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在治安官的肅聲詰問之下, 路易吉·萬帕整個人猶如一座材質粗糙的人形石像,僵硬、灰白、慘淡、死寂。

唯有那雙總是隱藏著冷靜與狡詐的眼睛此時還有著一點光,卻明明滅滅, 仿佛隨時會徹底沉淪於一片幽深晦暗之中。

室內落針可聞,就在眾人陷入各自的沉思領域之際,之前一直聲稱自己驚恐不安的伯爵小姐優雅起身離開了老伯爵身邊的位置。她邁著輕盈歡欣的步伐來到窗邊,麵帶微笑地揚手掀起了層疊垂落的雪白色紗簾。

霎時, 明亮燦爛的陽光毫無遮擋地籠罩在深棕色的家具上, 灑落在柔軟厚實的土耳其地毯上,又照射在屋內諸人嚴肅冷峻的麵龐上。

“原來是個大晴天。”

年輕女子輕柔的呢喃聲落在先生們的耳中,有人覺得清悅柔和典雅動聽, 有人覺得狡黠得意又不失可愛, 還有人覺得這就是邪惡女巫在耳邊低聲詛咒, 暗藏著詭計與不幸。

當然, 有最後這種想法的人目前隻有路易吉·萬帕一個。所以,當他聽見狡詐的女巫再次輕柔地喊出自己的名字時,下意識地握緊了拳頭。

“萬帕先生,你是不是聽到了吸血惡魔在風中的絮語,所以才知道這麽多沒有人告訴過你的細節?”

“不, 我隻聽到了女巫的陰謀詛咒。”萬帕在心裏冷笑反駁。

“如果是的話, 萬帕先生, 就來這裏照照太陽吧。光明總能驅散邪惡的, 而教廷的神光也一定能夠庇佑泰蕾莎, 不讓惡魔的詭計得逞。”

再次從伯爵小姐的口中聽到惡魔、吸血鬼這樣的詞語,萬帕再也不認為這是年輕小姑娘的胡思亂想了。他側過頭深深地望了一眼窗邊的那道纖細身影, 意識到她在提醒他快些認罪並說出真相。

“聖費利切小姐, 並沒有任何邪惡生靈告訴我任何秘密, 我之所以知道那些細節,是因為我當時就在現場。是的,先生們,在座的諸位,我,路易吉·萬帕願意承認,一切都是我做的。不論是放火燒毀別墅、偷竊珠寶服飾,還是把聖費利切小姐從大火中救出去,都是我做的。”

聽到萬帕正式認罪,聖費利切伯爵深深地歎了一口氣,而安德烈亞隊長和治安官同時站起身來,準備將萬帕帶走審判。

但是,他們都小瞧了萬帕的城府與鎮定。

在經過了一次深刻的教訓後,這個二十歲的年輕人幾乎可以說是瞬間成長了許多。

如果此時萬帕再和裴湘“過招”的話,他一定不會像之前那樣被輕易挑動情緒,繼而失去一貫的冷靜與謹慎的。但既然已經棋差一招,那他就得竭力想辦法挽回幾分劣勢。畢竟略遜一籌和一敗塗地之間,還是有很大的區別的。

於是,他當機立斷扔出了自己的談判條件。

“我知道這一帶的強盜首領庫庫默托及其同夥的藏身地點,也能取得他們的信任並加入其中。請允許我將功贖罪。”

“將功贖罪?”

“對,我要用庫庫默托極其強盜團夥的下落與性命換取自由。不,更準確來說,我要用挽救數條無辜者性命的功勞作為籌碼,贏取自身的自由。”

聞言,安德烈亞隊長頓時精神一振。

他做夢都想鏟除庫庫默托這顆毒瘤!要知道,自從庫庫默托從那不勒斯公國逃竄到這裏並成為本地的盜匪首領後,可沒少做惡事。光是被他們淩and辱致死的少女就有三名。

當然,除了正義與責任外,安德烈亞隊長同樣眼饞抓捕或者擊殺庫庫默托所帶來的功勳與榮譽。

“既然你能找到庫庫默托那個魔鬼……咦,你不是說昨晚受到了刺激,才去尋找庫庫默托的賊窩嗎?怎麽這樣快就找到了?”

驚喜之後,安德烈亞又滿目狐疑地打量著再次恢複了鎮定神色的萬帕。要知道,他們馬槍隊已經在庫庫默托身上花費了兩三年的時間了。

“哦,對了,你剛剛一直在撒謊……那、那就是說其實你早就知曉庫庫默托的下落了?”

萬帕抿了抿唇,沒搭理安德烈亞隊長,而是直視著這裏能夠真正做主的德·聖費利切伯爵……以及善於撒嬌和蠱惑人心的聖費利切小姐。

聖費利切伯爵此時也在專注地瞧著路易吉·萬帕。

他看得出,這個年輕人絕對沒有為了逃避懲罰而故意撒謊,也確實十分清楚庫庫默托的具體行蹤,並對剿滅庫庫默托團夥這件事信心十足。

“顯而易見,這種事絕對不是半個晚上就能做到的,萬帕先生籌謀已久。看來——那筆豐厚的懸賞確實足夠打動人心。”治安官對安德烈亞感歎了一句,眼神卻始終落在萬帕身上,充滿了探究。

聞言,裴湘微微揚眉,並不太認同治安官先生的話。

她覺得,路易吉·萬帕這個人暗中關注強盜團夥的動向,與其說是想和官方合作獲取一筆豐厚獎金,倒不如說是在做“事業規劃”。也許對於路易吉·萬帕來說,殺死庫庫默托的最大意義並不是在於金錢和榮譽,而是讓他在強盜堆裏立威。

不僅裴湘這樣想,聖費利切伯爵也有同樣的認知。

並且,這位老先生還非常清楚,當路易吉·萬帕當眾提出這個交換條件後,就已經篤定了他們這一方不會拒絕——事實上也確實如此。

如果聖費利切伯爵是那種不顧他人死活的冷漠高傲貴族,他此時的確可以不管不顧地拒絕萬帕的條件。但僅從聖費利切伯爵審問萬帕的方式上來看,就知道他在一些方麵非常講究原則,從不肆意妄為。這也是萬帕敢於直接開口提要求的主要原因,他並不擔心會遭遇私刑審訊之類的酷烈之事。

聖費利切伯爵如今也被萬帕抓住了一處“軟肋”,他幾乎沒有多加猶豫,便選擇了接受交換條件。

“這也算是為我的小卡爾梅拉祈福了,她平安無事,我便真心感謝天主眷顧,也希望其他人的女兒也都平安無事。”

於是,當這位老先生開口和路易吉·萬帕談條件時,不提一句被大火燒毀的別墅和裏麵的貴重物品,也不提這種縱火偷盜行為對貴族的冒犯。

他隻有一個條件,就是要萬帕鄭重發誓,此生將永遠不會成為強盜賊匪之流,不會走上歧途。

不過,裴湘又緊跟著補充了一點。

“哪怕你以後……萬一遭遇到某種極大的不公或者不幸,可又無法選擇光明正大的決鬥方式來複仇時,也絕對不能殃及無辜。

父女二人的條件一說出來,萬帕便陷入了沉默思索當中。他關注的重點在於永遠不當強盜這個警告與限製,並沒怎麽過於留意複仇之類的話題。

倒是坐在另一邊的基督山伯爵在聽到“複仇”二字時,下意識抬頭望向站在明亮陽光中的年輕女郎。有那麽一瞬間,他目光中似乎藏著驚濤駭浪,不過很快又風平浪靜,隻是麵色顯得更加蒼白。

感覺敏銳的裴湘好奇地瞧了一眼來曆神秘的客人,有些想不明白他為什麽突然瞪她。隨後,她便不再多加關注這個似乎擔心被曬黑的陌生男人,轉而繼續認真傾聽父親聖費利切伯爵和路易吉·萬帕的對話。

十幾分鍾後,聖費利切伯爵和路易吉·萬帕談妥了條件。

而後老先生看向裴湘,隻是不等他開口詢問,裴湘便連忙搖頭道:

“爸爸,我沒有額外的要求了,之前隻是想搞清楚真相而已。現在,嗯,既然已經證明那個真凶實犯其實就是一名普通的人類,我就沒什麽可怕的了。還是請萬帕先生抓緊時間配合安德烈亞隊長抓捕庫庫默托吧!

“爸爸,我聽農莊上的女仆說,她們最近晚上誰也不敢出門了。因為附近已經有好幾個女孩子失蹤了,唯一一個被找回來的,也是一具了無生息的屍體,她的家人們都悲痛欲絕。”

老伯爵朝著女兒溫和地點了點頭,才轉頭對馬槍隊的隊長叮囑道:

“這裏最有權利追究路易吉·萬帕罪行的人——我的女兒卡爾梅拉,因為擁有一顆仁慈溫柔的心靈,毫不猶豫地答應了萬帕先生的交換條件。安德烈亞先生,請你把人帶走吧,然後抓緊時間行動,我不想再聽說這附近哪家又因為那夥強盜而失去了至親。

“再有,假如萬帕先生在之後的追捕行動中有英勇無畏的表現,也請誠實地記錄下來,不要向任何人隱瞞。免得萬帕先生懷疑我們履行承諾的誠意。”

聞言,安德烈亞隊長沒多想,直接點頭答應。隨後,他目光真誠地望向裴湘,說了好些句讚美之詞。

等到安德烈亞帶著路易吉·萬帕離開了小客廳,聖費利切伯爵臉上的溫和笑意漸漸收斂。

他平淡地看了一眼安然穩坐的基督山伯爵,而後才對治安官裏卡多先生開口道:

“裏卡多,我的朋友,看來我又需要麻煩你一些事了。”

裏卡多露出了一抹極淡的笑意,溫聲道:“能為您效勞,一直是我的榮幸。”

聖費利切伯爵和裏卡多先生是老交情了,所以並不拐彎抹角,他直接提議道:

“裏卡多,等到庫庫默托團夥覆滅後,請一定要大力宣揚路易吉·萬帕先生在消滅強盜團夥這件事中的功勞與貢獻。尤其是他主動提供線索並匯報情況這一點。對了,還有他應該得到的獎賞報酬,都要大張旗鼓地交給他。”

治安官先是微微一怔,旋即露出了一個似懂非懂的表情,看起來還需要好好琢磨一番。但是一旁的裴湘和基督山伯爵很快就反應過來了老先生這樣做的深意。

那位路易吉·萬帕差點兒放火燒死德·聖費利切小姐,而作為一位極其疼愛女兒的父親,聖費利切伯爵心裏怎麽會毫無芥蒂?

為了大局考慮,老伯爵答應了萬帕的條件,並且事後也不會反悔。然而,即使不把人逮捕進監獄服刑,老伯爵依舊有別的手段為女兒出氣。當然,依照這位伯爵先生的性情,是做不出暗害謀殺陷害之類的舉動的,他善於使用是,永遠是陽謀。

聖費利切伯爵請治安官大肆宣揚萬帕的一些功勞,其實是變相斬斷了萬帕的“人脈”、斬斷了萬帕獲取成功的重要依仗。

在這個時代的羅馬,生活在底層的農民天然同情一切和官方上層作對的人——不論對方是強盜、海盜、走私犯還是什麽罪犯。許多人都認為幫助一個被憲兵們逼迫得四處逃竄的狼狽同胞,是理所應當的事情,天主也絕對不會因此責罰他們。

路易吉·萬帕是牧羊人,此前一直生活在農民當中,又和附近一帶的小商販、漁民、走私犯等群體保持著友好親近的關係,甚至年紀輕輕就在周圍的年輕人中樹立了不小的威望。倘若他真的去當強盜了,那麽,這些人就是他的天然同盟和助力,是他躲避官方追捕通緝的最佳屏障。

可是,當萬帕開始協助憲兵捉拿強盜罪犯了,並且還不是為了報複仇人,而是為了自身的利益前途而主動投效。那麽,他雖然不會遭到曾經朋友們的厭惡排斥,可也不會再得到他們天然的親近與信賴了。

而失去了這些隱形人脈資源後,又沒有上層的扶持——聖費利切伯爵不允許,那萬帕未來可以走的路,幾乎就已經變得非常狹窄了。這對野心勃勃且性格高傲的萬帕來說,幾乎是致命的打擊!

——這便是聖費利切伯爵的報複方式。不是手起刀落的痛快,而是一種對仇人緩慢而持久的折磨。

等到治安官先生也離開客廳後,聖費利切伯爵慈愛地瞧著終於戰勝了對吸血鬼的懼怕而打算回房間休息的女兒,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他有些無奈地想著,自己的小姑娘這樣柔軟單純,嬌氣卻不任性,將來嫁人之後被欺負了怎麽辦?

一想到女兒今年已經二十歲了,說不定明年就會嫁出去,聖費利切伯爵的心情就有些低落。

他目送著女兒歡快離開的背影,對著留下來的客人基督山伯爵由衷地感歎了一句:

“單純柔弱的卡爾梅拉,希望別再有人辜負她的善意了。”

愛德蒙·唐泰斯:……

——德·聖費利切小姐哪裏單純柔弱了?她一下子就看明白了你對路易吉·萬帕的長久報複手段,剛剛還笑得那樣甜蜜得意……