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經過短暫的相處與交流,傑克·道森對安妮·戴維斯印象大好。

他為人一向機靈敏銳,其實早已經察覺到這位嬌嬌弱弱的小姐一大早就獨自過來尋他,肯定不止是為了和他討論繪畫方麵的事情,再加上對方剛剛感歎時間不充足的話語,心裏就有了一些推測。

於是,這位真誠的年輕人立刻提出了他的疑問:

“戴維斯小姐,有什麽是我能為你做的嗎?如果在我力所能及的範圍內,請盡管開口。”

她微微挑了挑眉,有些驚訝於傑克的直率,於是也不再拐彎抹角,而是用同樣坦誠率直的態度回應身邊笑容燦爛的青年。

“道森先生……”

“等等,戴維斯小姐,你可以叫我傑克。我想,我們已經是朋友了,不是嗎?”

“好吧,傑克。”她彎了彎漂亮精致的眉眼,溫聲道,“也許你也更加願意喊我安妮,朋友們都這樣稱呼我。傑克,我來找你,是想向你打聽一下我落水前後的情形,你能盡量細致地描述一下你當時看到的場景嗎?”

這個問題讓傑克露出了一個略顯疑惑的表情,因為他之前已經對丹寧男爵他們敘述過救人的過程了,而且還不止一次。不過,既然戴維斯小姐特意來找他打聽這件事,他們又成為了朋友,那他完全不介意再重複一遍當天的經曆。

“那天早上有些薄霧,一切都朦朦朧朧的,我本來打算好好觀察一下霧氣籠罩下的水麵,特別是那些模糊的輪廓和色彩的變換……後來,觀景橋方向忽然傳來幾聲驚叫,我下意識就跳了起來。

“那時候的霧氣已經散得差不多了,幾乎不影響視線,所以我恰巧捕捉到了一道人影從橋上墜入河中,我就連忙往你落水的地方奔去……我的遊泳技術很好的,安妮,我很快就找到了你,但你那時候已經陷入昏迷狀態了。

“我托著你往岸上遊,遊到一半的時候,那位霍克利先生和他的保鏢,嗯,也許是貼身男仆,一起從遠處趕了過來。霍克利先生沒有下水,一直站在岸邊,是他的保鏢下水幫我把你送到了岸上。

“安妮,你那時候已經沒有呼吸和心跳了,我,嗯,有些慌亂,說實話,我以為你已經……還是霍克利先生比較鎮定。他一邊指揮那個叫勒傑的保鏢去找人過來幫忙,一邊對你實施了急救手段,據說是他在什麽俱樂部裏學到的辦法。再後來,人們都跑了過來,亂糟糟的,直到你就被送回了家中……”

她靜靜地聽完傑克的講述,內容基本上和霍克利所說的一致。當然,兩人的版本還是有所不同的,傑克的敘述中增添了她落水瞬間的細節,而霍克利的版本則夾雜著他的某些陰謀推測。

她再次默念了一遍當時救她性命的三個人的名字:傑克·道森,卡爾·霍克利和保鏢勒傑。她想,將來一旦有機會,她一定會盡力報答這三人的救命之恩的。

“傑克,我落水的時候,橋上還有其他人嗎?”

“我沒注意橋麵,安妮。”傑克無奈地搖了搖頭。

“唉,這樣啊。”年輕姑娘遺憾地歎了一口氣,表情有些迷茫。

傑克察覺到朋友的失望情緒,有些遲疑地說道:

“有一個小細節,我不知道值不值得對你提及。那時候霧氣還沒有徹底散盡,而我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你那裏,再加上我當時畫畫的位置……確實沒怎麽注意橋上是否有人。

“唔,不過……我記得我衝過去跳進河裏之前,瞥見靠近橋頭的方向有兩道人影。但我不能確定他們是剛剛從橋上跑下去的,還是恰巧走到橋頭附近然後發現有人落水了,嗯,因為怕麻煩就立刻轉身躲遠了。”

“兩道人影?”

“是的,是兩個人,一高一矮,嗯,稍高一些的好像有一頭金發……”

“金發呀,這可是個太常見的特征了,並且還不一定是對方的真實發色。”

她自然沒有忘記初次見到準未婚夫布坎南時的那些發現。隻是,如果單憑“金發”這個特征就想給誰定罪,那可就太武斷了,這繁華熱鬧的倫敦城裏,不知道有多少金發之人呢。

“傑克,你對我父親他們提過這個細節嗎?”

“我隻對丹寧男爵提過一次,安妮。”傑克歎了一口氣,表情有些無奈。

他沒提丹寧男爵似乎把他的話當成了一個為了洗脫自身嫌疑而編造的謊言,並且還是很不高明的那種,而是用一種十分平和的語氣解釋道:

“可惜這個發現並沒有引起重視,畢竟我隻注意到了橋頭附近的人影和金發,這些線索太模糊了,而且還不一定和你落水之事有關。我想,他們也許隻是比較冷漠的過路人,或者是兩個不會遊泳又擔心陷入麻煩裏的可憐家夥,因而才匆匆離開的。對了,安妮,你真的不記得當時……”

就在這對新結識的朋友認真討論事情的時候,不遠處一位正大步穿過公園草坪小路的男士無意間瞥見了這愉悅交談的一幕,對方步伐一頓,眼中劃過一抹詫異之色。

“戴維斯小姐怎麽和那個窮小子道森湊到一起了?”

一大清早就出門辦事的勒傑心裏嘀咕了一句,便不再過多關注。

今天早餐結束後,他的雇主霍克利先生將會和白星航運公司的常務董事伊斯梅先生談一筆大訂單,所以,他得盡快返回霍克利先生的住處,並向他匯報一些有關這家航運公司董事會的內部消息。

勒傑抄近路穿過河濱公園,而後開著雇主的新車趕回了聖·詹姆斯大街。當他接過男仆手中的電報信函並走進餐廳時,卡爾·霍克利剛剛端起麵前的香濃咖啡。

“勒傑,歡迎回來,時間剛剛好。”霍克利認真地打量了一眼勒傑的嚴肅表情,隨即淡笑著揚了揚眉,“看來你的收獲不錯。”

“沒有多少人會和金錢過不去,先生,更何況我們希望了解的消息並不觸犯大不列顛的法律。”

霍克利不緊不慢地喝了一口咖啡,語氣輕鬆地說道:

“既然你‘滿載而歸’,勒傑,那麽,我相信今天上午的談判會進行得非常愉快的。這很好,因為霍克利家族一向珍視伊斯梅先生的友誼。”

勒傑短促地笑了一下,而後便開始向霍克利有條不紊地匯報有關白星航運公司的一些內部消息。等到他的年輕雇主吃完最後一口早餐,他的匯報工作也正好結束。

卡爾·霍克利繼承了他父親尼頓·霍克利——匹茲堡的鋼鐵大亨的精明商業頭腦。作為獨子,從進入大學開始,他就逐步接手家族生意並嚐試著進行私人投資,等到他從哈弗畢業的時候,已經可以獨立掌控起家族中的一些比較重要的生意往來了。

這次來英格蘭,他會代表霍克利家族同白星航運公司商談並簽訂未來幾年的鋼鐵訂購合同。

當然,除了賺錢做生意以外,他還有另一個非常重要的目的,就是迎娶一位出身名門的英倫淑女,好讓霍克利這個姓氏得到歐洲上流社會的進一步認可與青睞。

“早上好,父親。”

在餐廳門前遇到一家之主丹寧男爵查爾斯·戴維斯後,她立刻露出恰到好處的清淺微笑,並優雅問好。

裙擺下的小羊皮靴子已經換成了適合室內走動的軟底緞麵便鞋,她款款而來,沉靜大方又纖弱窈窕,完全看不出不久前的她一氣嗬成地完成了助跑、蹬牆,觀察、跳落等一係列豪放動作。

丹寧男爵矜持點頭,他望著亭亭玉立的長女,眼底浮現一絲淺淺的溫和:

“安妮,我很高興你能夠擁有不錯的氣色。”

父女二人走進餐廳時,男爵夫人已經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了,正在閱覽當天的晨報。戴維斯家的其他幾個孩子也都坐在了餐桌前,此時見到父親和長姐出現,紛紛問好。

而她在向男爵夫人問好的時候,想到兩人之間的真實關係,心情微微複雜。

蘇醒之後,她很快就察覺到,男爵夫人對自己這個長女的關愛與溫柔都是有所保留的。

當失憶的她明確表現出對準未婚夫布坎南的疏遠冷淡時,男爵夫人首先關心的並不是女兒的心情與心意,而是計劃安排被打亂了的煩悶。

因為這份半真半假的長輩慈愛,她曾經暗自懷疑過落水之事是否和男爵夫人有關。但經過一個月的觀察,她幾乎可以確定,即使男爵夫人對她的疼愛與照顧都是有條件的,卻並不存在害她或者討厭她的心思。

男爵夫人堅持讓非親生的長女嫁給十分有錢的托馬斯·布坎南,一方麵是為了戴維斯家族的經濟狀況著想,另一方麵則是因為,男爵夫人當真認為這是一樁不錯的婚事。

雖然……這門婚事存在著背井離鄉遠離娘家和嫁給暴發戶之類的弊端,可世上的婚姻哪有十全十美的呢?最起碼托馬斯·布坎南年輕英俊出身豪門,畢業於美國的耶魯大學,還在運動方麵有所成就,也算是年輕有為了。

“今天的晨報上有什麽新鮮事嗎,伊麗莎白?”丹寧男爵坐下後,微笑詢問自己的妻子。

“大家仍然在討論那艘永不沉沒的泰坦尼克號,關於它的尺寸,它的設計,它內部的豪華裝修……”

說著話,男爵夫人放下報紙,目光在長女安妮的身上停留了片刻,尤為關注了一下她的秀美麵龐和纖細腰肢,而後才意有所指地說道:

“如果一切都能夠按部就班地進行下去的話,也許我們全家很快就有機會搭乘那艘巨輪了,我希望白星航運公司沒有對泰坦尼克號的舒適程度誇大其詞。”

感受到了男爵夫人落在自己身上的打量目光,失憶的姑娘沒有像之前那樣下意識地開始分析目光主人的真實意圖,反而微微走神。

她覺得自己似乎在哪裏聽說過“泰坦尼克號”這個名字,就是……有著一種呼之欲出的熟悉感。

“是我之前的記憶嗎?”她暗自揣測,“安妮·戴維斯之前聽說過泰坦尼克號是很正常的,可是……為什麽我會對一條船的名字產生如此明顯的情緒波動?若論熟悉程度的話,父母親人的名字不是應該更能激發我的隱藏記憶嗎?”

就在她努力捕捉那些莫名而陌生的情緒的時候,丹寧男爵夫婦的對話依舊在繼續。

“我相信白星航運公司的宣傳和保證,伊麗莎白。”

丹寧男爵意識到,妻子在借泰坦尼克號的話題,暗示長女安妮與來自美國的豪門子弟托馬斯·布坎南的婚事。如果這樁婚事確定了,那麽他們全家近期確實需要前往美國一趟。

於是他立刻充滿信心地說道:

“我們近期會有機會去那艘船上轉轉的,到時候你可以親自欣賞頭等艙裏的每一處精美裝飾。”

“但願吧。”男爵夫人垂眸喝了一口咖啡,而後用一種輕柔又稍顯冷淡的語調緩緩說道,“不過,也許我不用親自登船,就能知道有關泰坦尼克號的一切。因為……”

男爵夫人的聲音異常清晰地傳進了思索之人的耳中,讓她有瞬間恍惚。

隨即,她心裏又生出了一個陌生古怪的念頭,似乎在過去的某個時候,她也無需親自登船,就可以大致了解泰坦尼克號裏麵的布置裝潢。

可是,到底是在什麽時候呢?

她想得入神,不知過了多久,也許隻是幾秒鍾,她的腦海中忽然響起一道清越含笑的聲音:

“湘湘,快過來,電影要開始了!”

緊接著,她又聽到那個被喚做“湘湘”的女孩兒不太情願地抱怨道:

“為什麽要去看第二次呀?還是刪減版的。少年人,你是不是在假裝純潔呀,或者心虛啦?我記得你那裏一直有加長清晰無and碼版的,要看也應該看那個的。”

“裴大小姐,裴湘裴女士,咱們講講道理,那是你留在我電腦裏的,還不許我刪掉。”

被“指責”為假裝純潔的大男孩兒走過來拉住同伴的胳膊,哄著她往電影院的檢票口走去。

“湘湘,我這是小組作業,要在專業課上公開分析劇情的。如果看錯了版本,把被刪除的場景片段寫到了小組作業裏,那可就鬧笑話了。所以,我的大小姐,為了小生的一世英名,麻煩你行行好,陪兄弟我再認真看一遍《泰坦尼克號》吧。”

隨著年輕男女的背影消失在電影院門口,這一段忽然冒出來的記憶也跟著消散了。

這一次,記憶的主人沒有再次忘記她看到的畫麵和聽到的聲音,可是除了這些以外,她依舊想不起其它的過往。

“湘湘?裴湘?這是……我的名字!”

默念出“裴湘”的一刹那,她毫不猶豫地接受了這個來自東方的名字,並且異常堅定地相信,她就是裴湘,即使……所有人都說她是安妮·戴維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