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裴湘抬眸望向好友, 發現他此時的目光格外深邃專注,就好似她的答案萬分重要一般,不由得微微愣了一下。
旋即,她便目露恍然, 自覺找到了理由。裴湘暗忖, 偽裝易容這個手段對於基督山伯爵正在謀劃的事情而言, 大約是非常重要的一個環節, 所以他極其不希望在這一環節上出現紕漏。
就在裴湘打算說些什麽來避免好友陷入焦慮中時, 對麵的基督山伯爵忽然抬手捂住了胸口。同時,男人眉頭緊鎖目露驚怔, 好似他心中有許多疑惑與為難, 又好似誰在他耳邊說了一個令他喜憂參半的消息,讓他陷入了某種不可置信的複雜情緒當中。
“伯爵先生?”裴湘伸手在好友眼前揮了揮, “伯爵先生?”
“咳, 卡拉梅爾小姐。”基督山伯爵回過神來, 他努力平複情緒並舒展眉目, 但聲音裏還殘留著一絲緊繃,“沒什麽, 卡拉梅爾小姐, 咳, 剛剛、剛剛我隻是產生了一點極為荒謬的誤會,差點兒想偏了。抱歉, 我沒有嚇到你吧?但願你沒有把我這個朋友當做瘋子或者情緒極其不穩定的危險份子。”
“哦, 你沒有嚇到我, 放心吧, 親愛的伯爵。”裴湘好奇又關切地瞧著對麵的好友, 連忙保證道。
隨後,她又佯做不滿地哼了一聲,揚眉問道:
“你剛剛那樣震驚,是誤以為自己的易容偽裝手段有很大的破綻嗎?請別為著這個焦慮了,伯爵先生,否則的話,我就會真的責怪你了。因為你小瞧了天才的卡爾梅拉小姐,也小瞧了天才的卡爾梅拉小姐的天才朋友水手辛巴德。”
基督山伯爵看著眸光清澈又盈滿關切的好友,再次確認自己剛剛想岔了。但是,他此時並沒有鬆了一口氣的感覺,反而更加無法直麵心底深處驀然生出的悸動之情。
“卡爾梅拉,我肯定不會小瞧你的天賦的。”黑發伯爵一邊盡力壓下心底情緒起伏,一邊十分真誠地回應道,“也不會因為你的這份天賦與才能而心生戒備。相反,不論是水手辛巴德還是基督山伯爵,都為此感到萬分榮耀,並且充滿期待。”
說到“期待”這個詞,基督山伯爵的聲音漸漸低沉了下去。
他無聲地歎了口氣,覺得自己應該立刻換個話題了,絕對不能放任某些念頭繼續侵占自己的理智與心神。
“小姐,既然你的這份傑出才能令你可以輕而易舉地看穿我的偽裝,那麽想來也會對呂西安·德布雷先生的真實品格有一個客觀的認知。說實話,我非常希望我的提醒是多此一舉的,而不願聽到你為那位來自巴黎的機要秘書說任何好話。”
裴湘自然知道基督山伯爵今日出現在她麵前的最主要原因,就是為了好心提醒她慎重對待呂西安的殷勤與追求。
她瞧著扮作老人辛苦尋來的好友,根本不願意讓他多擔心,於是便直接表明,自己知道呂西安的為人秉性和對待感情的態度,甚至還專門找巴黎那邊的私家偵探調查了一番。
“說起來。”裴湘眼波微轉,語氣隨意地說道,“看完那封調查信函後,比起呂西安·德布雷先生,我反而對那位鼎鼎有名的銀行家唐格拉爾男爵先生更感興趣。他的發家史、他消息靈通的手段……還有他當初能娶到現任唐格拉爾夫人的理由。哎,要知道,哪怕當時那位夫人是個寡婦,可是憑她的出身和美貌,完全可以選擇比唐格拉爾先生更優秀的丈夫。”
猝不及防地從好友口中聽到仇人之一唐格拉爾的姓氏,基督山伯爵不由自主地露出了厭惡憎恨的表情。
見狀,裴湘猛然一怔。
她並不認為基督山伯爵會因為唐格拉爾夫婦之間的虛情假意而產生如此激烈的反應。哪怕他本身並不認同這種違反了聖壇誓約的婚姻關係,但如今這個社會上,像唐格拉爾夫婦這樣的夫妻相處模式其實並不少見。所以,基督山伯爵完全沒有理由因此而控製不住情緒。
“這份濃烈的反感憎惡……如果不是對事,那麽就是對人。”裴湘若有所思地瞧著她的黑發朋友,暗忖,“對人?他恨唐格拉爾夫婦?還是其中的一位?為了什麽?”
“伯爵先生,是誰讓你這樣發自內心地憎恨?是唐格拉爾先生還是他夫人?”裴湘直接問道。
與此同時,她的目光中隱隱透出一種同仇敵愾的情緒來,顯然,無需過問任何緣由,她就直接選擇了站在朋友的一方。
這份真誠關懷如同一泓清涼甘甜的泉水,令複仇者那顆被怒火灼燒的幹涸心靈得到了滋潤與撫慰。
基督山伯爵垂眸凝視著目光盈盈的年輕姑娘,沉默片刻後才緩緩開口道:
“嚴格來說,我與唐格拉爾夫人並不相識。可因為她的現任丈夫,我又不得不特意去了解她的過往與今天。”
聞言,裴湘了然地挑了挑眉,明白了基督山伯爵極為厭惡的對象是唐格拉爾先生。
得到這個答案後,裴湘驀然記起她之前對基督山伯爵的那些關於複仇的猜測,腦海中靈光一閃。
“這樣憎惡一個人,說是仇人也不為過了,巴黎,唐格拉爾……”
幾乎不用刻意琢磨,裴湘就很自然地聯想到了好友在“威爾莫勳爵”和“基督山伯爵”這兩個身份上設計的小細節。
“他說,英國的威爾莫勳爵懂法語卻堅決不肯說法語,而喜歡航海旅行的基督山伯爵卻一直沒有去過巴黎……有時候,刻意的回避往往代表著在乎。所以,巴黎的銀行家唐格拉爾其實就是伯爵先生的仇人?是他一直辛苦謀劃要複仇的對象?”
裴湘若有所思地看著好友,心中悄悄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她想:“依照伯爵先生如今的財富和能力,唐格拉爾先生已經稱不上是棘手的仇人了。要是想複仇想對付唐格拉爾,伯爵先生早就可以動手了,何必還要一直隱忍?所以——他的仇人不止唐格拉爾一個,必然還有更加難以對付的,而且不能打草驚蛇。”
這時,之前結伴而行的年輕朋友們從不遠處的新品種花卉那裏走了過來,暫時打斷了裴湘和基督山伯爵之間的獨處。他們之間的談話自然也就進行不下去了。
趁著幾位年輕先生和扮作希臘老人的基督山伯爵打招呼並客氣交談之時,裴湘一邊聽著女孩子們對新品種花卉的稱讚,一邊分出心思繼續琢磨基督山伯爵仇人的數目與身份。
“一個唐格拉爾的份量顯然是不夠的。”裴湘想著基督山伯爵表現出來的富有程度,將懷疑的範圍擴大到金融領域之外,“比有錢更難對付的,自然是政治與軍事……而且,這第二個仇人——如果存在的話,極有可能是和唐格拉爾狼狽為奸的。”
想到這裏,裴湘眸光微閃,幾乎不用多加思考,她就在心裏默念出了一個名字。
“費爾南·德·莫爾塞夫伯爵。”
這個人和唐格拉爾一樣,都是平民出身,後來憑借功勞成為了法國新貴,而兩人的發家史都離不開那場西班牙戰爭。
“一個通過提供軍需最後發了財,一個是軍官……還有,他們兩家如今來往親密,還有意讓下一代聯姻……好吧,如果費爾南也是伯爵先生的仇人之一,那這位如今在貴族院占有一席之地的法國將軍確實值得謹慎對待。
“因為,要對付費爾南的話,說不好就是在和整個貴族院作對。如果沒有確鑿的、不容反駁的充分證據,又沒有一個非常恰當的好時機,貴族院一定會選擇保護費爾南的。哪怕那些老牌貴族們瞧不起費爾南,但是關鍵時刻,為了維護貴族院的名聲與榮譽,他們一定會成為費爾南的堅實後盾。”
裴湘在心裏將唐格拉爾和費爾南暫定為基督山伯爵的仇人後,又把自己之前有意或者無意間得到的所有線索都串聯了一遍,然後便把注意力轉移到了法律界。
她之前就已經猜測到,基督山伯爵曾經極有可能蒙冤入獄並一直被關押在暗無天日的監牢裏。那麽,成功造成這場冤案的各方推手中,肯定少不了法官或者檢察官這類的法律界人士。
“如果存在第三個仇人,又和法律界有關的話,那麽這個人會是誰?或許他如今已經是權威人物了,所以伯爵先生不能輕舉妄動。”
提起法國那邊法律界的頭麵人物,裴湘順理成章地聯想到了她不久前才了解到的那位國王檢察官——熱拉爾·德·維爾福先生。
“表麵上看,這位維爾福先生和唐格拉爾他們幾乎沒有任何多餘的交情。他為人嚴肅,整日忙碌,幾乎不怎麽參與休閑娛樂活動,連自己家舉辦的舞會也隻露麵一小會兒,絕不會超過半個小時。
“可是,如果我聽到的那個聲音透露的消息是真的話,那這位維爾福檢察官可絕對稱得上是道貌岸然了,畢竟他和唐格拉爾夫人連私生子都有了。而唐格拉爾夫人……哎,倒是又扯上了關係,也不知是巧合,還是這些人之間本身就存在某種隱秘的關聯?”
裴湘此時幾乎已經可以肯定,唐格拉爾是基督山伯爵的仇人之一。隨後,她又在心裏往費爾南和維爾福的名字後麵劃上了待定的符號,表示有所懷疑,並且前者比後者的嫌疑更大。
這時,一陣笑聲打斷了裴湘的思路。
她循聲望去,發現是基督山伯爵和幾位年輕先生那邊傳來的。不知他們說起了什麽有趣的話題,此時都笑容滿麵的。
裴湘瞧著伯爵臉上那因為笑容而一翹一翹的白胡子,也下意識微笑起來。
她想,自己能夠把基督山伯爵深藏的秘密推測出一個模糊的輪廓,其實和那位先生對她的不設防有很大關係。就好像這次,假如他沒有特意過來提醒她呂西安的事情,她又怎麽會察覺到他對唐格拉爾的那種超乎尋常的憎惡?
“那麽,他知道他這樣做會增加暴露秘密的風險嗎?”裴湘無聲地歎了一口氣,心中溫軟一片,暗道,“他怎麽會不清楚呢?可即使知道,他還是選擇了提醒我。”
又過了一會兒,裴湘的幾位朋友表示要繼續前往下一個展區欣賞。他們邀請裴湘一同過去,但被裴湘婉拒了,她解釋說,自己還想多欣賞一會兒這裏的紫羅蘭。
等到眾人離開,裴湘和基督山伯爵又有了單獨說話的機會。
這次,裴湘直接了當地問道:
“伯爵先生,有什麽能為你效勞的嗎?作為朋友,我想盡一份力,為了你的幸福和長久的心願。”
“什麽?”
基督山伯爵一時沒有反應過來。說實話,他怎麽也沒有預料到,就這一會兒的功夫,裴湘已經把他的三個仇人和真實國籍差不多都給扒拉出來了。
看著一頭霧水的好友,裴湘彎了彎唇,溫聲解釋道:
“我最近遇到了一些疑惑,需要詳細調查巴黎方麵的各種消息,尤其是金融界的、政界的,還有法律界的。嗯,如果你需要的話,我會把我調查到的所有資料都給你留一份。還有,假若你有需要特殊關注又不方便付諸行動的目標,也可以告訴我,我來幫你。”
基督山伯爵眼中的迷茫漸漸被震驚所取代。
這一刻,知己好友間的非凡默契讓黑發伯爵清楚地意識到,他的好友此時給出這個提議,並非隨口一說或者誤打誤撞,她是——真的猜到了一些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