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在和艾拉·布朗暗中較勁兒的同時,裴湘也時刻注意著自己的記憶有沒有恢複的征兆。

然而可惜的是,直到她在艾拉·布朗的對麵坐好,又和對方簡單交流了幾句,她的記憶也沒有絲毫被觸動的感覺,更沒有昨晚忽然聽聞羅伯特·布朗擅長偽裝時那種呼之欲出的熟悉感。

暗自遺憾後,裴湘有些心虛地瞄了一眼站在門口位置的霍克利。她想,這位先生之所以能答應讓她來見艾拉,大概就是被恢複記憶這個非常正當的理由說服的。

現在,她已經確定艾拉不是自己找回記憶的“鑰匙”了,可卻不能讓霍克利先生瞧出來。要不然,他肯定會提前終止今天的這場見麵的。

飛快收回可能泄露秘密的眼神,裴湘認真打量神色十分鎮定的金發艾拉,準備開始上演今天的重頭戲。

漸漸地,她臉上的那種溫柔純真笑容變得越來越勉強,似乎還夾雜著一絲恐懼和厭恨,但更多的,則是迷茫。

“艾拉·布朗,你為什麽要傷害我呢?”

這句話呢喃出口之後,裴湘先是一怔,仿佛沒有想到自己會直接問出心底最真實的疑惑。隨後,她輕輕歎了一口氣,收斂起了眉目間的所有複雜情緒,隻留下釋然和某種高高在上的寬恕。

這個表情……很微妙也很複雜。

來之前,裴湘在露絲的幫助下練習了好一會兒。

根據露絲這位曾經在學校劇社擔任過副社長的文藝愛好者評價,裴湘非常具有表演天賦,隻要經過一些簡單的訓練,她就能用一雙眼睛把許多複雜難言的心情表達得十分充分。

為此,露絲對裴湘當年沒有參加學校劇社表演感到十分遺憾。

裴湘也覺得自己其實挺喜歡這些真真假假的表達方式的。

看,當她成功展示出這一技巧後,對麵那個心性堅韌並已經挨過多次審問的艾拉·布朗,終於出現了明顯的情緒波動。

這個女人,尤其討厭被人施舍某種憐憫與同情,那比咒罵她或者嗬斥她還令她難以忍受。

裴湘想,隻要挑動了艾拉·布朗的負and麵情緒,哪怕隻是一些輕微的起伏波動,也是有好處的,總比讓她一直保持著冷靜理智強。

果然,不等裴湘再多說什麽,之前還有些愛答不理的艾拉收起了冷淡寡言的態度,主動反駁了好幾句。

“你在說什麽,戴維斯小姐?我說過很多次了,我沒想到會讓你落水,那是意外,隻是意外!是你不能接受我和布坎南先生之間的親密關係,情緒激動之下才失足落水的。你們,嗬,已經問過我很多次了,我就是這個解釋。”

“我想不明白,你為什麽要那樣做呢?”

裴湘根本不理會艾拉陰陽怪氣的解釋,而是以一種異常篤定的態度堅持追問對麵的嫌疑犯,為什麽要傷害她?

同時,她悲憫地注視著艾拉,仿佛上帝在注視迷途的羔羊

裴湘的頑固態度讓艾拉·布朗感到煩躁,她狠狠地捏著手指,直到把手指捏得通紅,才勉強冷靜了下來。

“不能再受影響了。”艾拉想,“必須扭轉這場談話的氛圍,換成……我擅長熟悉的感覺!”

沉默片刻後,艾拉·布朗緩緩調整了坐姿。

在調整的過程中,她狀似無意地扭了扭柔軟的腰肢,又挺了挺豐滿的胸脯,而後輕輕揚起下巴,用嫵媚的餘光瞥向始終沉默的霍克利,聲音甜柔了三分:

“戴維斯小姐,哦,還有……霍克利先生,你們不用再逼問我了,我可不會為我沒做過的事認罪的。霍克利先生,你們已經關押我不少天了,該問的也都問了,就放我離開吧。唉,難道要偽造一個證據誣陷我嗎?”

霍克利突然接收到艾拉·布朗那含著挑逗意味的纏綿眼神,第一反應是去看裴湘的反應。

奈何裴湘並沒有什麽特殊的反應,隻是若有所思地觀察著艾拉·布朗的一舉一動。

見狀,霍克利眉心一跳,他根本顧不上捕捉心底的失落情緒,注意力一下子都轉移到了這姑娘善於模仿學習這件事上了。

他此時分外擔心裴湘從艾拉·布朗身上學到一些奇奇怪怪的東西,隻要一聯想到離開這個房間後……

就在霍克利覺得有點兒牙疼頭疼心肝兒卻莫名微顫的時候,裴湘依舊在認真搞事。

她先是故作無奈地搖了搖頭,然後仗著艾拉被關押後消息不靈通的弊端,繼續她的表演和信口開河。

“你不必這樣,艾拉,如果你想趁著我記憶出問題的時候逃避審判,甚至蒙混過關,那你肯定要失望的。艾拉,你大概還不太清楚,我的記憶已經在逐步恢複了。”

突然聽到裴湘說她已經恢複了記憶,艾拉瞳孔驟然緊縮。她下意識握緊了放在膝蓋上的拳頭,呼吸瞬間加重。

但是,這些緊張的表現很快就被她控製住了,隨即,她有些虛張聲勢地大聲嗤笑道:

“既然你的記憶恢複了,那就該知道當時發生了什麽。戴維斯小姐,你騙不了我的,也嚇不到我!我還是之前的態度,沒做過就是沒做過,除非你們拿出證據來。”

裴湘皺了皺眉頭,為難的神色中帶著幾分天真困惑。她似乎沒有預料到艾拉會不相信自己的話,連忙反駁道:

“我怎麽會撒謊?我確實想起了那天早上發生的大部分細節,也能親自指控你和羅伯特·布朗聯手謀害我。”

提到自己被傷害的經曆,裴湘停頓了片刻,她的麵孔上再次浮現出驚慌、後怕和痛恨等激烈情緒,令對麵的艾拉·布朗很輕易地就瞧見了她的掙紮與克製。

“還有,我認為你誤會了一件事。我今天來這裏並不是為了讓你承認什麽的,那沒必要,真的。我來這裏見你,其實就是想親口問問你,你為什麽會對我有這麽大的恨意?我曾經得罪過你嗎?還是……隻因為布坎南先生?”

艾拉·布朗抖了抖眼皮,她對安妮·戴維斯的印象還停留在年輕嬌養單純好騙之類的印象上。所以,當她親眼觀察到裴湘的一係列情緒變化,又親耳聽到了她那些隱含憤怒的質問,心裏也不由得開始犯嘀咕。

她一直不坦白實情,其實就是仗著麵前這位貴族小姐的失憶,想著自己這邊能拖一天是一天,一定要給羅伯特留出充分的準備時間。

可是一旦安妮·戴維斯真的想起來了……

“不,這不一定是真的!”艾拉暗自告誡自己,也許今天的這場見麵隻某些人設計的圈套,如果自己信了,那才是真的犯蠢了!

“隻是……如果麵前這個養尊處優的小姑娘真的記起來了,那……我也得抓緊時間改變策略,不能一直這樣強硬地僵持下去,導致他們直接給我和羅伯特定了罪。不行,我得想辦法把羅伯特摘出去,或者給他製造充足的逃跑時間。但這個前提是,安妮·戴維斯真的恢複記憶了……”

就在艾拉因為裴湘的謊言飛速衡量利弊的時候,對麵的貴族少女微微傾身,她專注地凝視著傷害過自己的女人,再次開口問道:

“艾拉,你是因為布坎南先生才對我做壞事的嗎?你愛他,所以記恨我,是嗎?”

這個傻乎乎的問題——至少艾拉·布朗是這樣評價的,瞬間消融了一部分艾拉·布朗對裴湘的警覺。

她不無嘲弄地想著,真蠢,大約也就是這種從來沒有吃過苦的大小姐能問出這樣的白癡問題來了。愛情?嗬,那也許存在,可誰會在布坎南那樣的花花公子身上尋找呢?

裴湘聽不見艾拉的腹誹,但她能察覺到艾拉對布坎南不以為意的態度,於是,她在心裏劃掉了“愛情嫉恨”這個選項。

“艾拉,你大約還不清楚。”裴湘不等艾拉開口否認,又繼續說道,“霍麗絲也喜歡布坎南先生。對了,你還記得霍麗絲嗎?就是被你們威脅偷信的女仆。”

艾拉自然知道那個手腳不幹淨的女仆霍麗絲,但在這樣的場合突然從裴湘口中聽到霍麗絲的名字,她心裏就不由得咯噔一聲。

這一次,自認為當初的安排比較隱秘的艾拉,開始傾向於相信裴湘是真的在漸漸恢複記憶。

裴湘眼眸輕轉,確定自己沒有從艾拉臉上發現一絲一毫的驚異。而她那從蘇醒後就存在感極強的觀察能力與莫名直覺也在告訴她,艾拉·布朗不僅知道霍麗絲這個人,還比較了解她。

同時,艾拉認同裴湘所說的,霍麗絲喜歡布坎南這件事。

再次不著痕跡地證明了一個小小的推測,裴湘就更有胡編亂造忽悠人的信心了。

趁著艾拉低頭沉思的時候,她忍不住轉頭朝著霍克利得意地眨了眨眼睛,而後又迅速坐正並收起了臉上活潑的神情。

“戴維斯小姐,我不知道誰是霍麗絲,更不知道什麽威脅偷信。哦,你說霍麗絲愛慕布坎南先生?那也挺正常的,說實話吧,我待在他身邊時,就看到過不少主動投懷送抱的年輕姑娘呢。不過,有些小姑娘的嫉妒心確實挺可怕的。戴維斯小姐,你是不是聽了那個霍麗絲的什麽胡言亂語,才這麽針對我、懷疑我?”

“並不是霍麗絲主動揭發你的。”裴湘無奈又失望地瞧著艾拉,沉聲道,“你怎麽一直在狡辯?艾拉,我說過的,我已經恢複了很多記憶,這次來也不是逼你認罪的,而是想問問你傷害我的真正動機。

“上帝教導我要學會憐憫與寬恕,可我真的覺得……很難原諒你和你兄弟,所以就來見你了。我希望能從你這裏了解到一些不一樣的東西。艾拉,如果你有隱情,嗯,我想我就會慢慢釋懷了,而不是一直背負著恨意生活。”

並不在意是否能獲得原諒的艾拉狐疑地打量著裴湘,心裏的天平一點一點傾斜。

“既然你說你恢複了記憶。”艾拉舔了舔唇,語調緩慢而幹澀,“那你能給我講一講你記憶裏的情形嗎?”

“你們用一封偽造字跡的信函把我騙了出去。”

麵對艾拉的試探,裴湘毫不猶豫地控訴起布朗兄妹的罪行來,緊接著,她並沒有繼續描述被騙出去後遇到的事——因為她也不知道,而是圍繞著信函之事情緒激動地說道:

“你們怎麽能那樣無恥,竟然、竟然在信中偽造那樣的內容,簡直太無恥了!我恢複記憶之後,一想起那天早上我遭遇的欺騙和愚弄,就特別想、特別想讓你們遭受最嚴厲的懲罰。

“可是、可是……哦,上帝憐憫,我不該讓恥辱和怒火影響心靈的安寧純潔的。艾拉,你剛剛不是懷疑霍麗絲搬弄是非嗎?我明確告訴你,你錯了。既然我恢複了記憶,自然就會發現那封偽造信函不見了。也是因為這件事,我們才查到了霍麗絲的,最終,她不得不坦白她的罪行。”

說到這裏,裴湘忽然壓低了聲音,用一種慶幸的口吻說道:

“你得感謝霍麗絲不識字這件事。如果、我是說如果,霍麗絲讀懂了那封信函的意思,知道我曾經被那樣愚弄過,那樣……去見一個男人,那我就根本不想試著原諒你了。因為一旦霍麗絲到外麵胡言亂語,我的名聲就完了。”

此時的艾拉已經被裴湘這番信息量不小又情緒飽滿的發言徹底轉移了注意力,根本不曾發現對方沒有提及任何橋上之事。

雖然裴湘隻圍繞信函之事控訴,但也足夠證明一些事情了。

“她果然想起來了……”

艾拉並沒有懷疑過,曾經的安妮·戴維斯會把那封信交給其他人閱讀。一來,她和羅伯特偽造信件時就琢磨過,這種暗示求婚的信件幾乎沒有外傳的可能。二來,距離這位大小姐落水已經有一段時間了,若是有人提前知曉信函中的內容,早就說出來了,根本不會等到現在。

此時的艾拉·布朗已經非常傾向於相信裴湘的記憶有所恢複這件事了。當然,她也設想過,也許對方的記憶並沒有恢複得那麽完全,而今天的這場見麵其實還有些詐她的成分在。但是,既然失憶病情已經開始有所好轉,那麽,離戴維斯小姐徹底恢複還遠嗎?

“不行,我必須做些什麽,我得給羅伯特爭取逃跑的時間和機會……”

就在這時,裴湘又狀似無意地感慨道:

“艾拉·布朗,你知道我看著羅伯特·布朗的那頭金發時,想的是什麽嗎?我那時候想,如果能把你們兄妹送上絞刑架,讓你們的金發腐爛在泥淖血汙之中,該多好!我那時候真恨你們。”

艾拉一怔,瞬間回憶起當時的情形。

那時候的安妮·戴維斯意識到事情不對勁,就打算離開河濱公園,而她和羅伯特自然要阻攔她……後來羅伯特不耐煩了,又注意到四周無人,就打算強行帶走安妮·戴維斯。

在逃跑與躲避中,戴維斯揮手打落了羅伯特的帽子,讓那幾天沒有用藥水改變發色的羅伯特露出了和妹妹相似的金發……

至此,艾拉·布朗對裴湘所說的恢複大半記憶這件事幾乎不再存疑,同時也堅定了她進行第二計劃的決心。

於是,數天來一直堅持安妮·戴維斯是意外落水的艾拉第一次改口供了。

她非常幹脆地認下了陷害一位無辜姑娘的罪行。但與此同時,她極力撇清了羅伯特的罪名,說他之前並不知曉她的害人計劃。後來發現端倪後,羅伯特就匆匆跑去阻止,但卻遺憾失敗了。

“戴維斯小姐,當時的情況很混亂,你也表現得非常驚慌,就誤會了羅伯特的真實意圖。”艾拉誠懇地解釋道,“他其實是想阻攔我的。他希望你跟他一起離開,而不是企圖綁架你。可惜的是,你很害怕突然出現的羅伯特,並不願意聽羅伯特的安排,還跑到了橋上……戴維斯小姐,我願意以上帝的名義起誓,羅伯特的心是好的,你誤會他了。”

聽到還有綁架這個細節,裴湘心中訝異,她忍住了和霍克利之間的眼神交流,努力做個合格的演員。

“我想我不會誤會任何事。”裴湘板起麵孔,譏諷地望著艾拉,緊接著,她又說了一句模棱兩可的評價,“艾拉·布朗,你可真是個滿嘴謊言的狡猾女人,這種時候還企圖混淆視聽。”

裴湘沒有明確指出艾拉到底撒了什麽慌,是關於她敘述的那些細節的,還是關於羅伯特的意圖的,反正怎麽理解都可以。

而這話聽在艾拉耳中,就是“恢複記憶”的戴維斯小姐指出了她故意說錯的細節——羅伯特是在她們二人上橋後才出現的。

至此,艾拉才徹底停下了試探,開始全力實行她之前和羅伯特商量好的第二方案。

那時候,當他們兄妹得知安妮·戴維斯失憶後,又因為無法逃離倫敦,就悄悄商量了一些應對方案。

他們商定,如果對方懷疑他們了,那就先一口咬定戴維斯小姐是意外落水。如果他們運氣不好,戴維斯小姐找回記憶的速度很快,那麽就由兄妹兩人中的一個頂罪,同時確保另一個的自由。

艾拉·布朗被警員們帶走的時候,其實就做好了承擔全部罪行的準備,但她沒預料到這一天會來得這麽快。

“我知道你們同樣懷疑羅伯特,也不會因為我的話就放過他,但是,如果我能拿出足夠份量的交換條件呢?戴維斯小姐,霍克利先生,我願意起誓,羅伯特最多隻是知情不報的罪名,我是他的親妹妹,他維護我也是情有可原的。

“但有一個人,卻是整件事的罪魁禍首。是那個人主動找到我,讓我把戴維斯小姐帶給他……享用。而我之前……確實對布坎南先生動了心,再加上可怕的嫉妒之情,當然,還有金錢上的**,我答應了對方。

“那天早上,我原本打算把戴維斯小姐騙走的,沒想到在橋上發生了意外狀況。戴維斯小姐想躲開我和羅伯特,羅伯特出於好心去攔截她,我便想借機抓住戴維斯小姐,沒想到橋麵很滑,一不小心就錯手把她推下了橋……相信我,我真的沒想謀害戴維斯小姐的性命的,我隻想把她帶走。”

至於帶到什麽地方,帶給誰?安妮·戴維斯這樣一個美貌的少女會遭遇什麽樣的苦難?結局不言而喻。

頂著霍克利和裴湘的憤怒視線,艾拉·布朗信心十足地說道:

“隻要你們答應不再追究羅伯特·布朗的任何罪名,也不會在事後報複他,我就告訴你們覬覦戴維斯小姐的人是誰。我認為,比起我和羅伯特這樣的小人物,你們應該更關心真正的幕後黑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