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她很快就從花園的後門溜了出去。這是她蘇醒之後第一次脫離旁人的保護和陪伴獨自出門,眉目間不知不覺就染上了一抹興奮。
她雀躍地踮了踮腳,在原地歡快地旋轉了小半圈,而後迅速又機警地向四周張望了一番,在確定沒有人關注她的行蹤後,才腳步輕快地朝著早就打探好的方向奔去。
急衝衝地繞過丹寧男爵府西側的林蔭小路,無需多加尋找,她便準確地找到了附近公園的大門。
與此同時,隨著路上行人的漸漸增加,她走路的姿態也不著痕跡地變得優雅舒緩起來。裙擺翩翩,身影婀娜,轉眼間,她就和路上晨起散步的淑女太太們沒什麽區別了。不比眾人美,也不比眾人醜,她無師自通地掌握了隱沒在人群中的方式。
走進景色怡然的河濱公園,她沒有往行人稀少的水邊或者清幽的樹林方向探尋,也沒有去查看安妮·戴維斯當初遇險落水的景觀橋,而是一直在人來人往的噴泉池邊徘徊觀察。
她今早偷偷獨自出門的目的是為了調查一個月前落水的真相,但卻不會為了找尋原因就莽撞冒險。在不確定是不是當真有人意圖暗害自己的時候,她絕對不會孤身一人前往容易發生意外的僻靜地方的。
“要是暗處藏著身強力壯的歹徒……不,隻要一兩名力氣大的健壯女人,就能輕易傷害我了。”她輕輕捏了捏自己纖細的手腕,無奈地歎了一口氣,一邊有些心不在焉地想著日後的鍛煉問題,一邊四下張望,“霍克利先生說,當時最先下水救我的人,是一位有著金棕色頭發的年輕男人,對方時常來公園裏寫生,或者給遊客畫像賺錢……”
她的目光在三三兩兩的遊客中搜尋了片刻,可惜運氣不佳,並沒有發現符合卡爾·霍克利口中描述的年輕畫家。
於是,她猜想對方也許今天早上沒有來公園,或者此時正在某個清幽安靜的角落描摹晨曦美景,就像一個月前的那天早上一般。
如果那位叫做傑克·道森的年輕畫家沒有貪戀晨霧中的河邊風光的話,就不會撞見安妮·戴維斯落水這場意外,更不會及時跳下水去搭救她。那樣一來,安妮·戴維斯非常有可能會在無人注意的時候,絕望又痛苦地沉入冰冷幽暗的河底。
“我得見見道森先生,問問他當時的情形。”她想,“哪怕霍克利先生一直在暗示,那位道森先生不一定是救人的英雄,也許還是導致我落水的元凶……哦,好吧,雖然霍克利先生也是我的救命恩人,但他那種階級分明的想法……”
她稍稍想了想,朝著一個在公園裏售賣八卦小報和日用雜貨的半大孩子招了招手。
“美麗的小姐,戴爾願意為您效勞。”男孩兒笑嘻嘻地湊了過來,同時把手中的小貨箱遞到她麵前,殷切推銷道,“您需要什麽,要來一份今早剛剛印刷出來的畫報嗎?這上麵科全是獨家最新消息哩,保您滿意。”
她笑著取了一份絕對不會在丹寧男爵府中出現的八卦畫報,然後又從男孩兒的貨箱裏挑選了一條質量一般的棉布手帕。
“我要這些。”她從錢包裏取出一些零錢,數額明顯超過手中的商品,“戴爾,我能向你打聽些消息嗎?我聽說這附近有一位給人畫像的年輕畫家,畫技很不錯。我想請他幫我畫一幅在公園裏散步的素描,唔,他好像姓道森,你知道他嗎?”
經常在這一帶轉悠的戴爾看著那些明顯多出來的錢幣,眼睛頓時一亮,連忙機靈點頭道:
“知道知道!小姐,我知道你說的那個畫家,他很受女士們歡迎的,對了,我今早還見過他哩,他叫……傑克·道森,對,喜歡畫畫的傑克·道森,是他吧?嘿,小姐,需要我為你把他找來嗎?”
她微笑著點了點頭,把一半的報酬放到小戴爾的手中,許諾道:
“如果你找來的道森先生就是我說的那位,我會把另一半的報酬支付給你的。”
“肯定不會出錯的。”小戴爾拍胸脯擔保,“這附近可就隻有一位受姑娘們歡迎的畫家道森,再沒有第二個啦。”
交易達成,戴爾立刻挎著他的小貨箱飛快跑開了。他記得那個笑容燦爛的道森最近一直喜歡待在樹林那邊,這會兒肯定蹲在灌木叢邊啃麵包當早餐呢。
戴爾離開後,她在噴泉池旁找了一張舒適的長木椅坐了下來,趁著等待傑克·道森的空閑時間,她又在腦海中把這些日子以來收集到的線索匯總整理了一遍。
她印象最深的一個場景,就是蘇醒後第一次見到陌生的親朋好友的時候。
那時候的她什麽都不記得了,可奇怪的是直覺仍在。她幾乎沒有花費太多的精力,就迅速判斷出,當時距離她稍遠的中年男士十分擔心她,對方臉上流露出的關切之意是非常真實的。
與之相對的,是那位一直握著她的手的女士。
那位女士距離她非常近,發現她清醒後臉上的慶幸表情也最明顯,可她的擔憂緊張之情卻不是那麽純粹濃厚,裏麵藏著幾許敷衍之意。
後來,她知道了那位認真擔心她的中年男士就是她的父親丹寧男爵,而那位坐在床邊溫聲訴說擔憂之情的女士則是她的母親。
而後,她又重新認識了戴維斯家族中的幾位親人,以及一位叫做托馬斯·布坎南的魁梧英俊男士。據說,這位美國來的富豪子弟是她的追求者,也是男爵夫人看好的女婿人選。如果沒有發生落水事故的話,他們兩人應該很快就會訂婚的。
失憶的她自然對布坎南先生毫無印象,也沒有多餘的愛意。
當她看到那位一臉焦急心疼的準未婚夫時,心底有一道十分平和的聲音在冷靜分析,從這個男人的衣著、飾品、氣味、眼神、鞋子等各處細節來判斷,他確實是急急忙忙趕來探望她的。但是在趕來之前,他應該是和一位金發女郎待在一起,並且,兩人的關係非常親密。
對於一男一女之間會如何親密,失憶的她沒有深思細究。
那時的她有太多的事情需要接收消化了,最關心的問題則是自己到底是不是安妮·戴維斯?
此外,學說話學溝通、接受醫生一遍又一遍的檢查、記住親人朋友的姓名和容貌、重新學習禮儀才藝知識……每件事都把她的“新”生活占據得滿滿的。因此,她一直有意無意地疏遠著準未婚夫布坎南先生。
可是……當她產生了要調查清楚自己落水真相的想法後,便迅速意識到,她不能再繼續忽略對方了。
“綜合朱娜和其他人零零散散的說辭,可以總結出,我以前有上午去公園騎馬的習慣,但很少會在早餐前出門散步。那天早上出門時,我穿了最喜歡的大衣,特意選擇了法國訂購的新帽子,還佩戴了象征幸運與幸福的胸針,雖然那枚胸針已經遺失了……”
想到這裏,她眼眸微轉,清亮亮的視線掃過一對在公園裏挽著手談天說笑的年輕男女,暗自猜想當時的自己一改往日習慣選擇獨自出門散步,到底是一時間的心血**,還是……去赴重要之人的約會?
如果真的存在重要之人的話,那……對方是誰呢?是什麽樣的人,能讓一位十七歲的貴族少女那樣鄭重對待呢?
“情人?情敵?最重視的朋友?如果和愛情相關的話,那托馬斯·布坎南會在其中扮演什麽角色呢?布坎南是不是就是安妮的約會對象?如果是的話,那他那天早上為什麽沒有出現在橋上,而是在出事後匆忙趕來?如果不是的話,那麽……安妮喜歡的另有其人?”
就在她凝眉思索的時候,小戴爾領著一位十分帥氣的年輕男子走了過來。
青年有著一頭簡單利落的金棕色短發,手中拿著圖畫本和幾樣簡單的畫具,穿著一件舊外套,氣質中有些隱隱的瀟灑不羈。
他向她走近時,眼中的光芒是和悅而誠摯的,同時,一抹迷人的微笑在他的唇邊自然而然地綻放。
她幾乎立刻被這個微笑吸引了。
“你好,我是道森,傑克·道森。”
“我是安妮·戴維斯,很高興見到你,道森先生。”
在見到傑克·道森之前,她設想過他是什麽樣的人,是像霍克利先生懷疑的那樣居心叵測品行不端,還是一個被旁人誤解的單純善良大男孩,亦或者是正直穩重不善言辭的青年?此時見到道森本人,她發現自己的想法還是過於淺薄狹隘了。
傑克·道森是一個非常有個人魅力的年輕男人。
他不富裕,甚至落魄,他衣著隨意,有些不修邊幅,他的手背上還殘留著碳粉的灰黑色痕跡,可他足夠自信,也足夠英俊。
他那雙明亮蔚藍的眼睛裏,充滿了勃勃生機和友善慧黠,他的身上沒有自卑怯懦,也沒有憤世嫉俗,就像他此刻的笑容,既包含著對生活的真誠坦率熱情,又不缺乏洞察世事冷暖後的敏銳通透。
“我也很高興見到你,戴維斯小姐。”傑克爽朗一笑,絕口不提自己曾經救過安妮·戴維斯的經曆,“我聽小戴爾說,有一位高貴美麗的小姐看中了我的畫技,這是我的榮幸。”
“我想道森先生也許還記得我。”她含笑起身,一邊把剩餘的報酬交給找人的小戴爾,一邊對傑克說道,“能欣賞到道森先生的畫作,同樣是我的榮幸。”
說著話,她的目光落在了傑克手中的素描本上,客氣詢問道:“我能看看你以往的作品嗎?”
“當然。”傑克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
她接過畫本,又坐回之前的長木椅上,開始認真翻閱並欣賞傑克的作品。
安妮·戴維斯的繪畫技巧一般,也不像她的同學露絲那樣熱愛這些藝術作品,所以在過去的一個月裏,她並沒有接觸過多少有關繪畫的知識。
可是當她瞧見傑克的練習作品後,許多繪畫方麵的見解和技巧就在腦海中自動浮現了出來,讓她很快就和等在一旁的傑克有了更多的共同語言。
悠悠翻過最後一幅練習作品,她有些意猶未盡地合上素描本,側頭對著坐在長木椅另一端的年輕畫家感慨道:
“如果時間能再寬裕些就好了。我非常喜歡你的作品,道森先生。我知道,你愛你筆下的人物,所有的,你都投入了真摯的感情。”
被誇獎的傑克眼睛亮亮地望著不遠處的優雅貴族小姐,心裏再次慶幸那天自己及時發現了險情。
當然,哪怕這位小姐不欣賞他的作品,他當時也會努力救人的,隻是……心情一定不會像現在這樣暢快興奮。
“雖然被那位傲慢多疑的霍克利先生懷疑審視,甚至差點被誤會成是導致戴維斯小姐落水的真凶……但誰在乎呢?”
傑克興致勃勃地想著:
“那些高高在上的先生們不是一貫如此嗎?連丹寧男爵都懷疑是我傷害了他的女兒。算啦,我隻是做了我認為值得做的事,問心無愧就好。
瞧,上帝是公平的,他已經給了我做好事的回報,我因此認識了一位誌同道合的朋友,並且,她還是一位矜持優雅的貴族小姐,哎呀,這可真不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