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不, 卡爾梅拉,你不要插手任何事!”

基督山伯爵從驚訝中回神之後,第一反應不是擔心秘密的暴露也不是慶幸有朋友相助, 而是用一種極為迫切的態度, 堅定地拒絕了裴湘的提議。

他並不願意讓生活在幸福中的好友也卷進這些陰謀與仇恨當中。

“卡爾梅拉, 那些陰暗醜陋的事情與你無關, 你隻要快樂而平靜地生活就好了。”

“可我……”

“卡爾梅拉,請體諒我吧。我並不願讓這份友誼沾染上危險與沉重, 那會讓我寢食難安的。”

“伯爵先生,難道你忘了我其實並不是一位規規矩矩的貴族小姐了嗎?還有,危險有時候是和機遇畫等號的,如果一件事既能幫助朋友, 又能讓我自己有所收獲, 我為什麽不去做呢?”

“可是,這又能給你帶去什麽收獲呢?”伯爵輕輕搖頭, 望向裴湘的目光溫柔又無奈,“除了見證更多的人性貪婪與卑劣軟弱外, 根本難以尋找到多少歡樂與善良。”

“怎麽會沒有收獲?”

裴湘沒有留意到基督山伯爵的眼神變化, 她望著一簇簇盛開的紫羅蘭,認真思索了片刻後,自覺想出了一個非常正當而充分的理由。

“就算是你雇傭我吧, 伯爵先生。隻要你覺得我提供的情報有價值, 就付錢給我。無論是英鎊還是法郎,無論是銀幣還是金條, 在我這裏都是受歡迎的。你知道的, ‘林內先生’非常缺錢, 而你又恰好不怎麽在乎財富。”

聞言, 基督山伯爵立刻否認道:

“你錯了,卡爾梅拉,我非常在乎我的財富!那是我做事的底氣,也是天主讓我相信自己並未被命運拋棄,相反還被賦予了一項高尚使命的信物。”

裴湘搖頭道:“伯爵先生,你在乎財富的理由,恰好也證明了我的觀點是正確的。好吧,既然你目前並不願意讓我參與到那些計劃中去,那我暫時就不會繼續提出類似的要求了,免得你被內心深處的道德標準折磨得寢食難安,那可就和我的初衷相違背了。不過,無論如何請相信一點,就是你永遠可以差遣你的朋友,無論是卡爾梅拉·聖費利切還是傑拉夫·林內。”

基督山伯爵假裝沒有聽見“目前”和“暫時”這樣的詞匯。

他聽到朋友同意了他的請求後,便露出了一個放鬆的微笑,又因為裴湘看穿了他對財富的真實態度而再次心生知己之感。

也為此更加不敢越過友誼的邊界線,生怕某些荒唐的妄念會徹底毀了這份難得而珍貴的情意。

然而這並不是一件容易之事。因為那位一無所知又真誠坦然的姑娘總能用三兩句話,就輕易攻破黑發伯爵在心裏緊急築起的防線。

“我有時候會想和年輕的你相識,伯爵先生。”

站在一片盛開的紫羅蘭前的年輕姑娘淺笑著後退了一小步,淺色刺繡的絲綢裙擺輕輕劃出一抹優雅的弧度,她舉著精致的遮陽傘,微微歪頭認真打量著麵前的好友,語氣輕快地說道:

“我有些好奇,那時候的你是不是特別正直善良又重情重義,才能在經曆了許多之後,依舊堅守著一種極為純粹的信念。但是轉而一想,如果我們相遇太早,如果你純白簡單,那你大概也不會和我這樣脾氣的人相談甚歡,恐怕會客氣疏遠吧。所以,我總覺得我們之間的默契與情意,是一份歲月與無常的贈禮。”

基督山伯爵此刻十分慶幸自己正處於易容偽裝的狀態中,他連忙垂下眼簾,不讓自己的真實情緒流露出來。

他心跳加速,好似在催促著自己說些什麽,既要恰如其分地回應這些甜蜜又親切的美妙語言,又不至於過

於熱烈而引起好友的不解與疑慮。

然而,這份無聲的催促隻換來了一陣語塞。平日裏可以流利而地道地說出多國語言的男人,此刻忽然無法講出任何一句讓他感到滿意的話語。

不過,根本無需伯爵先生為難太久,裴湘就替他解決了不知該如何表達的困窘。

或者說,這姑娘已然說慣了這樣的“甜言蜜語”。她直接又坦**地表達過心中的情感後,絕不多思多想,也不管別人的心湖是否**起漣漪,便輕輕鬆鬆地直接進入到了下一個話題。

“好了,你就別滿臉為難了,親愛的伯爵先生。趁著還有時間,我們說說別的話題吧。嗯,比如,你這次還要在佛羅倫薩待多久?要辦的事情順利嗎?能來聖費利切家做客嗎?無論是以威爾莫勳爵的身份還是以基督山伯爵的身份,你都會是一位受歡迎的客人。”

基督山伯爵心情複雜地揉了揉額角,順著裴湘的話一邊暗自調整心情一邊不緊不慢地對裴湘解釋道:

“按照計劃,我今天下午就會離開佛羅倫薩,到尼斯去。所以,卡爾梅拉,我很遺憾不能去拜訪你和聖費利切伯爵了。至於我要辦的事情,也算進展順利吧。”

裴湘點頭表示了解,並沒有進一步詢問更多的細節。

但是,基督山伯爵這次卻一改之前避而不談的態度,主動和裴湘提起了他收養的希臘女孩兒海黛,以及他打算讓海黛再多學些實用課程的想法。

當然,為了避免他的聰慧朋友卷入他的複仇計劃,基督山伯爵並沒有細說海黛的身世與來曆。

然而,他的謹慎似乎並沒有起到太大的作用

“希臘人?”裴湘沉吟著看了一眼麵前的好友,覺得他收養一個希臘女孩這件事絕對不簡單。

“至今為止,伯爵先生的生活重心就是複仇。”裴湘暗忖,“如果收養海黛和他的複仇計劃有關,那麽希臘……倘若我沒有記錯的話,那位費爾南·德·莫爾塞夫伯爵在西班牙戰爭結束之後,又去了希臘,並且在那裏獲得了讓他榮升為法國將軍的榮譽和一筆由恩主遺贈的財富。哎,又是費爾南,這巧合的因素一旦太多了,便極有可能不是巧合了。”

此刻,裴湘幾乎確定了基督山伯爵第二個仇人的名字了,並且對海黛的真實身份有了一些模糊的猜想。

與此同時,基督山伯爵見裴湘說了一句“希臘人”後就露出了沉思的表情,下意識就緊張起來。他是絕對不會小瞧朋友的推理分析能力的。

“卡爾梅拉。”伯爵立刻出聲並在匆忙間隨意找了個話題,企圖打斷或者幹擾裴湘的思路,“能幫我一個忙嗎?你認為海黛還應該再學些什麽,才能讓她像你一樣獲得在關鍵時刻保護自己的能力。”

這個問題讓裴湘感到有些出乎意料。她飛快地回憶了一下基督山伯爵剛剛提到的那些課程名稱以及內容——包括海黛已經學過的和即將要學習的。

“在我看來,你給海黛小姐準備的教育資源已經比較豐富了,更多的,就得看她自己的愛好與想法了。”

基督山伯爵微微點了點頭,目露思索之色。

雖然問題是臨時想出來的,可是問出口之後,他便當真琢磨起來,還不忘繼續向裴湘征求建議:

“卡爾梅拉,你覺得是讓海黛那孩子繼續保持東方式的隱居生活習慣好,還是應該鼓勵她多出門走走?嗯,不是那種逛逛博物館或者在獨自一人在包廂裏欣賞音樂劇的外出活動,而是那種能夠和同齡人多相處、多交流的真正社交往來。”

裴湘輕輕眨了眨眼,目光在基督山伯爵真誠詢問的麵孔上轉了轉,發現麵前之人確實是想聽一聽她的建議——關於如何安排和培養海黛。

“這個……”

芳齡二十的伯爵千金有些糾結地瞧著自己的大齡好友,非常想說,雖然她非常感激伯爵先生對她的這份信任和肯定,甚至願意向她詢問有關被撫養人海黛小姐的教育方向問題。但是,嗯,但是,這位先生是不是忽略了一個事實,就是她和海黛小姐其實差不了幾歲。

“說實話,我還沒過二十一歲的生日呢,人生也才剛剛進入一個新階段……”裴湘有些無奈的思忖道,“所以,我覺得自己並沒有資格插手海黛小姐的教育培養計劃,那應該是更有人生經驗的長輩們該操心和負責的。”

這樣想著的裴湘望著基督山伯爵理所當然的神色,欲言又止。她有些擔心自己挑明了這個事實後,她的好友會忽然意識到兩人間的年齡差距,然後在不知不覺間就把她當成海黛那樣的晚輩對待了。

雖然她最後肯定能讓好友再次轉變觀念,可是不知為何,裴湘就是非常希望能夠在基督山伯爵心裏一直維持著同輩人的平等印象。

“大概是因為我隻想要一個可以真正互相理解的朋友和兄弟吧,而不是叔叔之類的長輩。”

就在裴湘琢磨著該如何措辭解釋時,兩道熟悉的身影出現在不遠處的轉角處。

裴湘輕咦一聲,隨即露出了欣然微笑。她高興地望著瑪莎和弗朗茲並肩站在花梯前賞花的和諧背影,心說,看來自己即將聽到一個好消息了。

“伯爵先生。”裴湘指了一下花梯的方向,順便岔開了有關海黛的話題,輕聲問道,“既然你已經非常了解呂西安德布雷先生了,想必對弗朗茲·德·埃皮奈男爵也不陌生吧?你認為男爵先生具有對婚姻和感情忠誠專一的品格嗎?”

順著裴湘的動作和目光,基督山伯爵也看到了花梯前舉止親密的一男一女。而後他很快就辨認出,那是伯爵小姐的好友瑪莎·德·科瑞曼小姐和維爾福看好的女婿人選埃皮奈男爵先生。

“目前來看,埃皮奈男爵還沒有染上巴黎男人三心二意的病症。”基督山伯爵給出了肯定答案,並且很誠懇地稱讚了幾句弗朗茲的優秀與出色,又簡單說了一些弗朗茲的交友情況。

顯然,這個新話題同樣符合基督山伯爵的心意。

他剛剛突然提起海黛的課程安排,初衷就是希望能轉移裴湘的注意力,避免她繼續深思和複仇有關的細節。

“現在,埃皮奈男爵和科瑞曼小姐出現了,卡爾梅拉一定會被徹底轉移心思的。”伯爵有些慶幸地想著。

然而,不等基督山伯爵徹底鬆一口氣,他就聽身旁的年輕姑娘溫溫柔柔地建議道:

“伯爵先生,作為一名對真相一無所知的朋友,我得鄭重提醒你一下,你不能隻說巴黎男人的壞話,還要說馬賽男人的、裏昂男人的,和波爾多男人的……

“或者,你也許該如同歐洲其它國家的國民那樣,在某些時刻,直接意味深長地說一句‘嗬,法國男人!’這樣一來,才能證明你是地地道道的非·法國人,而不隻是非·巴黎人。”

基督山伯爵這次徹底不再心存僥幸了。

他望著聲稱自己“一無所知”的好友,忽然無比清晰地意識到,除非自己從此再也不見眼前這位笑容慧黠的伯爵千金,否則的話,他的那些讓她遠離複仇漩渦的想法都隻會是空想。

——她就像是會讀心術的波西米亞女巫,根本無需多做什麽,真相與答案就會自動飛入她的腦海中。

可是,他能夠做到從此不再見她嗎?

他不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