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阿爾貝的嘀咕聲一字不落地傳進了基督山伯爵的耳中。

那句希望能把裴湘一直留在巴黎的話, 讓正在擺弄賞玩英式獵刀的黑發男人動作微頓。隨即,他揚眉冷冷望向正在好奇打量房間內各種武器的年輕子爵先生,眼底浮現一抹冷厲深沉。

與此同時, 阿爾貝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噤。他覺得就在剛剛那一瞬間,伯爵手中的那把英式獵刀差點兒就出鞘了。對此, 他感到既驚訝又疑惑,以至於有些懷疑自己是因為昨晚沒有休息好才產生了這種奇特的幻想。

於是, 他極為認真地瞧向基督山伯爵,企圖在他的臉上搜尋到某種不同尋常的跡象,以證明自己沒有產生錯覺。

然而, 在伯爵先生那張蒼白英俊的麵孔上, 除了始終讓人看不清讀不懂的晦澀漠然外, 再無其它鮮明起伏情緒。

“您剛剛令我產生了自己說錯了話的幻覺,”阿爾貝很快就揮去了心中的那一點異樣感覺, 直爽笑道, “大概是您這裏收藏的刀劍槍and械太多了的緣故, 我總覺得這間客廳裏殺氣騰騰的。”

基督山伯爵抬頭看了一眼笑容爽朗純粹的年輕人,心情頗為複雜。哪怕知道這小子是他仇人的兒子,又一直暗暗喜歡裴湘, 但是,他當真沒辦法真正憎恨討厭這樣的阿爾貝。

“也許您之前的那種感覺並不是幻覺,子爵先生,因為您確實說錯話了。”基督山伯爵不置可否地搖了搖頭。

“哦,不, 肯定是幻覺!”樂觀又有些粗神經的子爵先生笑眯眯地擺了擺手, 大聲感慨道, “從進門到現在, 我才說了幾句話而已,並且那些話都是圍繞著一位花朵般美麗優雅的年輕姑娘說的,怎麽會說錯話呢?哎,這話題好像繞遠了,伯爵先生,我剛剛和您提到了聖費利切小姐,是不是?”

“對極了,您還說希望她能夠一直留在巴黎。不過,恕我很難讚同這個想法,子爵先生。對於聖費利切小姐來說,羅馬才是她的故鄉,聖費利切家族的根基在那裏,她的親朋好友也在那裏。因此,我想不出有什麽絕佳的理由讓她一直留在一座陌生的城市裏。”

“哦,伯爵先生,原來您竟然也有想不明白的事情呀。”阿爾貝故作驚訝地瞪大了眼睛,打趣說道。

“我想不明白的事情本來就很多,子爵先生,難道我讓您誤會了我具有智者和先知的非凡本事嗎?”

“可您確實就具有非凡本事呀!”

阿爾貝說這話時的語氣和神態都是十分誠懇的。因為他非常感激基督山伯爵將他從強盜窩裏完完整整地帶了出來。

“如果沒有您,我的人生說不定已經變得一團糟了,我的母親肯定會日夜歎息流淚。而現在麽,因為您的仗義之舉,我們全家依舊生活在幸福歡樂當中。”

聞言,基督山伯爵輕輕歎了口氣,有些想不明白那個卑鄙小人費爾南到底何德何能才會得到了一個好兒子。

當然,他並不想繼續聽阿爾貝描述仇人費爾南的幸福生活,於是立刻岔開話題道:

“好了,莫爾塞夫子爵先生,您還是回答我之前的那個問題吧。”

“哎呀,您竟然真的想不明白嗎?”阿爾貝有些驚訝地問道。

隨即,他恍然意識到,無論這位伯爵先生多麽神秘不凡,但對方確實一直單身。一個男人沒有妻子,也沒有情人,自然對一些事就遲鈍了些。於是,他連忙解釋道:

“您想想,如果聖費利切小姐的丈夫是巴黎人的話,她肯定會長久留在這裏的。那樣一來,我們這些當朋友的,就能和她經常見麵了。哎,真希望聖費利切小姐會喜歡這座城市和……這裏的人。”

阿爾貝的話一說完,剛剛還被阿爾貝暗自評價為“遲鈍”的基督山伯爵就敏銳地指出了一個真相:

“嫁給巴黎男人?嗬,子爵先生,從您的神色和語氣中,我察覺到了一種超乎尋常的期待。”

“超乎尋常?”

“是的,不過那大概隻是我的錯覺。算了,我們沒必要繼續討論聖費利切小姐的去留問題了。子爵先生,和我說說昨天的音樂會吧,再說說聖費利切小姐的健康情況。她能適應巴黎的天氣嗎?她看起來心情如何?她有沒有得到友善對待?作為……朋友,我更關心這些問題。”

“哦,聖費利切小姐當然一切都好。”

阿爾貝有些心不在焉地答了一句,旋即麵露遲疑之色。

在基督山伯爵不再繼續追問之後,年輕的子爵先生反倒是被激起了一點輕微的逆反心理。或者說,他其實早就想找個人來傾訴一番自己的繾綣心思了,要不然今天也不會這樣急衝衝地過來,還說了那些容易惹人遐想的話。

於是,在沉默了十幾秒後,阿爾貝主動向基督山伯爵透露了一個自認為隱藏得很好的秘密,就是他其實是愛慕聖費利切小姐的。

然而,基督山伯爵並沒有因為分享了朋友的秘密就麵露欣然,反而緊緊地皺起了眉頭。

他一邊哢噠哢噠地檢查著手中的槍械,一邊盡量用一種冷靜平和的語氣詢問阿爾貝。

“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您和唐格拉爾小姐是有婚約的,並且就在不久之前,我們還認真討論過這個問題。”

“哦,是的,您沒記錯。”阿爾貝有些粗魯地抓了抓頭發,隨即神色一正,語氣鄭重地說道,“但您別忘了,在我們之前討論我的婚約問題時,您已經告訴過我,唐格拉爾先生他其實早就打算反悔了。嘿,他看不上莫爾塞夫家了,反而覺得另一位身家豐厚的青年更適合做他的女婿。所以,您瞧,我正等著唐格拉爾先生向家父提出解除婚約呢。等我一獲得自由身份,我就要光明正大地追求聖費利切小姐!”

“可我記得您還有個情人呢。”基督山伯爵慢條斯理地提醒道,“據我說知,聖費利切小姐對婚姻的忠誠度要求極高。而您呢,您在有婚約的情況下,一直和情人們保持著親密關係。依我看,您並不是她的理想伴侶。”

阿爾貝立刻辯解道:“那是在婚前!伯爵先生,我同樣願意擁有一段忠誠堅貞的婚姻關係,就像我父母那樣,夫妻二人互敬互愛,一心一意地過日子。”

“哦,像莫爾塞夫伯爵夫婦那樣?”基督山伯爵垂下眼簾,遮住了眼中濃濃的嘲諷。

“是的,像我父母那樣,或者比他們更好。”阿爾貝揚了揚眉,語氣驕傲地說道。

他渾然不知上一輩之間的恩怨,更不知道他的父親費爾南為了得到別人的未婚妻,就陷害了一個無辜之人;同樣,他也不知道他的母親是因為軟弱和孤獨才答應嫁給了他父親,並不是因為愛情。

“伯爵先生,您已經見過我父母了,我敢保證,他們是巴黎上流社會中最般配的一對。當然,坦白來說,我更愛我的母親,她是那麽完美,遇到她,是我父親的幸運。

“之前,我完全沒有辦法從唐格拉爾小姐身上尋找到未來幸福婚姻生活的可能性,但是既然長輩們已經談妥了婚約,我還是決定要在婚後盡量做個忠誠的丈夫——隻要唐格拉爾小姐不找情人。

“但自從認識了聖費利切小姐後,我的想法就發生了改變,我開始對婚姻抱有期待了。您知道嗎,伯爵先生,我覺得如果我能娶到聖費利切小姐,那就完全不必再羨慕我父親年輕時的好運氣了。

“哎呀,我父親有了我母親做妻子,而我有了聖費利切小姐做妻子,這一定是天主在眷顧我們父子二人,讓莫爾塞夫家族擁有了世界上最好的兩名女性。”

阿爾貝興致高昂地訴說完他的心聲後,基督山伯爵的情緒已經變得極為糟糕了。誠然,他和梅爾塞苔絲之間的那段過往已然遠去,他再不會因為梅爾塞苔絲的選擇與放棄而失落痛苦,可這並不能抹除抵消掉他對費爾南的痛恨與憎惡。

基督山伯爵心底最疼最深的那道傷口,不是曾經的未婚妻轉身嫁給仇人,不是他在監獄地牢裏暗無天日的十餘年磨難,而是他父親老唐泰斯因為失去兒子而絕望餓死的悲慘結局。

那個陰險的費爾南已經用齷齪歹的手段毀了他的前半生,如今,費爾南的兒子又妄想奪走他珍視摯愛的姑娘。阿爾貝的每一句話,都精準地踩在了一個複仇者的冷靜底線上。

基督山伯爵緩緩放下手中的槍支,轉手拿起不遠處的匕首。不知為何,他忽然想起自己曾經親眼目睹過一種東方酷刑,就是用刀劍等利器將死刑犯千刀萬剮了,讓該死之人承受著漫長痛苦淒慘死去,而不是一槍或者一刀斃命,極為仁慈地給罪人一個痛快……

“伯爵先生,您在想什麽呢?”

一無所知的阿爾貝臉上有著暢想未來的傻笑,也有暗戀的苦惱靦腆。他信賴地望著基督山伯爵,此刻格外渴望從黑發朋友這裏得到一些建議。因為在他看來,這位特立獨行的先生一定擁有足夠的人生智慧來指導他、幫助他。

望了一眼朝氣蓬勃的年輕子爵,基督山伯爵深吸了一口氣,旋即霍然起身往牆邊擱置刀劍的武器架方向走去,好似去挑選他的收藏品。

背對著阿爾貝,表情冷峻異常的基督山伯爵目光沉沉地盯著武器架上長短形狀不同的冷兵器,眼底似有火焰在跳動。

“我在想,聖費利切小姐是否察覺到了你的心意?”

“我想應該沒有。”這個問題讓陷入愛情中的青年沮喪地歎了口氣,他給自己倒了杯殷紅的葡萄酒,慢吞吞地說道,“說句實話,我今天過來,其實是想和您討個主意的,或者請您說幾句話鼓勵鼓勵我。要不然,我肯定會繼續失眠的。”

“這可就太高看我了。”抬手取下架子最上方的一柄彎刀,基督山伯爵淡聲道,“我既沒有妻子,也沒有情人,又怎麽給你出這方麵的主意呢?你該選個受歡迎的年輕人來請教這件事。”

阿爾貝忽略了基督山伯爵始終沒有鼓勵他這件事,一邊喝酒一邊抱怨道:

“我可不敢找旁人請教,尤其是那種受歡迎的年輕人,他們中有一大半是我的情敵呢。嗬,就比如那個最受歡迎的杜德蘭,哎,他動作可快了,才和聖費利切小姐見過兩次麵,他就讓她知曉了他的愛慕之情,並且還沒有引起聖費利切小姐的反感與疏離。

“可我呢?嗐,我更早就認識她了,但是因為有婚約在身,就一直不敢表露我的感情。伯爵先生,您說唐格拉爾男爵到底什麽時候正式宣布解除婚約呀?我真擔心那一天到來的時候,聖費利切小姐已經被杜德蘭那個不靠譜的家夥迷惑了,那可就一切都晚了。”

“杜德蘭先生很不靠譜嗎?能具體說說嗎?”背對著阿爾貝的黑發男人仿佛終於對阿爾貝的話產生了真正的興趣,連藏品也沒心思欣賞了,隨手提著一柄鋒利的彎刀再次返回沙發旁。

阿爾貝沒有那麽細膩的心思觀察基督山伯爵的情緒變化。他見基督山伯爵對杜德蘭產生了好奇心,便立刻發表了一通充滿著個人主觀情緒的刻薄評價。

當然,為了證明自己隻是在敘述事實而不是在編造故事,阿爾貝還是舉了幾個真實存在的事例的。也就是說,縱然他的一些話有失公允,但是總體而言,杜德蘭確實算不上是個好丈夫人選。

基督山伯爵聽著有關杜德蘭的風流韻事,從昨晚開始就始終提著的心終於慢慢放了下來。

他暗道,倘若按照阿爾貝所言,那個杜德蘭根本不具備任何威脅性,連個普通情敵都算不上。

隻是……阿爾貝對杜德蘭的評價會是比較公正準確的嗎?

對此,基督山伯爵心中存疑。左思右想之下,穩妥起見,他打算親自去見見那個杜德蘭。

這時候,貶低嘲諷過情敵的阿爾貝終於覺得心裏暢快了些。他一口飲盡杯中酒水,又舒服地長呼了一口氣,才繼續說道:

“伯爵先生,下個周六,我家會舉辦一場夏日舞會,請您一定要來參加。”

基督山伯爵正忙著盤算最近哪天方便去見杜德蘭,再加上他對仇人費爾南家舉辦的舞會完全不感興趣,於是搖了搖頭婉拒道:

“我周六那天不一定有時間,而且我對跳舞並不感興趣。”

阿爾貝連忙勸道:“誰說參加舞會就一定要跳舞呢?咱們聚在一起說說話也好,我母親她一直想見您呢。”

基督山伯爵聽到梅爾塞苔絲想見自己,不由得眉心一跳。他沉默了片刻,忽然異常清晰地意識到,自己其實並沒有多少話想和對方說。就像上次見到梅爾塞苔絲時那樣,心中隻餘淡淡悵惘。

況且,比起去和一位漸行漸遠的故人見麵,他此時更想試探清楚那個杜德蘭的深淺。還有就是,他需要找一個不會引起有心人過度關注的公開場所和裴湘見一麵,也無需多說什麽,就是想靠近她,看看她的笑容,再聽聽她的聲音。

“我很感謝莫爾塞夫夫人的邀請。”基督山伯爵並不覺得參加一場仇人家舉辦的夏日舞會,會對自己的複仇計劃有多少幫助,反而還會讓自己感到拘束和不痛快,於是便打算幹脆地拒絕,“但是——”

“哦,您真的不能把周六那天空出來參加舞會嗎?”

阿爾貝打斷了伯爵醞釀好的客套婉拒說辭,語速飛快地請求道:

“幫幫忙吧,伯爵先生,既為了滿足莫爾塞夫夫人邀請您參加舞會的願望,也為了我。聖費利切小姐已經答應出席周六的舞會了,偏偏那個杜德蘭也得到了我母親的邀請。所以,伯爵先生,您一定要去,然後和聖費利切小姐談談羅馬,談談我們今年的狂歡節,談談您來巴黎後的感想……你們是老朋友了,一定有更多的話題可以聊的。

“哦,伯爵先生,您一定要幫幫我,在我和唐格拉爾小姐正式解除婚約之前,就靠您了,千萬別讓杜德蘭那家夥占據了聖費利切小姐的全部注意力。”

基督山伯爵微微一怔,旋即徹底咽下了那些未說完的拒絕話語。

他想,偶爾去仇人家參加一場夏日舞會,也不算是浪費時間。東方人有句很有智慧的話是怎麽說來著?哦,對了,他們的祖先說,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可見還是要去親自見見那個杜德蘭,以及費爾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