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展昭不清楚為何麵前的紅衣女子要佯裝前輩高人, 是單純地覺得這樣有趣,還是另有什麽隱情或者苦衷?
但無論如何,以他一貫醇厚謙和的秉性, 在弄不清楚其中的真正緣由之前,是非常不願意貿然戳破這種也許毫無惡意的謊言的。
——哪怕他自己莫名成為了晚輩。
這位江湖上名聲極為響亮的南俠深知人生在世不如意之事頗多。因此, 他與人結交往來之時, 總能體諒朋友們的為難之處,也時常在不違背道義原則的前提下成全他人的一些私心。
他對萍水相逢之人尚且存有一份包容之情,更別提紅衣女子這般幾次出手相助與他的恩人了。
對南俠展昭來說, 哪怕將來知曉紅衣女子這樣做其實就是覺得好玩, 就是想在輩分上占便宜, 也不會覺得如何惱怒氣憤。
一笑了之後,他依舊會牢牢銘記紅衣女子幫過他的恩情,並竭盡全力報答她。這是南俠心中的義, 也是南俠自覺可以一直挺直脊梁骨的誌氣。
於是, 展昭隻字不提劍靈的年齡問題,依舊維持著之前那種對長輩的恭謹謙遜態度。他誠誠懇懇地朝劍靈施禮道謝, 感激她再一次出手相助。
劍靈狐疑地打量著態度依舊恭恭敬敬的展昭, 見他目光真誠,神色坦然, 完全沒有因為她模樣年輕而露出不信任或者輕慢的神色, 並且是發自內心地尊重她,不禁微微鬆了一口氣, 也更加關心展昭的身體狀況。
“咳,展賢侄, 你醒了, 如今感覺如何?身體輕快些了嗎?老身的藥效果如何?”
展昭:……
劍靈一開口, 就讓經曆過不少江湖風波且總是沉穩有度的南俠差點再次失態。
在他“誤以為”劍靈是年長前輩時,還能勉強保持鎮定和她討論自己的身體狀況,可當他把劍靈看做是真正的妙齡少女後……
其實,劍靈是比較清楚人族男女之間的相處模式的,也明白男女大防那套理論,畢竟她和明瀟道人一起走南闖北的時候,委實見過聽過不少,還讀過不少人族自己編寫的話本故事。
但無論見識過多少人情世故,她總是下意識地就把自己排除在各種男女關係之外,概因她自認為自己是“巨闕劍劍靈”,是和人族完全不同的種族。
所以,哪怕劍靈如今以人族女性的形態暫時離開了巨闕劍,她依舊會不自覺地把自己定義為一名旁觀者,定義為一直尋找不到同類的劍靈。
也許,當劍靈以人的形態在人世間停留過足夠長的時間後,當她真正經曆過人間的四季與五味、六欲與七情後,才會漸漸脫離旁觀者的遊戲心態,生出那顆屬於人的紅塵凡心。
當然還有另一種可能,就是劍靈永遠是不受人間情仇羈絆的靈。她永遠快樂強大,永遠自由自在,永遠心無掛礙。滄海桑田,日升月落,她始終遊離於俗世煩擾之外……
片刻沉默之後,展昭輕咳一聲,道:“多謝前輩掛懷,展某一切安好。”
“可你的臉還有些紅。”劍靈輕輕眨了眨眼,實事求是地指出了她觀察到的結果。
“展某確實無礙。”展昭飛快地答了一句,而後迅速轉移話題問道,“前輩剛剛在用這古今盆觀看前世嗎?”
劍靈點了點頭,麵上露出一抹遺憾:“可惜這古今盆好似出了滯礙,竟然一點反應也無。”
說到這裏,劍靈語氣忽而一頓,繼而提高了聲音,揚眉道:
“是否有了毛病妨礙,試一試便知!展賢侄,可否請你幫個忙,來試一試這古今盆,看看它是否能映照出你的前世來。”
聞言,展昭並不推脫。他立刻大步上前走到古今盆旁,垂眸往水麵上瞧去。
與此同時,劍靈也後退了幾步,讓自己遠離了古今盆。她還是有些覺悟的,知道自己非常有可能遭到了古今盆的嫌棄。
不曾想,上次已經成功過的展昭這次也失敗了。他對著古今盆內的清水照了好一會兒,一直沒有看到任何玄幻變化,就仿佛麵前的古今盆隻是一個普通的金色水盆。
“前輩。”展昭轉身望向不遠處的劍靈,微微搖了搖頭,“這古今盆也未照出展某的前世。”
“咦,古今盆也沒有搭理你嗎?”劍靈先是麵露詫異,而後輕輕頷首,低聲歎道,“看來它是在鬧別扭呢。罷了,我不煩擾強求古今盆了,讓它獨自一個盆慢慢排解鬱悶吧,也許過一段時間就好了。”
展昭微怔,旋即不由自主地再次垂眸認真打量古今盆,試著從古今盆上感受一下它的別扭鬱悶。
半晌無果後,南俠忽而搖頭失笑,暗道自己的思路到底被湘姑娘這副認認真真感慨失落的樣子給帶偏了,竟然當真關注起一隻盆子的情緒變化來。
到了此時,展昭更加確認劍靈不是那種曆經世事的城府之人了,他相信自己的直覺,這位紅衣女子的喜怒其實十分好懂。
劍靈見展昭有些走神,以為他身體不適,立刻想起展昭應該喝第二碗藥了,便揚手在他眼前揮了揮,含笑道:
“展賢侄,勞煩你把古今盆抱起來吧,我們回屋去喝藥。這次服藥之後,你暫時就能徹底擺脫媚香之術的影響了。不過,若是要根除影響的話,之後一段時間還得繼續按時按方子服藥。”
展昭依照吩咐端起古今盆,同時再次向劍靈道謝。
劍靈不耐煩說客氣話,便讓展昭不要總是這樣謝來謝去的,她努力做出慈愛的表情,溫聲勸道:
“賢侄呀,你喊我一聲湘姑姑,我便該照拂你一二。你我雖不是親姑侄,但如今也算是有些緣分,日後相處,委實不必如此迂闊客套,反而顯得生疏了。”
展昭沉默了一瞬,沒接“湘姑姑”這個話茬,而是直接詢問自己能為劍靈做些什麽。
但在劍靈看來,這就是展昭接受了“姑侄間不必客套”的說法,也就是間接承認了她的長輩身份,頓時眉眼彎彎地點了點頭。
她心道,既然自己要求展昭不要一味地客套,就得以身作則,再加上她今晚確實又幫了展昭一個大忙,所以吩咐他去做些事,也是理所應當的。
於是,在展昭喝完第二碗藥後,劍靈就提出了自己的要求。她希望展昭能快馬加鞭追上提前離開隱逸村的包拯主仆,而後護送對方進京趕考。等包拯平平安安地參加完會試,他的任務就算是順利完成了。
展昭聽到劍靈此次提出的事情又和包拯有關,不禁目露迷惑。
他思忖著,自己第一次遇到湘女俠時,是在金龍寺那晚,也是包賢兄險些被法本法明兩個惡僧害死的那晚。之後,他說要報答,湘女俠就提出了讓自己給包賢兄送行囊包裹之事。而今晚自己再問湘女俠,湘女俠的提議仍然和包賢兄有關。由此可見,湘女俠和包賢兄之間說不定還有一段淵源,就是不知具體為何。
除了一些特殊情形外,南俠展昭行事一向光明磊落,為人也豪爽坦誠。他此刻心生猜想,又覺得這並非是不可言說之事,便直接詢問出口,而非藏在心裏暗自揣摩胡亂猜測。
而劍靈聽到展昭的問題後,也非常直爽地給出了答案,言說自己和包拯本無關係,是因為展昭認識了包拯,她才注意到那位麵龐黝黑的趕考舉子的。至於她和包拯之間,甚至還未說過一句話。
不知為何,問這個問題時,展昭隻覺得坦**自若並無他意。可當他聽完劍靈的回答後,忽而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心中竟有一種豁然開朗的輕快感覺,不禁暗道一聲奇怪。
待他再要仔細琢磨這股愉悅情緒由何而來,又發現毫無頭緒,便隻能當是自己一時心血**,無法深究。
不提這轉瞬間展昭心中的千折百轉,卻說劍靈毫不隱瞞地交代了自己和包拯之間的關係後,眸光微轉之際,又記起了自己需要豎立穩重可靠的長輩形象這件事,便真真假假地繼續說道:
“展賢侄,你是不是奇怪為何老身總是托你幫助包拯?哎,雖然那位包相公不認識老身,但老身卻已然認真觀察過他的為人行事了。
“包相公是正直赤誠君子,且聰穎博學誌向遠大,實在是不可多得的良友。倘若賢侄你和他相交投契,老身就不擔心賢侄你年輕氣盛走上岔路了。展賢侄,依老身看來,人生得一知己良友,實在是一件快事。”
聽完劍靈這一番聲音蒼老又語重心長的教誨,展昭頗為哭笑不得。
他一邊不得不承認這番話說進了他心裏,一邊又因為把劍靈當成了比自己歲數還小一些的年輕人,而覺得這段話古古怪怪的。
偏偏他還不願意戳破她,便隻能極力做出一副受教的模樣。南俠生怕自己的表情露出端倪,傷了這位湘女俠的顏麵。
好在劍靈自己也懶得偽裝太久可靠長輩的樣子。她是想起來了就經營維護一番,想不起來或者覺得太過為難自己了,就把形象問題拋之腦後。
劍靈總有一種迷之自信,就是隻要自己用心了,那她的偽裝能力就絕對是一流的,無論她想假裝成誰,總能模仿得惟妙惟肖。
展昭毫不猶豫地應承了護送包拯進京趕考的提議,並且和上次一樣,覺得這件事算不得是對劍靈的報答。在南俠看來,保護朋友本就是俠義中人的分內之事。
“好了,眼見著就要天亮了,展賢侄,我這就要離開了。對了,你也別急著趕路,還是好好調養一日,反正依照包拯主仆的腳程,你很快就能追過去的。”
說著話,劍靈又指了指桌案的位置,淡聲叮囑道:
“接下來你能用到的藥方都在那裏了,我還寫了些旁的東西,你若不困的話,就去看看吧。用與不用,都隨意。我年紀大了,就不過於幹涉你們年輕人的選擇了。”
展昭見劍靈要離開,心知此時此地並不方便挽留,便隻能起身送別。
待到房間內隻剩下南俠一人後,他怔怔站立片刻,方才去了桌案處,果然在上麵發現了備注詳細的藥方子。
但展昭最先留意的並不是藥方的內容,而是劍靈留下的飄逸桀驁字跡。展昭覺得這字跡有些眼熟,又一時之間想不出熟悉之感由何而來。緊接著,他又被這些字跡中無意間流露出的恢弘鋒銳劍意吸引了注意力,看著看著就有些移不開目光了,險些沉迷其中。
過了差不多一柱香的功夫,展昭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他將目光從紙上移開,但很快就轉了回來,三番兩次地留戀不舍之後,展昭心裏對劍靈的武學修為有了更多的敬佩之情,甚至動搖了之前的一些想法,就是關於劍靈的年齡問題。
“這世上當真存在十幾歲就將一身武功修煉到臻於化境的天才嗎?”
但是,當展昭翻看到那張二百兩紋銀的欠條時,剛剛產生的那些動搖之意頓時再次消散。他想,倘若真是活了很多年的武學宗師,大概不會這麽窮吧?
仗義疏財的南俠一邊思索,一邊翻開劍靈留下的第三頁寫滿字跡的紙張。
這張宣紙上的墨色字跡更加大氣磅礴,但內容……
展昭反複看了三遍,似乎才勉強弄懂上麵寫了什麽。
這是前麵那張藥方的補充說明。
劍靈給展昭留言道,前麵的藥方可能存在效果過強的小小弊端,就是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如果展昭之後感覺不妥的話,可以適當進補一些滋補之物,具體名目已經列於紙上。當然不吃也沒什麽,隻要展昭勤加鍛煉注意飲食調養,過個一年半載的,任何小弊端都會自行消除的。
饒是展昭一向心性過人意誌堅韌,此刻也忍不住把之前還愛不釋手的藥方推得離自己遠了一些,又遠了一些。
——他終究是個年輕男人。
——他終究是個年輕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