗道,這人莫非是不小心中了藥或者中邪了?哎呀,怪不得剛剛笑得怪不好看的。
展昭:……
無法確定自己到底笑得好看還是不好看的展護衛無奈地眨了眨眼睛,而後溫聲說道:
“昭剛剛能順利進入榮花苑,全賴仙姑細心指點,是仙姑在昭耳邊傳授了破陣之法。仙姑,昭近來時常能聽見仙姑的聲音,受益良多。而這次能順利查到和龐太師有關的線索,也多虧仙姑提醒,昭才知曉那位客店老板和龐太師府一直暗中往來。”
裴湘:……
“唔,你應該不是在和我說話吧?”足足沉默了半刻鍾後,裴湘輕輕地、慢慢地、試探著問道。
“仙姑,昭並未同旁人交談。”展昭溫聲答道。
“你——一直能聽到我在想什麽和說什麽?”裴湘語氣幹巴巴地問道。
展昭垂眸思索片刻後,誠懇答道:
“這段時日以來,昭偶爾能聽到仙姑的聲音,但昭並不清楚那些聲音是仙姑你說出的話語還是心中想法。但昭可以確信,昭並不能知曉仙姑的所有想法。而是……依照昭推測,當仙姑心中有和昭交流的意向時,昭才能聽見仙姑的聲音。”
聞言,震驚過後的裴湘不輕不重地“嗯”了一聲,沒有再多問什麽。
兩人之間突然就安靜了下來。
展昭眼中劃過一抹忐忑,他連忙解釋道:
“仙姑,非是昭有意窺探你的所思所想,而是昭之前對此有所誤會,一直以為腦海中出現的聲音是自己的幻覺。直到今日,昭才意識到之前想差了。”
說完這話,展昭又對裴湘認真解釋了一遍他之前的心路曆程,包括對“病情”的擔憂和為何會一直誤會。
聽完展昭的敘述,裴湘又沉默了記差不多半刻鍾的功夫,才一點點消化了一個事實,就是自己之前在小空間內放飛自我時說的那些話和琢磨的那些念頭,都被展昭聽得一清二楚了。
“哎,算了,有些話一會兒再細談吧。”裴湘覺得避免內心尷尬的一個有效方法就是轉移注意力,於是她淡聲道,“展昭,你現在就按照我說的步驟破解眼前的陣法,然後我們去看看那曹仙姑在裏麵藏了什麽。”
“好,全憑仙姑吩咐。”展昭同樣暫時壓下內心的許多話,專注於眼前的事情來。
——
待到裴湘和展昭二人聯手把榮花苑搜查了一遍後,兩人再次找到陸有信,告訴了他曹仙姑的一些打算。他們沒有細說曹仙姑施展妖術的具體目的,隻說她要用二十四名男子的滾熱心頭血開壇做法。
得知自己差點被當做了祭品,陸有信又恨又怕。
展昭拍了拍陸有信的肩膀,讓他把這件事告訴另外那些被困在此處的男人,並讓他們一一寫好自己遇到曹仙姑前後的真實遭遇,並簽字畫押。
“他們若是不信祭品之事的話,你就帶他們去之前那些進不去的地方看看。那裏還有些預備施展邪術的殘餘痕跡存在,凡是正常人看了,都知道那不是什麽好地方。”
陸有信點頭答應後,以為展昭要返回開封府匯報情況,便有些忐忑不安地看著展昭,臉色十分蒼白。
見狀,展昭溫聲解釋道,他離開榮花苑之後,並不會走遠,而是在榮花苑的陣法外麵緊急聯絡開封府諸人。在此期間,那曹仙姑並不能越過他展昭返回榮花苑內。所以,留在陣內的陸有信等人都是安全的。
有了展昭的保證,陸有信才稍微放心。同時他也十分明白,倘若他們這些人一起離開榮花苑,外麵的曹仙姑一定會有所感知,之後說不定就會逃之夭夭了。
而等時過境遷之後,那女人及其幕後同夥極有可能會再次朝他們下手。所以,這次一定要將曹仙姑等惡賊一網打盡,否則後患無窮。
——
走出榮花苑的外圍陣法後,展昭立刻啟用了開封府的緊急聯絡方式,而後就守在榮花苑大門外等著同僚們趕來。
與此同時,他和裴湘也有了些空暇時間繼續討論之前的話題。
“你是說,呃,我們的想法總是很默契地重合在一起,所以才導致你加深了誤會?”裴湘遲疑問道。
“正是如此。”
“誒?”端坐在小空間裏的裴湘驚訝揚眉,都有些顧不上自己的尷尬情緒了,不禁脫口問道,“我、我誇你的那些話,那麽些話——你竟然覺得那是你自己的真正心聲?!!”
——想不到你是這樣的展雄飛呀!
展昭佯做鎮定地點了點頭,隨後又連忙解釋說,自己並非那般自戀之人。而是因為之前思考正事的時候,他和她的思路總是不約而同地重合在一處,便讓他先認定了那聲音其實是他的想法。至於後來……
“咳,昭以為,既然是幻覺,當不能用常理看待,肯定有扭曲怪異極端之處。因此,哪怕昭聽到的聲音是女子嗓音,且經常,嗯,經常提及昭的外表,昭也一直在從自身尋找根由。”
“你就沒猜測過,其實是妖鬼神魔之類的玄異存在嗎?”
“昭身上一直攜帶著李仙姑贈與的警示符籙,十分靈驗,先前無論遇到厲鬼還是妖仙,那符籙都曾發出過提示。而仙姑的聲音出現時,昭身上的符籙平靜如常。
“再者,昭的隨身佩劍巨闕乃上古名劍,本身就具有驅邪避凶的劍氣,甚至可以傷到修行者……因為這兩樣一直沒有表現出任何異樣,所以昭便排除了外界因素。如今想來,當時確實有些武斷了。”
聞言,裴湘無奈地歎了一口氣,心道這符籙就是自己親手所畫,而巨闕劍又和她息息相關,能提醒展昭才怪呢。
不過,大約是因為感受到了展昭內心深處的尷尬與不自在,裴湘此時反而有些看開了。這大概就是那種隻要旁人比自己尷尬,那自己就不會尷尬了的境界吧。
情緒緩和下來後,裴湘便開始研究自己和展昭之間產生這種奇妙聯係的緣由。
當她開始全力感知並查探“心音”的存在後,巨闕劍在裴湘和展昭之間建立的隱約聯係立刻就被發現了。
同時,裴湘也確認了展昭並沒有哄騙她,他確實隻能聽見她對他說的話或者她“想要”對他說的話,而她自己的其餘念頭並沒有透露出去。
當然,如果裴湘放開防禦的話,也是可以聽見展昭對她傳遞的心音的。
裴湘認真探查了一番那股以巨闕劍作為中介的連接力量後,揮手抹去了其中的駁雜氣息和混亂法力,隻留下一股精純的陰陽之力,然後才再次開口對展昭說道:
“我剛剛找尋了一番你我二人之間‘心音’產生的原因,已經找到根源了。但可惜的是,以我目前的實力來說,無法徹底斷開‘心音’連結。”
——隻要她還需要寄住在巨闕劍中,這股機緣巧合下形成的關聯就斷不掉。
“但是我可以梳理控製這股力量。”裴湘溫和笑道,“展昭,你放心吧,你之後不會再被迫接收我的想法了,我已經做了限製。”
聽聞裴湘如此迅速地解決了“心音”這個意外,展昭也說不出是失落還是鬆了一口氣。
倘若是以前,他必然是十分高興的。可是自從猜測到這聲音的主人就是裴湘後,展昭的心情就有些複雜了。
他當然希望裴湘能保護好她自己的內心想法。可是一想到這“心音”是他和裴湘之間極其特殊的聯係,展昭又忍不住感到了失望與遺憾。
“仙姑,以後昭都不能再和你進行這樣的交談了嗎?”
裴湘想了想,道:“這股聯係並未徹底斷掉。‘心音’的力量始終存在,不過是被我限製住了。這樣吧,倘若我有事找你,就喊三遍你的名字,你聽到後,再決定要不要接收我的‘心音’,行不行?”
展昭自然願意。
“若是昭想找仙姑說話,那該如何?也喊三遍仙姑的名字嗎?”
“可以。”裴湘覺得通過這樣的方式和展昭偶爾互相交流,其實挺方便的,便頷首同意了。
聞言,展昭心中一動,旋即便輕聲問道:
記
“那昭該如何稱呼仙姑?就喊‘仙姑’嗎?”
裴湘微怔,隨後反應過來展昭目前應該不清楚她的身份,不論是女俠裴湘,還是劍靈裴湘。
“對呀,他根本不知道我是誰呀!”
於是,裴湘心中的不自在情緒頓時再次消減了八成,甚至又有心情開始想東想西了。
她驀然記起之前誤會展昭認識了新仙姑時的莫名煩躁,又聯想到曹仙姑那個壞東西,一下子就不喜歡讓展昭喊她“仙姑”了——哪怕加上不同的姓氏也不成。
“可是,不稱呼仙姑的話,還能稱呼什麽呢?”裴湘認認真真地考慮著,“這個新稱呼——既要彰顯出我是修行中人,還要證明我比旁的仙姑們更加厲害出色。尤其是比那個曹仙姑。哼,她明明本事不怎麽樣,卻住上了大房子,擁有了大花園。而我卻隻能住在破窯裏,還什麽都看不見……”
裴湘努力琢磨了好一會兒。
就在展昭以為她在猶豫是否要告訴他真正名字的時候,就聽裴湘語氣堅定地說道:
“從今以後,你就稱呼我為仙婆婆吧。”
展昭:……
雖然他此時已經聽不見對方的任何內心想法了,但也不知是不是這段時日培養的默契,他莫名就理解了對方弄出這“仙婆婆”稱呼時的那些奇奇怪怪的糾結心思。
但是,理解歸理解,已然憑借直覺認定對方就是裴湘的展昭並不想再讓心上人增加輩分了。
——要不幹脆挑明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